《詩經·國風》中的水隱喻

《說文解字》這樣定義“水”：“水，準也。北方之行。象眾水并流，中有微陽之氣也。凡水之屬皆從水?！彼侨祟愘囈陨娴淖匀毁Y源，人的生活離不開水，水是日常生活中常見之物?！对娊洝肥窍惹貢r期的一部詩歌總集，描繪了先秦人民的日常生活。《詩經》中有大量的詩歌都包含水，以水起興。據學者統計，《詩經》中有約三分之一的作品與水有關，其中出現了江水、河水、泉水、水澗、雨水、池水、露水等多種形態之水。

喬治·萊考夫和馬克·約翰遜在1980年出版了認知語言學的經典巨著《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創建了“概念隱喻理論”。概念隱喻理論超越了傳統修辭所界定的辭格的隱喻，認為隱喻是一種認知手段，是人類日常習慣的思維方式。喬治·萊考夫和馬克·約翰遜在《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中指出：“隱喻的實質就是通過另一類事物來理解和經歷某一類事物?！薄半[喻是跨概念域的映射，涉及兩個以上不同的概念域，以一個經驗域理解并建構另一截然不同的經驗域。以上所舉例是將‘食物域’認知概念投影在‘思想域’認知之上，將一個概念域的結構或邏輯（如：食物、旅行）映射到另一個概念域（如：思想、人生）去。這樣的過程稱為映射。前者為來源域，后者為目標域?！?/p>

《詩經》中的水同樣蘊含著隱喻，以水作為源域來映射抽象的現實人事，這種隱喻反映著先秦人民一定的思維方式。本文以“江河”之水為例，去探究《詩經·國風》中的水隱喻，分析其隱喻機制，從而了解先秦時期的思維方式和文化內涵。

目前，學界已經有眾多學者關注到《詩經》中的水，分析《詩經》中水的內涵以及產生的原因，比如王瑩的《〈詩經·國風〉女性形象與水文化意象關系之探微》，董雪靜的《〈詩經〉水濱戀歌探微—兼論〈詩經〉“水”意象的文化內涵》等。但在概念隱喻方面，國內外學者探討水的概念隱喻主要集中在《老子》《莊子》中的哲學之水，其中只有非常少數的論文專門以概念隱喻的角度探究《詩經》中的水隱喻，如劉亞迪的《〈詩經〉中“水”意象的隱喻功能及其蘊含的思維機制》和張屏、梁田的《〈詩經·國風〉中“水”概念隱喻的認知分析》兩篇論文，其中后者將水隱喻分為“情感是水”“困難是水”兩類跨域映射，對水喻愛情、思念、哀愁、怨恨等概念進行探討，對筆者的論文有著啟發意義。

本文采用文獻研究的方法，基于周振甫《詩經譯注》、程俊英《詩經譯注》、屈萬里《詩經詮釋》三本對《詩經·國風》中普遍意義上的水，即江、河進行篩選，去掉只有地點意義之水，最終確定以《周南·關雎》《周南·漢廣》《召南·江有汜》《邶風·柏舟》《邶風·匏有苦葉》《邶風·谷風》《鄘風·柏舟》《衛風·氓》《衛風·河廣》《鄭風·褰裳》《鄭風·揚之水》《鄭風·溱洧》《王風·揚之水》《秦風·蒹葭》《唐風·揚之水》十五首詩為討論對象。

筆者依據十五首詩中水的典型特征將水分為“阻隔”“分合”“流動”三種類型，去分析不同方向所引發的“水隱喻困境”的隱喻模式，探析水在《詩經》中是如何映射出人們在愛情婚姻或是政治中無力掌握自身命運的現實困境，從而了解到先秦人民面對困境展現出的心理情感。

一、“水”之阻隔

在先秦時代，人們往往將水作為源域，困境作為投射域，用水去隱喻所面臨的困境，這種隱喻模式發生的原因和水本身的特征有關，一方面就是因為“水”之阻隔。

人們生活離不開水，但水同樣給人們帶來了麻煩，交通工具的落后使得渡河艱難，于是水在人們的眼中就成了阻隔的代表。這類“水”之阻隔大多表現在《詩經·國風》的愛情詩中。

周代注重禮樂制度，社會禮俗對男女的愛情婚姻都有著嚴格的要求，男女之間的交往要恪守禮制。男女婚嫁必須有媒妁之言，并且征得父母的同意才能成婚，如果自由戀愛，私下交往則會被社會譴責唾罵，視為“淫奔”，如《孟子·滕文公下》中說道：“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鉆穴隙相窺，逾墻相從，則父母、國人皆賤之?！薄抖Y記》也規定：“男女非有行媒，不相知名；非受幣，不交不親。故日月以告君，齊戒以告鬼神，為酒食以召鄉黨僚友，以厚其別也?！辟F族男女的愛情婚姻還往往與政治因素聯系在一起，愛情婚姻更加不得自由。雖然《禮記·禮運》中說“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但當時還是更普遍地崇尚合乎禮儀的愛情婚姻：“昏禮者，將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廟，而下以繼后世也，故君子重之?！保ā抖Y記·昏義》）在這種狀況下，男女的戀愛環境是格外嚴苛的。

現實中愛情婚姻中需要面臨重重的阻隔，自然讓人們聯想到了生活中的水，用“水”之阻隔去隱喻愛情中所面臨的現實阻礙。

《詩經》中首篇《周南·關雎》：“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睂懢幼非笫缗缗⒉皇墙阱氤撸恰霸诤又蕖保枰雍虾醵Y儀的追求淑女。

另一篇膾炙人口的《秦風·蒹葭》更加細致地描繪了男子追求心上伊人的求索之路?！拜筝缟n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在深秋時節的清晨，蘆葦葉上的露水還凝著白霜，心中的伊人卻是可望而不可即。對伊人是永恒的追求，虛化的凄涼之景襯托出實情的愁怨與苦悶。作者將男子的感情書寫得細膩真摯，無限的悵惘之情滲透進字里行間。屈萬里《詩經詮釋》說：“此有所愛慕而不得近之之詩，似是情歌。”朱熹《詩集傳》也說：“言秋水方盛之時，所謂彼人者，乃在水之一方，上下求之而皆不可得。”水阻隔了男女相愛。

在《周南·漢廣》中，男子所愛戀的女子同樣高不可求，波濤洶涌的漢水更是阻隔了男子的追求，男子由滿懷希望到不可避免的失望，就連幻想最后都無情地破滅了，最后只能無奈地發出一聲悲痛的哀嘆：“漢之廣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p>

水隱喻著現實中嚴格的禮法制度，追求愛情中的種種阻礙困難，渡水的過程正是追逐愛情的過程，即便艱難，但秉承著真誠之心，也可以得到好的結果。

《邶風·匏有苦葉》寫道：“匏有苦葉，濟有深涉。深則厲，淺則揭。有瀰濟盈，有鷕雉鳴。濟盈不濡軌，雉鳴求其牡。雍雍鳴雁，旭日始旦。士如歸妻，迨冰未泮。招招舟子，人涉卬否。人涉卬否，卬須我友。”寫女子在岸上徘徊，惦念著河對面的未婚夫，如果他還沒忘記結婚的事，就該趁著河水沒結冰時趕快來迎娶。此詩以渡水來隱喻男子追求女子。渡過愛河，到達彼岸，也隱喻著愛情開花結果。

《鄭風·褰裳》同樣刻畫了一位等待情人的女子，她生氣地責備男子：“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溱水在這首詩中也是男女之間的阻礙，而且能夠驗證男子的真心，女子認為如果男子是真心追求她就應該渡過溱水，勇敢地跨越困難。

從這些詩中，可以看出水阻隔的特征使得人們用水去隱喻愛情婚姻中的困境。

二、“水”之分合

“水”之分合同樣被用來隱喻愛情婚姻中的困境，特別是愛情與婚姻的毀滅都源于男子的背棄，女子用一生做賭注，義無反顧地嫁給男子，最終換來的卻是男子對女子無情的背叛。在水之“阻隔”中河水見證了往日甜蜜的愛情，男子愿意涉水沖破困難，到達彼岸；而在“水”之分合中，到達彼岸，卻是隱喻男女愛情或婚姻的結束。

《邶風·谷風》中男子喜新厭舊，厭棄女子年老色衰，拋棄糟糠之妻。在詩中女子用渡河隱喻婚姻中的困難，認為“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淺矣，泳之游之。何有何亡，黽勉求之。凡民有喪，匍匐救之”?；橐鼍褪峭酃矟蛇^現實生活中的種種困境，河深舟渡，水淺泳渡，無論遇到任何困難都應該想辦法解決。

《召南·江有汜》中的女子也和丈夫走到了婚姻的盡頭：“江有汜，之子歸，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江有渚，之子歸，不我與。不我與，其后也處。江有沱，之子歸，不我過。不我過，其嘯也歌?！逼渲小般帷薄颁尽薄般倍际墙拥闹Я?，隱喻著男子的背棄，最終男子變心后從江河的支流離去。

而《衛風·氓》中的女主人公最后也發出哀嘆：“及爾偕老，老使我怨。淇則有岸，隰則有泮。”淇水再浩浩蕩蕩也有到岸邊停下來的時候，隱喻著兩人婚姻的結束。

“水”之分合所映射的隱喻充斥著悲劇色彩，從中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愛情困境中女子的悲哀與痛楚。

三、“水”之流動

“水”的另一個典型特征就是流動，江河之水的流動往往是不可控的，在水中人無力掌控自己的狀態。這恰恰契合了人在愛情婚姻或是政治中無力掌握自身命運的狀態，所以《詩經》出現了很多首以水來隱喻自身困境的詩歌。

《鄘風·柏舟》寫道：“泛彼柏舟，在彼中河。髧彼兩髦，實維我儀。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諒人只！”描寫了一位即便母親反對戀情，也誓死不背叛戀人的女子?！睹娦颉吩疲骸啊栋刂邸罚步允囊?。衛世子共伯早死，其妻守義，父母欲奪而嫁之，誓而弗許，故作是詩以絕之?！?/p>

《邶風·柏舟》也寫了女子對愛人的忠誠，她還發出了“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的誓言，女子對愛情婚姻的自由無法掌控，她的境遇就像處于激烈的河流中，被河水沖刷。這里可以說水隱喻著現實中愛情婚姻的困境。

《唐風·揚之水》寫激揚的水流沖刷著白石：“揚之水，白石鑿鑿。素衣朱襮，從子于沃。既見君子，云何不樂？揚之水，白石皓皓。素衣朱繡，從子于鵠。既見君子，云何其憂？揚之水，白石粼粼。我聞有命，不敢以告人。”《毛詩序》云：“《揚之水》，刺晉昭公也。昭公分國以封沃，沃盛強，昭公微弱，國人將叛而歸沃焉。”后世學者多數認為此詩為刺昭公?！多嵐{》評論：“激揚之水，激流湍疾，洗去垢濁，使白石鑿鑿然。興者，喻桓叔盛強，除民所惡，民得以有禮義也。”這里可以說水隱喻著晉國混亂的政治統治，而白石隱喻著君子。即便身處動亂困境，君子也可堅定自我。

滔滔不絕、奔流向前的江河水總是讓先秦人民聯想到被命運、社會所裹挾的自身。可無論在愛情婚姻還是在政治中，人們面對無法掌控的命運，也絕對不是聽之任之、隨波逐流，而是展現出堅定的意志，努力與命運抗爭。這也反映出了先秦人民即使身處困境仍堅韌不拔的社會心理和態度。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不難發現，先秦人民對水懷有敬畏之心，在他們的眼中，水往往是不可控的，所以“水”之阻隔、分合、流動都能讓人們聯想到現實中的困境。水可以令人喪命，人們害怕水，卻也在慢慢利用水，克服水帶來的麻煩。正如人在面對困境，未嘗不會感到痛苦無力，但只要堅持不懈、勇敢樂觀，最終一定會戰勝困難、走出困境，達到理想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