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豐亭下

外鄉人來清豐，常到清豐亭游玩。本地人到清豐亭，多是追憶膜拜。

余是外鄉人，祖籍山東莘縣，也系本地人。二十多年前，定居清豐。那時起，便與這座千年古城有了密不可分的情感交織。工作之余或周末假日，常徘徊清豐亭下，慎思追遠，也常駐足張清豐石像前，憑吊拜謁。

清豐亭坐落縣城西北隅，建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系六角重檐攢尖木結構建筑，黃色琉璃瓦覆頂，金色葫蘆頂居顛，梁枋扣榫緊嚴，垂脊跑獸俱全，重檐間掛“清豐亭”金匾，古樸典雅，巍峨壯觀，為清豐縣標志性建筑。亭子正北立張清豐石像，四周遍植花木，環境優雅，景色宜人。

歷史越千年，風物亦然。只是，清豐亭早已不是一個風景概念，而是一種文化現象。

放眼北中原，人人皆知清豐亭，如鄰里熟稔風物，早已深入人心，那是厚重文脈的儒風與時代融合的文化標記。清豐亭上云聚云散，風吹雨沐，亭下人來人往，心有所念，亭外花木蔥蘢，鶯啼燕語，別有一番雅趣。幾十年光陰點點滴滴浸透瓦木，飽經滄桑，頗顯古意。亭北的張清豐石像，年年歲歲，雖經風吹雨打日曬，依然忠厚儒雅，堅毅樸實，一身浩然正氣，蒼天可證，日月可鑒。

孝子張清豐的故事，自隋唐開始，傳承一代又一代，賡續一年又一年。千余年前，在膏澤的頓丘大地上，張清豐頭爐燒餅敬娘親的故事聲名遠播，口吮膿血解母痛的深情感動鄉里，累召不仕傳孝道的情懷驚動朝野。世人眼中的張清豐是一位孝子，但絕非單純的孝子，他是被歷史人文情懷所浸潤，又為傳統文化光輝所籠罩的人文遺存。

唐大歷七年（772），魏博節度使田承嗣，以縣境有隋張清豐孝子門闕，遂表奏朝廷欽定以“清豐”之名為縣名，延續至今。老子云：“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有了名，在冥冥之中，自然萬物便獲得了召喚和聚集。清豐這座城市，因張清豐而命名，與生俱來的文化內涵古今貫通，獨樹一幟，難以復刻，也無法復制。

“此心安處是吾鄉。”置身這座城市，你會發現古香古色的印記，亦會尋到蝶變的發展速度。“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歲月的變遷無休無止，張清豐的孝道佳話，在城市大街小巷傳唱，經久不息。古往今來，清豐亭只是張清豐孝道故事在歷史長河中留下的一個注腳，一處可以安放情懷的岸畔港灣，一個可以回味過往的時光去處。

記得兒時，常陪奶奶前往曹林子村看望曾外祖父。彼年，奶奶年邁無力騎車，一雙三寸小腳走路顫顫巍巍，卻總惦念老人，時常徒步前往本家。有一次，奶奶與我祖孫二人，手牽著手，慢慢悠悠，走在通往曾外祖父家的小路上。我們有說有笑，奶奶會講些新奇故事，三四公里的路程，從不知疲憊。今日記起，三十余年往矣，奶奶駕鶴西去多年，只依稀記得她講過的故事。大致意思如下，村里有位孝順兒媳，婆婆抱恙，久治不好，吃藥無效。后獲得偏方，需人肉做藥引，方可藥到病除，兒媳婦毫不猶豫，從胸前割下一塊肉，作為藥引，讓婆婆服下后，不幾日，婆婆康復如初。

歲月悠悠，多年以后，這個故事伴隨奶奶的音容笑貌已悄然遁去，沉入了時光深處。又過了幾年，工作、成家。有一次，與父親回老家途經曹林子村西，路過丁字路口，車速放緩時，父親指著路北一戶人家說：“看到門匾上‘純孝可風’四個字了嗎？”我疑惑地朝外瞥了一眼，看到“純孝可風”四個大字赫然刻在戶主的門匾上。父親說，這四個字是光緒皇帝欽命題寫的匾額，并講起了這四個大字的由來，居然和奶奶講得如出一轍。

我一時啞然，不知如何回答。不承想，奶奶講過的故事，竟有人物原型，而他們居住的地方，離我的老家竟如此之近。從此，不論何時，每回山東老家，都要路經此處，并放慢速度，對著“純孝可風”四個字，鄭重地凝視片刻。而后，再講給孩子聽，一遍又一遍。

淳樸的民風從祖輩傳承下來，會感召激勵一代代人。近些年，我常讀史閱書，才發現，清豐亭方圓幾十里，孝感故事，不乏少數。柳格鄉后士子元村的劉永之，為使其父魂歸故里，往返清豐、新疆，步行數萬里，歷時四年有余，其孝行轟動朝野，朝廷賜“萬里歸親”御匾以彰其孝。紙房鄉大什字村趙文炳，因無力厚葬雙親，為解心中之愧不斷為父母墳塋添土，日積月累，堆積而成“趙氏孝子墳”。2002年，韓村鄉出土的唐代孝子張德琰為其父母敬造的彌勒佛像，成為孝道文化延續的歷史佐證。

一方文脈，需要千余年的濡養、浸潤，經時光洗禮，歲月積淀，讓世人繼承發揚，以教化天下，像百川歸海，奔流不息，成為支撐起一段歷史的千古華章。正因耳濡目染，潛移默化，我們才得以慎思、頓悟、向往，以明悉歷史，才讓一種文化得到更好詮釋，讓一座城市更具人文情懷和智慧光芒。

“人生忽如寄。”記得三十多年前，父親請鄉賢老先生，用宣紙書寫《朱子家訓》，恭敬張貼堂屋西墻，以告誡子女，切記要勤儉持家、和睦相鄰，要明事理、辨是非，懷感恩、行孝道。時至今日，每至山東老家，老屋墻上宣紙已陳舊泛黃，字跡斑駁不堪。站于《朱子家訓》前，頓感時光倒流，仿佛回到了幾十年前，父親逐字逐句講解，聲音朗朗，回音如昨。斯情斯景，仍歷歷在目，至今難忘。

近些年，有朋自遠方來，常邀至清豐亭下，觸摸年代的印記，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從指間滑過，仍感古韻余溫尚存，總激動不已。而后，在張清豐石像前撫今追昔，感受思想在空間流動的韻動，以及千年文化底蘊孕育的氣場，心靈與境界悄無聲息得到升華，這是一種漫長而悠遠的撫慰。

一日，見一老蒼領著幼童，站在清豐亭內石碑前，繪聲繪色地講解碑文，諄諄教導，擲地有聲。他們牽著手，踏著石砌的甬道，繞過蔥蘢花圃，來到張清豐石像下佇立許久。爾后，消失于茫茫夜色中。

站在清豐亭下，舉目望去，那些永恒的故事、不朽的佳話，仍然在這方熱土上流傳，溫熱如昔。

風過后，清豐亭下，足音跫然，回蕩著一曲千古絕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