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戲（外一篇）

我是趴在母親的背上聽二舅唱戲的，那時候我太小，也不知道他唱的是啥，但有板有眼咿咿呀呀的挺好聽。樹林里有一塊空地，二舅坐在一把木椅上，手里擎著二胡，他搖頭晃腦地邊拉邊唱，那樣子好像是剛喝過酒不發泄不行。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鳥兒落在枝頭，好像也在聽二舅唱戲。

母親把我撂在地上看著二舅一個勁兒地笑，二舅這才發現我和母親。他有些不情愿地停下然后和母親打招呼，母親把我推到他面前。他用手摸著我的腦袋說，來跟二舅唱一段。母親說，“二弟你現在也老大不小了，聽叔的話還是好好跟他背藥書吧！”二舅說，“姐你怎么跟我爹一樣，藥書藥書的煩不煩啊！”

舅姥爺生了幾個閨女只有他一個兒子，自然是對他寄予厚望的，他在農中畢業以后，舅姥爺本想讓他跟自己學中醫，繼承衣缽。可二舅偏偏喜歡唱戲，這讓舅姥爺十分生氣。他只有看著兒子。可他是名醫，在這一帶威望很高，患者能前來就診還行，他一旦要出診，二舅離開他的視線肯定是要唱戲的。

二舅年齡越來越大，舅姥爺對他看得也更緊，他為了刺激二舅對中醫這行的認識，經常在出診的時候帶著二舅。不論到哪兒大家對舅姥爺都是好招待，吃的喝的自然不用說，就是坐的馬車上也要鋪上一層褥子。可二舅依然在偷著唱戲，舅姥爺最后沒法兒，只有給他提前娶個媳婦，他原本是想等他學成再讓他結婚的，現在看來有一個媳婦管他也好。

已經學了幾年的中醫，二舅依舊稀里糊涂地連湯頭歌訣都背不下來。他很快和二舅母結成同盟糊弄他爹。因為有了二舅母，舅姥爺對他的管束自然松懈了，二舅也說不上哪根筋搭錯了，借著和媳婦回娘家的機會居然和一個草臺班子跑了。這可能是他人生最快樂的一段時光，他早把家忘了。二舅是個黃白凈子又沒有胡子，他扮的女相裊裊娜娜的一點不輸真正的女人，只要他出場，扇子一擺在臺上繞晃一圈兒，馬上就有無數的粉絲給他拍巴掌。

二舅最拿手的經典劇目是《大西廂》，他不但扮相好唱功好，最重要的是他入戲了，讓人覺得他已經不是一個演員，而是真的崔鶯鶯復活。

他一個村子一個村子地唱過去，跟著草臺班子整整跑了小半年。直到舅姥爺帶人把他抓回去，他才知道這次事情鬧大了。舅姥爺這是第一次發火，他從柳條通里砍了一捆柳條子，把二舅打得兩個月都下不來地。

二舅被舅姥爺關在倉房里反省，二舅母心疼二舅可又害怕舅姥爺，只有趁舅姥爺不在才敢去倉房給他上藥。她的眼淚滴在二舅身上，二舅便反轉著捉住她的手說，沒事兒，等過兩天我好了不耽誤唱戲，說著話他居然小聲地哼哼起來，二舅母趕緊用手去堵二舅的嘴。

眼看著到了冬季，二舅已經能拄著棍子下地了。舅姥爺心里窩著氣也不愿意搭理他。他整天抱著一本藥書，想的卻是崔鶯鶯怎么去會張生的戲文。舅姥爺不跟他說話，他也不跟舅姥爺說話。兩個人都較著勁兒，家里始終有一股劍拔弩張的氣氛。事情發生在舅姥爺剛從外面往診回來，他剛想躺下歇一會兒的，二舅手里拿著藥書進來了。舅姥爺以為他要給自己認錯呢，沒想到二舅居然當著舅姥爺的面唱上戲了……

大家都說二舅瘋了，舅姥爺對他也徹底死了心。二舅自由了反而端著一本藥書不出屋了。他和誰都不說話，二舅母想盡辦法跟他提從前的事兒，他好像把什么都忘了。

那年的冬天雪很大，二舅是什么時候從屋里出去的二舅母并不知道。已是半夜了，只見二舅站在打谷場的中央，身上穿著二舅母的紅棉襖正擱那兒唱《大西廂》呢。因為演員只他一人，他既是男聲也是女聲，還得走場那是很累的。一縷柔媚尖厲的聲音穿破夜空，紛紛揚揚的雪花落在二舅身上……

風車

十五歲那年，我到四叔家讀書，西院住著一位年輕女人，叫春花；她男人叫大個子，兩個人來東北已經三年了。

四嬸指點我，讓我叫她春花嫂。

春起，大個子回關里了，每天我總看見春花嫂去井沿挑水，看見村上名聲不咋好的李會計時不時地幫她挑水，我心里就很不是滋味。

一天放學，正看見李會計追趕挑著水的春花嫂，我搶先跑上前跟她說：“我來幫你挑。”春花嫂會意，李會計站了片刻掃興地走了。他走后，春花嫂悄聲地對我說：“這個人很討厭，我太煩他了。”我挑著水在前面走，兩只水桶有點拖地，春花嫂看我很吃力，便和我一前一后把水抬回家。

其實，我很愿意看春花嫂挑水，她挑水的姿勢很好看，苗條的身形，配上一根竹扁擔，扁擔上墜著兩只花籃似的水桶，走起路來，風擺柳一樣漂亮。

轉日，我和小伙伴去北大河洗澡，不料，被四叔捉住踢了兩腳。四叔是怎么知道的呢？一定是春花嫂報的信兒，因為我來時，只有春花嫂盯著我跑走的方向看。

傍晚，春花嫂來四嬸家，當著我的面和四嬸說：“夜里有人敲我的窗戶，想麻煩你家侄子給我做個伴兒。”四嬸說：“他一個半大小子，咋好給你做伴，找個女娃吧。”春花嫂說：“女娃膽子小，真有事，不頂用啊，男娃就不一樣了。”我坐在柜蓋前低頭做作業，一聲沒吭，裝作什么也沒聽見。

送走春花嫂，四嬸回來問我：“你咋不理她？”我說：“她告狀，說我去洗澡，四叔踢我了。”四嬸笑了，說：“傻孩子，洗澡的事兒是我告訴你四叔的。”

夏天雨大，來得方便，要放學時下起了雨。我站在學校門廊里正發愁，只見春花嫂冒著雨從東邊急匆匆趕來，到了我近前，笑盈盈地說：“給你送傘來了，以后你就幫我做伴兒吧。”我與春花嫂打著一把傘回家，近距離掃視她，發現她很俊俏，特別是在紅傘的映襯下，簡直有點兒嫵媚了。

自這天起，我就給春花嫂做伴了，做了她暗中的衛士。

每天晚上我都是在四叔家看完藥書，便趕緊去她的屋子，這時的春花嫂，早已坐在燈下等我了。她住南炕，我住北炕，晚上睡不著時，春花嫂會給我講她的歷史，從小講到大，原來她和大個子都是山東棗樹莊人，是她追的大個子，喜歡他健壯的身材，和他說話的聲音，而娘家人誰都不同意。

講述這些時，我發現春花嫂的眼里閃動著淚花。

以后再與她的目光相遇時，就隱隱地感到不自然，但出奇地想在她身邊多站一會兒。春花嫂對我也很體貼入微，每早都給我打熱乎乎的洗臉水，衣服都是頭天晚上疊得板板正正放在柜蓋上，天冷時還會將我的鞋墊插在炕席底下，早上拿出來墊在鞋里暖乎乎的。

春花嫂有個習慣，就是常站在院子里看鄰居的風車。我看她那么喜歡風車，就找到幾個竹片，和一根比大拇指粗的橫桿，向村里木匠請教，為她做了個標準的風車。又把家里兩根長木桿接上，立在春花嫂半人高的障子上，讓風車在高處盡情地轉。

春花嫂很會裝點它，她給風車的頭染了紅色，給風車尾綴了黃穗，給風車的桿兒畫上一條龍盤在上面，藍天下，活靈活現，十分醒目。

有一天半夜里醒來，我發現春花嫂不見了，嚇了一跳。出去找時，發現她站在皎潔的月光下，仰頭凝視著風車，神情很是投入，也很是憂傷。

她的樣子，宛若在心里做著什么重大決定。

這讓我很掛念，一上午都沒上好課。中午，我假裝去春花嫂家取一本書，想看看她在做什么，不料她正坐在大盆里洗澡呢。掛著的門繩，由于我拉門的動作太猛，一下子給拽斷了，只見她雙手緊捂起前胸，一臉紅暈。我轉身瘋了一樣往外跑，和給春花嫂送豆包的四嬸撞了個滿懷。

這天晚上，四叔很嚴肅地對我說，“大個子回來了，你不用再去和春花嫂做伴了，大個子的脾氣不好，和他別提幫春花嫂做伴的事。”我點頭稱是，但是自此心里就像揣了個蛤蟆，沒有一時安寧。

可是我卻發現一個秘密，春花嫂出出入入還是一個人，根本就沒見什么大個子。一周以后，春花嫂家里忽然來了一個人，說是她的父親，之后她們就一起回老家了，只剩下兩間空蕩蕩的房子和院中的風車。

春花嫂走后的第三年，前院的小英子想和我談戀愛，我不喜歡她，嫌她長得像男的。她卻百般地討好我，可是越這樣，我越不動情。后來，她氣急了，對我憤憤地說：我知道你是怎么回事兒，心里還揣著那個春花嫂。我急忙辯解，不讓她血口噴人。她說，哼，噴人？全村人誰不知道你們倆有事兒，不然你四叔能雇一輛大車把她送走？

我剛想罵小英子，幸好有人給我送大學錄取通知來了。

作者簡介：楊中宇， 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黑龍江省作家協會會員，出版散文集《情系呼蘭河》《悠然見南山》。有小說、散文等發表在《黑龍江日報》《北方文學》《小說月刊》等報刊。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