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世說新語》中人物形象的多面性

《世說新語》是我國傳統的志人小說，共36篇，凡1130則，主要記述了漢末魏晉人物的言談風尚和遺聞逸事。它不同于唐傳奇、明清長篇小說等用跌宕起伏的情節塑造豐滿的人物形象，而像先秦時期的《尚書》《春秋》，將有代表性的人物的言行及其遺聞逸事散記下來，片段式地呈現在讀者面前。因此，書中的一則內容往往只展現人物的一個側面，或是美好的品行，或是邋遢的德行。故本文將從書中幾個有代表性的人物形象入手，探討人物形象的多面性，以期更好地認識和理解魏晉士人的風貌。

一、篇目編排的褒貶順序與人物形象的多面性的關系

從感情色彩的褒貶來看，《世說新語》中寓褒揚色彩的篇目排列在前，寓貶斥色彩的則排列在后。

前四篇《德行》《言語》《政事》《文學》按照孔門四科的順序排列，有尊崇儒家思想文化的意味。從其記錄的具體內容看，《德行》篇中記錄最多的主要是關于“孝”，如王祥孝順后母、王戎死孝、陳遺純孝等；“為官有德”，如裴楷清通、周鎮廉潔、陳蕃禮賢下士等；“為人有德”，如黃憲可消周乘的鄙吝之心、庾亮不賣兇馬、鄧攸省過并自我約束等言語、逸事，贊揚了人的美好德行。《言語》篇主要記錄魏晉士人在人際交往過程中委婉幽默而巧妙的言語交談，表現了人敏捷的思維和過人的應變能力。例如第3則，孔文舉10歲時有出眾的口才，陳韙聽說后，便給他潑冷水：“小時了了，大未必佳。”誰料孔文舉回道：“想君小時必當了了！”直接貶低陳韙此時的人生成就，其敏捷的思維和過人的膽識令人驚奇！又如第11則，鐘毓和鐘會兄弟被魏文帝召見，鐘毓面有汗，魏文帝問其故，毓答：“戰戰惶惶，汗出如漿。”魏文帝又問鐘會怎么沒有出汗，鐘會竟答：“戰戰栗栗，汗不敢出。”同樣是表達緊張，但是鐘會的回答卻更顯得敬畏，雖然他可能內心并沒有很恐懼。這就不得不嘆服于鐘會靈巧的口才了。《政事》篇主要記錄官員行良政的事，如第7則，山濤善舉賢才；第12則，王導善于團結人心；第23則，謝安不搜逃亡者；等等。此篇主要贊美了官員為朝政穩定所行的良政。《文學》篇則主要記錄魏晉士人卓越的詩賦文章才華、清談以及熱情的學術態度，如第2則，鄭玄欲注《春秋傳》未成，與服氏相遇交談后發現英雄所見略同，遂把所注的部分《春秋傳》送給服氏，以期讓服氏完成此業；第20則，衛玠與謝鯤通宵達旦談玄理；第29則，桓溫召集名流講《周易》；第66則，曹植七步作詩；等等。從《文學》篇往下，《方正》篇到《任誕》篇記錄的大多是正面的，如《方正》篇第66則，主要體現為人正直、厚道、有原則的品質；《識鑒》篇展現了所載人物驚人的識人識事能力等。

再看從《簡傲》篇到《仇隙》篇，魏晉士人的一些世俗陋習，如懶散、傲慢、詆毀、詐騙吝嗇等就表現得更多了。例如，《簡傲》篇第17則，幾乎一半是記錄謝家和王家子孫傲慢無禮的事；《排調》篇第65則，多為直呼他人父諱、嘲笑相貌、譏諷品行、為爭前后上下的等次反唇相譏等事。

可以說，《世說新語》篇目的褒貶色彩本身就暗示了此中人物可能存在的多面性形象。此外，含褒義色彩的在前，含貶義色彩的在后，而不是褒貶混排，一方面可能是因為人本性向美，欲引導后世讀者向善向美并告誡后世自省；另一方面也可能與魏晉士人的行世風貌有關。魏晉士人總是帶有一股天然的自信和一顆爭強好勝的心。這股自信來自他們高貴的身份地位或卓越的才華。例如《品藻》篇，當時的人們在評比人物高下時，多各列人物的長處相比，突出各自的優點。當被問別人與自己相比如何時，大多數人會回答說別人某方面優勝，但自己某方面是勝過他人的，表現得謙遜而又特別自信，不甘居人后。其中第3則，顧劭問龐統他們兩個誰更強，龐統則各列雙方之長：“陶冶世俗，與時沉浮，吾不如子；論王霸之余策，覽倚伏之要害，吾似有一日之長。”此語令顧劭贊服。又第47則，王胡之問王濛，王羲之和王述相比如何，王濛不答，王胡之說“臨川譽貴”，王羲之名聲高貴，王濛則說“宛陵未為不貴”，王述也不見得不高貴。王羲之和王胡之是堂兄弟，王濛和王述是堂兄弟，王胡之和王濛都認為自家人優越，極力維護自家人。如果說自信有利于展現魏晉風度，那么爭強好勝之心則易引發矛盾。再如《排調》篇第12則，諸葛恢和王導爭家族姓氏排名，王導堅持王姓在前，諸葛恢堅持葛姓在前，諸葛恢則以“驢馬”的驢排在前卻實際上不如馬，以此來譏笑王姓不如葛姓。又第9則，荀隱和陸云的言語較量，反映了北人與南人的區域性地位失衡，即北人自以為高，南人也不甘居其后。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特點，魏晉士人的處世風度很大程度上促成了《世說新語》寓褒貶的篇目編排順序，后世讀者覽之，則可從中窺見人物形象的多面性特征。此中人物有個人形象的表現，也有家族群像的表現。

二、個人形象的多面性

《世說新語》片段式的記述手法把立體的人物形象撕裂成一片一片的平面圖，讀者需要通讀全書，才可拼湊起一個較豐滿的人物圖像。以下則以王戎和支道林為例探看《世說新語》個人形象的多面性特征。

（一）有情有義卻儉吝的王戎

王戎的事跡首先在《德行》篇中出現，在第17則中記到，王戎與和嶠同遭母喪，都很悲傷，和嶠“哭泣備禮”“神氣不損”，王戎卻“雞骨支床”“哀毀骨立”。時人稱王戎“死孝”。的確，至親逝去是極其令人悲痛的，但悲痛致瀕臨生命危險的境地，實在不得不讓人感嘆此人有絕好的孝心，當是人間至孝子。裴楷有言：“王安豐遭艱，至性過人。”（《德行》篇第20則）因此，在《德行》篇中，王戎的形象是至孝的深情孝子。在《傷逝》篇第4則王戎喪兒中，王戎因兒子王萬去世而悲不自勝，山簡勸說道：“孩抱中物，何至于此？”王戎卻說：“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鐘，正在我輩。”此言道出他對兒子的深愛之情。由此可見，王戎是個深愛兒子的父親。《傷逝》篇第2則記王戎經過黃公酒壚時，念及曾經與嵇康、阮籍共飲于此，如今他們已逝去，這個地方給他的感覺也變了，“今日視此雖近，邈若山河”，變得生疏冷清極了。由此可以看出，王戎對志同道合之友的真摯懷念之情。說到底，他就是個有情有義的人。《儉嗇》篇第3則又記：“司徒王戎既貴且富，區宅僮牧、膏田水碓之屬，洛下無比。契疏鞅掌，每與夫人燭下散籌算計。”這時的王戎已官至司徒，既富且貴。可是，他對侄兒甚至親生女兒，都吝嗇至極。《儉嗇》篇第2則：“王戎儉吝，其從子婚，與一單衣，后更責之。”侄子成婚不送大禮就罷了，他送了一件單衣竟然還給要回來了，這不很滑稽嗎？第5則：“王戎女適裴頠，貸錢數萬。女歸，戎色不說。女遽還錢，乃釋然。”女兒出嫁借了他錢，又沒說不還，他還擺臉色不高興了。第4則記王戎有好李，賣了怕人家拿李核種，于是在核上鉆孔，破壞種子。這些都顯得王戎特別吝嗇和自私。

王戎有情有義，既富且貴，愛財本不是什么丟臉的事，但視財如命，斤斤計較，對子女吝嗇至極，對社會毫無貢獻意識，就使得他的形象黯然了很多。這樣一正一負的人物形象，在讀者看來是分裂人格的體現。究其社會因素，王戎生活在動蕩的魏晉時期，見證了阮籍、嵇康等人的悲慘下場，難免會激起他自我保護的本能。當時的文人往往以喝酒、隱逸來避禍，然王戎信奉儒家思想，主張入世，又愛財愛家，喝酒隱逸以避禍的方式不適合他。或許，把負面形象營造到極致，是他自我保護的一種方式吧。

（二）儒雅、暴躁又毒舌的支道林

支道林是個善于清談的道人，很有學識和哲學修養。《言語》篇第63則，支道林養馬被人說不雅，支道林反駁說：“貧道重其神駿。”在世人看來，馬是用于作戰和運輸的實用工具，和尚養馬是浪費資源。然而，支道林并不把馬當作一個實用工具，而把它當作審美的對象，用美的眼光觀照它。他怡然自樂的生活態度也是魏晉風流的一種表現。第87則又寫他看到東陽長山卻說：“何其坦迤。”一般來說，山是崎嶇不平的，一個“坦”字，實則道出了他內心的寬廣平和。《文學》篇第45則，支道林給弟子講經，于法開讓自己的弟子帶話去詰難支道林，支道林講不通，便厲聲曰：“君何足復受人寄載！”儒雅平和如支道林，居然在無力招架對手的詰難時發脾氣了！《排調》篇第43則，王徽之見支道林神情高傲，便故意和謝萬談論支道林沒有胡須和頭發的事，支道林“意甚惡”。在魏晉這個人物品評之風盛行的時代，顏值頗受重視。公然談論一個人容貌不美之處，著實令人氣憤，支道林修養甚高，也難免生氣。《輕詆》篇第21則，王坦之與支道林對罵，王坦之罵支道林的清談是詭辯，支道林則罵王坦之研究的是垃圾：“著膩顏帢，绤（糸翕）布單衣，挾《左傳》，逐鄭康成車后，問是何物塵垢囊！”這不僅把王坦之的形象貶損得邋遢不堪，而且把王坦之的學術追求貶得一文不值。可謂毒舌！

支道林有清談儒雅的一面，有為受到詰難無法招架而暴躁的一面，也有為自己容貌遭到冒犯而生氣的一面，更有對與自己不和的王氏兄弟反唇相譏、毒舌的一面。他的多面性也更加襯托出他的率性自然與灑脫。另外，支道林作為釋家文化的代表人物，通過清談與魏晉士人交接，也促進了玄學與釋學的融合。

三、家族形象的多面性

魏晉時期的九品中正制使得世家大族獲得了官爵的世襲特權，社會上出現了“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的階層固化現象。一些世家大族依靠優越的條件培養了才華，同時也滋養了不少世俗陋習，如懶散、傲慢無禮、勢利、自大等。以下將以王徽之等人為例探究家族形象的多面性特征。

王徽之等王氏家族的人出身世家大族，有魏晉風流的一面，如《任誕》篇第47則，王徽之雪夜訪戴逵，坐了一夜的船到了戴逵家門前，卻不進去拜訪，而是轉身回去。他說：“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但他也常常行為乖張，如《簡傲》篇第11則，王徽之尸位素餐，面對桓沖的問責，他還引經據典地為自己辯解。又第13則，桓沖問王徽之公務是否安排妥當，王徽之卻傲慢慵懶地談天氣。這都體現了王徽之的懶散無禮。《任誕》篇第39則，王徽之偷拿了郗恢的毛毯，卻撒謊說有個大力士背走了。又第49則，王徽之想請桓伊吹笛，卻不親自去請，桓伊吹奏三曲完畢，他也不表達謝意，態度非常高傲。他的弟弟王獻之也是如此，如《忿狷》篇第6則，王獻之不與習鑿齒同坐，非常清高自傲，謝安引以為戒，告誡侄子謝朗：“子敬實自清立，但人為爾，多矜咳，殊足損其自然。”而且，王徽之和王獻之都喜歡不經主人同意就私自出入別人家的園林，如《簡傲》篇第16、17則所記。這些行為都表現了他們的任性無禮，并不能用魏晉風流掩飾其行為的不當。王獻之及其兄弟還很勢利，如《簡傲》篇第15則，王獻之兄弟對舅舅郗愔前敬后倨的態度使郗愔慨然曰：“使嘉賓不死，鼠輩敢爾！”再看他們的父親王羲之，同樣有著嚴格的等級觀念，如《品藻》篇第29則，郗愔家有個懂文章且各方面都很有情致的奴仆，王羲之雖然向劉惔稱贊他，但骨子里還是擺脫不了對他奴籍身份的偏見：“此正小人有意向耳！何得便比方回？”但王羲之幾乎沒有過分任性無禮之舉。

以上說明王徽之等輩憑借家族的高貴身份滋生了天然的優越感，加之當時社會流行的品評之風，以及隱形的世家大族世襲性質的選官制度，使他們逐漸變得高傲無禮。

魯迅先生稱《世說新語》是“一部名士的教科書”（《中國小說史略》）。筆者認為其教育意義在于：它不僅展示了魏晉士人們自信風流、誠摯率真的一面，也展示了他們高傲自大、任性無禮、懶散的一面，警示后人“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就像悲劇是把有價值的東西破壞給人看，喜劇是把無價值的東西撕破給人看。人性的美和丑構成了人物形象的多面性，人物形象的多面性則更顯示出人的真實性，更易促使后人省察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