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子是第一個讓我和這片血地產生聯系的人,他一開始并不知道,當然他也無法知道。軍子二十四歲那年,決定走出這個“馬無橫路,車不坦行”的大山,他不想再頂著紅日躺在黃土里仰望天空,他不是發愁,只是想暫時離開父母。軍子的父親是一個沒有大學可以考的高中生,他會鬧秧歌,會唱號子,更是寫得一手好對聯,但他最鐘愛的卻是賭博。軍子曾告訴我,童年時期最難忘的就是壓歲錢被父親強要去作為賭資,而母親也經常為此四處借糧以填家人之口。軍子的母親是一個神經質但十分具有母性的女人,她會在某個夜晚莫名聽到狼嚎,然后背起鋪蓋,下炕出門然后漫山遍野地跑,兩三天后才回家,回家后自然少不了男人的一通打罵,這是再尋常不過的。但唯一不變的就是她的“母性”,她偏愛自己的孩子,更是偏愛唯一的兒子—軍子。
軍子選擇農歷二月初二這天離開家,背上干癟的行囊,里面只有母親炒的二斤豆子和自己的一件襯衫以及一個半褲,還有一個牙刷。他先是翻過一座又一座的山疙瘩,走了三十里地才看見鐵軌,但火車還沒有來,他更沒有車票,因為這里的人坐火車是不用票的。等到太陽落下山,年富力強的軍子一個小跳便爬上了臨站的火車,趴在火車頂上,血紅色的夕陽穿透黃土進入他的瞳孔,他還不知道這一走就是二十七年。軍子后來遇到一個名叫彬娃的女人,彬娃告訴我她還是少女的時候最大的夢想就是學戲,但她的父親告訴她:“人有三分而業有九流,戲子為最下等。”父親的威嚴讓彬娃學戲的夢想破滅了,后來她進了縣城里的裁縫鋪學裁剪,和軍子走到了一起,生下了我。
我對血地的第二次記憶是從二十三歲開始的,我記得很清楚,7月2日,那天是我大學的畢業典禮,也是收到研究生錄取通知書的一天,也是我的奶奶離開人世的一天,我在蒙蒙細雨中前行,一面是青春與未來,一面是黃土與白骨,夢想與前途對我十分重要,但奶奶也是我過去二十三年里最重要的人,而我現在回報她的恩情只剩下了葬禮一途。奶奶拋棄掉了山疙瘩里的一切,跟著兒子軍子在小縣城生活了二十多年,小時候她總是給我念叨著鹼畔(方言,平地)上的兩棵棗樹和一棵桃樹,那時候她還不知道這些東西日后只能在記憶里出現了。同樣,山疙瘩里的世界也只有在死去之后,她才能真正回去。
血地上的風俗是無形的巨手,有時也是刻在人們骨子里的規則。在山疙瘩的世界里,白事是要比紅事更加隆重的,開土起墳必須埋過三代人才可以換土,所以血地和我的聯系注定是世世代代的。時值夏日,我們需要盡快扶柩歸籍,以免尸體腐爛。七百公里的路上我們一邊撒著紙錢,一邊在三岔路口放鞭炮以引靈,最后在親鄰送火所燃燒的黃蒿煙霧中走上十八彎的山路,連綿的原始高坡和稀疏的山草是我第一眼能看到的東西。喪禮持續了十日,從第一天承寒算起,共需要停靈一周,在這一周里我們需要準備守靈、打墳、端祭飯、哭喪和送靈下葬諸事,一條也不能錯。破號布和制喪服是喪禮守靈中最重要的一環,號布的尺數以及號帽的規格都與戴孝之人的身份相關,我是長子長孫,其孝最重,重過我父親,所以我的號帽必須嚴格按照規格準備,送靈之日,主幡也須得由我來扛。民間還有俗傳,為逝者消業,也為生者存福,故而也不許逝者親屬之人浣洗,我是斷斷不愿奶奶受苦的,所以十數日我不曾沾水。端祭飯一環也有幾件規矩之事,今已不愿再記得了。七日的停靈期后,第八日凌晨便要下葬,我看著父親將遺體從冰棺移至木棺,安排鋪蓋,酒精拭面,口噙通寶,手掛五線。那一晚,我牢牢記住了奶奶的最后一面。起喪自摔碎靈盆而始,我扛起主幡,父親帶頭引著靈車扶柩上山,陰陽先生定好棺位,然后眾人抬棺入室,填土立碑,一人一鏟子,一場血地上的喪事就在塵土飛揚中結束了。
我捻起一撮黃土,洗了洗手,揚了它,躺在墳坡上,又倒出了鞋子里的黃土。看著一座座的疙瘩山,我既覺得慶幸,又感到些許彷徨,慶幸的是二十七年前的軍子能翻越一座又一座的山疙瘩走出這里,彷徨的是如今我也要走出這里,而我要翻越的遠不止這些山疙瘩,更是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