呱—呱—呱—
早晨,我被窗外的蛙鳴叫醒。準確地說,是凌晨。我眼睛極不情愿地瞇成一條縫:天的確還在夜里。夜以繼日的蚊香還在忠誠地堅守著自己的崗位,沒有燃盡的最后兩圈繼續發揚著它的自我犧牲精神。
蛙鳴響一陣,停一陣。這些青蛙要叫都叫,要歇都歇。它們雖屬草根組織,但紀律性很強。而且,這不僅僅是純粹的蛙鳴,還有蛤蟆發出的咯呱咯呱的和弦音。青蛙和蛤蟆經常結伴而鳴,它們共享這一片由莊稼、蔬菜和池塘組成的天地。這些青蛙之所以頻繁地鳴叫,緣于其正值繁殖期,平日里它們都安靜地存在著,捕蟲、跳躍,圓鼓鼓的眼睛注視著它們的朋友與敵人。到了這個多雨季節,它們是絕對不會錯過這個最佳擇偶期的。
青蛙的可愛之處在于它的漂亮和機敏。它的長相、形體、膚色、神態,玉樹臨風,王子風范,極易惹人心動。它們時常蹲在荷葉上,顧盼生姿,靈動可愛,眼巴巴地瞅著你,眨巴眨巴溜圓的眼睛,做出隨時逃遁的準備,如果一躍跳出去,令人追逐的沖動立刻油然而生。
雖沒見過有誰寫“捕‘蛙’者說”之類的文字,但我親眼見過捕蛙者的兇狠與麻木:一大早,在自然形成的村口集市的路口拐角處,一個叼著煙卷兒的邋遢男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從蛇皮袋里摸出一只青蛙,一手攥住,另一只手里剪子的兩個剪翼放在青蛙的脖子上,使勁一攥,青蛙就一命嗚呼了。男人捏住青蛙肩上的皮,用力一拽,然后麻利地隨手將血淋淋的身體扔了出去。無頭無皮的青蛙做著垂死的掙扎,依然蹦出老遠。在生命的最后一刻,青蛙在跺著腳罵娘!同樣邋遢的女人把殺好的青蛙撿進塑料袋,掛在桿秤鉤子上稱好斤兩,與買主一手交錢一手交貨。買主接在手里的塑料袋,還在一鼓一鼓。那是不屈的生命在做最后的抗爭。
某年五月,我帶著孫子去了一趟臨沭縣的冠山風景區,山上大片的水塘里,成群結隊地游動著無數的小蝌蚪,孫子逮了幾只帶回家養著。我積極配合孫子的行動,把蝌蚪們養在棄用的水缸里。蝌蚪們晃晃悠悠地扭動著,幾天后扭出四條腿。我告訴孫子,蝌蚪長了腿就養不住了,會跳走的。孫子把它們撈出來,我們將它們放進了雙月湖里,任它們一蹦一跳地游走了。
我對青蛙始終喜愛有加,但,本質上有了區別:以前是為了解嘴饞,現在是為了讓它們更好地活著。當我看見成龍在電視上說“沒有買賣,就沒有殺戮”時,我為自己曾經的嘴饞而深深懺悔。但愿這些青蛙不再喪命于我們的舌尖之上。
月初剛租住的這棟樓房,是八塊石村七年前建的,樓房的南面是一片空地,空地往南是一片楊樹林。只要有一點兒風,楊樹林就會舒展懶腰,像在打哈欠。楊樹林生長在一片廠區內,工廠早已關閉,只等待著開發商建高層居民樓。空地的東西兩側是兩棟樓,閃出了我租住的這棟樓南面的這片空地。站在四樓陽臺往下看,這片空地大部分被莊稼和蔬菜綠化了,像一幅幼兒的涂鴉:整個地面高低不平,有凸起的小丘,有積水的池塘,被石頭和瓦塊分割得凌亂不堪,亂石權且算作劃地為界的畦埂。由于上班走得早,我從沒見過任何一塊菜地的主人。這些呱呱呱的叫聲,就來自這片空閑地里的水池和稀疏的植物間。
連陰了好幾天,凌晨的空氣在我的肌膚涂上了一層薄薄的“小米”。本是凌晨,天還沒亮,又陰著,隱約間似有毛毛雨在飄散。不是毛毛雨,是水汽在氤氳。陰著天的凌晨有些沉悶,但沒有悶熱的氣息,是清爽的。這時的天色,讓人想起的是舊時的靛藍花布,而且是用過多年的被面,被面上寫滿了似水流年的喜怒哀樂。朦朧里,時斷時續的蛙鳴似乎是在呼喚亮光的出現。果然,一會兒的工夫,天空漸次清晰起來。
鴨子是看得見的,鴨子比青蛙的體積大,靠近我觀景的陽臺這邊,五六只的樣子。鴨子們晃出骯臟的窩,抖抖身上的腥臊,嘎嘎叫著,翹著腚搖搖擺擺的憨樣兒,像是隨時準備起舞。鴨子們把扁嘴伸進池塘里,饑不擇食,把池水攪得渾濁不堪。由于窩囊和不懂禮數,鴨子們經常遭到大家的呵斥。后來讀了“春江水暖鴨先知”這樣的詩句,我對鴨子的種種偏見才逐漸消失。原來,鴨子跟“曲項向天歌”的大白鵝一樣,也是很有詩情畫意的。
搬離租住的房子已有幾年了。現在住在樓前有花園和水池的“樓王”三層上,絕佳的樓盤,絕佳的樓層。搬來時已是八月初,賞荷的最佳時節雖然過了,但水池里依然風吹荷舞。有些荷花開始頹敗,蓮蓬初成,為數不多的苞蕾仍不甘落后,支撐著這片荷塘的神韻,推遲著殘荷聽雨的到來。水池邊上的小池子里,睡蓮倒是精力充沛,葉片油光锃亮,蓮花朵朵,閃爍在葉片底下。
一位身穿制服的清潔工在給水池里的幾尾紅魚喂食,我問:“偌大個水池,就養了這么幾尾紅魚嗎?”清潔工靦腆地笑笑:“是少了點兒。”我又說:“荷花就那么幾棵?”這回他抬高了聲音反問我:“這幾棵還不夠你看的?”我赧然。
花香陣陣,鳥啼聲聲,水聲嘩嘩。下雨了嗎?拉開窗簾,天已放亮。縷縷花香從夜幕氤氳進黎明的晨曦里,幾只白頭翁站在各自的樹頂上對歌,水池中央的噴泉也在盡情地撒歡兒。
一樓的鄰居家配帶了一個小院。小院不大,煞是熱鬧。寵物狗和看家鵝整天鬧得不可開交,你咬我一口,我擰你一嘴。一會兒是寵物狗委屈地汪汪汪叫個不停,一會兒是看家鵝高傲地嘎嘎嘎叫個沒完。他家孩子當小鳥養的一公一母兩只雛雞也已長大成雞,大紅公雞時不時飛上柵欄,雄視天下,高歌一曲;溫順的母雞咯咯咯叫上一陣,告訴主人和伙伴們下蛋了!兩棵石榴樹春華秋實,齜牙咧嘴的大石榴搖搖欲墜令人眼饞。為了防止牲畜們的糟蹋,主人只好將一側的菜園子架起竹棚用紗網圍起來。風和日麗的時候,一家人圍在月華初上的院子里吃晚飯,家畜們也來湊熱鬧,吆雞喝狗之聲不絕于耳。
我跟老伴兒商量,“要不,咱跟一樓換房吧?”老伴兒說我有病。我知道我沒病,非要說有,那就是羨慕病,羨慕人家有個小院,以及小院里的田園生活。于是,我只好吟誦一句模仿陶淵明的詩句作罷:“田園不再何處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