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滿節氣，我們在天地間虔誠地“閱讀”

今日小滿，早上出門有柔風吹拂，頓覺氣爽神怡。打開手機，滿屏的小滿節氣推送，在講述著“小得盈滿，萬物可期”的遠古智慧，我感嘆著傳統文化的火熱，每到一個節氣，都是如此鋪天蓋地的介紹，傳統的也成了新潮，遠古的正煥發著新生。于是在課上，我也問起學生們：“今天是什么日子？”大家異口同聲答道：“小滿。”作為語文老師，我頗感欣慰。

我們距離山野已經很遙遠了。我們從日歷上、文字中熟知二十四節氣，卻唯獨缺失了自然感知。當同學們埋頭于書本時，田野間的稻穗已微微頷首，略顯飽脹的稻谷泛著微黃，在綿綿的山風里搖曳生姿；當我在講臺上慷慨陳詞時，幽谷中一條不知名的小河涌動著昨夜的雨水，岸邊的桃樹伸長了根須吮吸甘醴，枝葉間的桃子尚且青綠。山野本可以教會我們更多，每一片綠葉上都爬滿了文字，每一聲山澗的鳥鳴都訴說著傳奇。可我們把自己禁錮在鋼筋水泥的牢籠之中，然后用古人書寫的文字來宣告自己的“博學多聞”。想到這里，我不禁有些難過，為我的學生，也為我自己。

我又給學生講鄉土散文，講鄉土文明的變遷。我說，鄉土文化的根源是人與土地的關系，而根植于土地的人際關系和人倫理念構成了中國的傳統底色。見學生一臉茫然，我又舉例說明。我小時候，村子里到了農忙時節都是互相幫扶，不分彼此。誰家水稻先熟，那就一起幫著收割、脫谷、翻地，過幾天再去下一家幫忙，人與土地的關系塑造著人與人的關系。隨之，這份關系就不止停留在農事耕作，還蔓延至生活的其他方面。農村里的婚喪嫁娶，大多是舉全村之力操辦下來的。我欠你一份人情，下次我也去你家出力，一來二往，人情味更濃了。去年我回了趟老家，發現農田已經不歸各家耕作—各家留守的都是年紀偏長的父輩，哪里還能承受重體力活兒？于是，都統一把農田承包給別人耕作，農民與土地的關系漸漸剝離。我發現，隨之而來的，人與人的關系也在發生著變化：誰家有大事要操辦，也不太好意思大張旗鼓地叫人來幫忙，不如花點錢，去鎮上的飯店舉辦，簡便輕松，又不虧欠人情。父親說：“怎么好意思叫他們回來呢？他們打工一天能賺一兩百塊，回來不就耽誤賺錢了嗎？”當人脫離了土地，那么根植于土地的人際關系和人倫理念也隨之變味。我深以為然。

一時間，我又覺得這何至于鄉土文明的范疇。我們的知識積累和生命體驗又何嘗不是與自然割裂、剝離的狀態？試想，我們的先祖在日升月落、春去秋來中體會著四季的變化與輪回，“一葉落知天下秋”，幾十年的自然感知教會他們大地萬物的知識，甚至凝結成生命智慧，一代一代傳承下來，被后人奉為圭臬。而作為后人的我們卻只知道埋頭于文字和書本中，進行著生硬的背誦和抽象的思考，全然忘記了這些知識本就鮮活于我們的生活中。

是我們自己讓自己與自然隔絕，而后又變得傲慢和自大。我們把擁有知識作為炫耀的資本，把知識的多寡作為劃分人群和階層的依據，并沾沾自喜地考驗別人。我們自詡已經凌駕于自然之上，創造出了獨立的知識譜系，擁有了天地間最高等的智慧和文明。卻不知天地自然將這一切都看在眼里，只是默默不語。

更為悲哀的是，人們甚至在知識體系中分出“高下”“優劣”。人們考試求功名，考的都是城市文明那一套知識。至于鄉野間的知識呢？何時播種，何時收割，如何除草，如何儲水……何以不能成為必學、必考？何以被文明人淡漠、輕視？古代君王尚且會為自己不事勞作而慚愧，自稱不谷，我們又是如何把這些生存之本拋之腦后的呢？

我當然無權置身事外做著矯情的批判，畢竟自己也“四體不勤，五谷不分”。想到這里，我只好悻悻地給話題收個尾，沒有底氣地告訴學生：關于節氣的知識以后可能會考，要多多復習。是的，可能會考，所以要知道，所以要背下來，然后用黑色的筆鄭重其事地寫在雪白的試卷上。那黑黢黢的字跡好似在宣告著它的權威和尊貴，好像它就脫胎于同樣黑黢黢的書本，好像與教室一墻之隔的草木花香也同樣用黑色的觸角同步書寫著，在宇宙天地間，依著人的意旨和喜好，開合枯榮著，一季又一季，一年又一年。

今日小滿，田野間的稻穗和麥稈正微微低著頭，俯身聆聽著大地沉默的教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