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被譽為“經典四大名著”的《紅樓夢》是我國古典長篇小說發展到頂峰的代表,作者曹雪芹傾注了滿腔熱情與心血寫盡了人生的辛酸淚。在《紅樓夢》中,作者構建了龐大的家族體系和錯綜復雜的人物關系。在這個龐大的家族體系中處于掌權者地位的最關鍵的人物就是王熙鳳。讓人又愛又恨的鳳姐八面玲瓏、心狠手辣,有著極強的治理能力和掌權能力。在不同權勢語境下,面對不同的人,伶牙俐齒的王熙鳳運用了各種各樣的話語組織方式。本文將參考韓禮德、費爾克勞的批評話語模式理論,從批評性話語分析的角度考察王熙鳳在面對不同地位的受話主體時的不同話語表述,進而揭示王熙鳳的權力運作方式和其話語權力背后的意識形態,挖掘小說的深層意蘊。
一、《紅樓夢》中王熙鳳的話語權力分析
語言是人類最重要的交際工具,人們用語言傳遞信息,用語言表達思想。而權力是多層社會關系下人與人之間的一種特殊影響力,是處于優勢地位的一方對另一方造成其所希望和預定影響的能力,具有鮮明的社會性和強制性。人與人的交往離不開社會語境,作為交際工具的語言在被具有社會屬性的“人”使用時,也間接參與了社會關系的構成,因此就被賦予了更深一層的權力象征意義。在賈家這個龐大的封建家族體系中,王熙鳳處于權力機構的中心位置,其身上蘊含著的是個人(王熙鳳自己)與機構(家族結構)的雙重身份,然而其在機構中是“掌權者”的同時,也是“求權者”。王熙鳳的身份確立經歷了逐步建構、逐步鞏固的過程。多重特殊的身份使王熙鳳在面臨不同話語情景時的表述變化顯著突出,因此以其為考察對象更具有延展性和代表性。筆者認為,王熙鳳的權力運作在微觀話語上主要表現為權力的構建與維護、權力的隱藏與制約兩個方面。
(一)話語權力的建構與維護
在說話者與受話者之間權力地位不平等的語境下,處于權力優勢一方的說話者常常會直接向受話者施加壓力。王熙鳳是家族權勢的代表,其在等級森嚴的封建家族制度中擁有絕對的話語權。一方面,王熙鳳的話語表述表現了濃厚的權勢地位;另一方面,王熙鳳的話語權力也在一次次直接大膽的表述中加以鞏固和維護。
首先,是及物性話語的泛用。這里的及物性并非指傳統語法中的動詞帶賓語的結構,而是指語言的概念功能,是對人物事件性質的描述,通過行為主體在句子中不同位置的安排,體現了權力主體的影響。小說中第十四回寫到鳳姐對來升媳婦道:“既托了我,我就說不得要討你們嫌了。我可比不得你們奶奶好性兒,由著你們去。再不要說你們‘這府里原是這樣’的話,如今可要依著我行,錯我半點兒,管不得誰是有臉的,誰是沒臉的,一例現清白處治。”在這句話中,動作者是王熙鳳,“你們”即來升媳婦和其他人是動作目標,“依著”“清白處治”是間接連接動作者與動作目標的動態動詞。在這句話中,王熙鳳的表達是以一種絕對命令的方式,王熙鳳用這樣的物質過程表述強調辦事下人出差錯的后果,以此構建自己的權威。及物性話語中的關系過程反映事物之間處于何種關系,分為“歸屬”(實體的屬性)、“識別”兩大類,通常用以確認主體的角色身份。在上述話語中,王熙鳳兼用了及物性的關系過程,在“既然托了我”“我可比不得你們奶奶好性兒”這兩句表達中,王熙鳳先是明確了自己與權力實體的關系,即說明自己是權力的掌控者,進而與別人相對比說明自己“不好性兒”的主體屬性,由此強調自己的掌權者地位。
其次,是反問語氣和高情態詞所呈現的權力掌控。語氣和情態都是語法學上的重要概念,語氣是在一定的具體思想感情支配下具體語句的聲音形式,情態是構成話語的客觀命題中所攜帶的言語使用者的主觀情感態度,二者都是人際交往功能的重要部分。在小說中,王熙鳳對別人說話時,多是命令式的祈使性小句和反問性色彩濃厚的疑問句,且在情態上多使用表示意愿、命令等具有高情態值的詞語。比如第七回,“你們請我來作什么?有什么好東西孝敬我,就快獻上來,我還有事呢!”“既這么著,何不請進這秦小爺來,我也瞧一瞧。難道我見不得他不成?”“普天下的人,我不笑話就罷了,竟叫這小孩子笑話我不成?”這些句子多以“我”“你”“你們”為主要主語,附之肯定的陳述和強烈的反問,咄咄逼人,絲毫不留給受話人說話的權利和回旋的余地。這充分體現出王熙鳳的主動、權威地位,以及受話人尤氏被動、消極的地位。王熙鳳的主導權就在玩笑似的一言一語中構建起來。
最后,是機構話語的強化。機構話語一般指的是以特定的社會機構組織、社會階層為代表,象征性地表達某種社會價值的話語。王熙鳳在與人交流時,多次將個人話語隱含,有意或無意地突出機構話語。王熙鳳的機構話語即是代表家族權力階層的話語,當王熙鳳的機構話語與個人話語相交鋒時,其占有明顯的優越地位。例如,第五十一回,王熙鳳在籠絡人心時說道:“再不照管,也是大家的體面,說不得我自己吃些虧,把眾人打扮體統了,寧可我得個好名也罷了。一個一個像‘燒糊(煳)了的卷子’似的,人先笑話我當家倒把人弄出個花子來。”這句話中,“我自己吃些虧”是王熙鳳的個人話語,然而前提語境是公共領域的“眾人”。王熙鳳先是將個人話語放置在公共領域之下,似乎顯得謙虛,表明“我自己吃些虧”沒事,可是不能不顧“眾人”、不顧“大家”的體面,“我”是站在大家的角度考慮的。但在這句話中,實則有著更嚴厲的權力示威。因為,當王熙鳳將個人話語弱化后,隨之占領話語主導的是機構話語。“當家”就是顯著的機構話語標志。王熙鳳強調了自己“當家的”這一特殊身份,強化機構話語的使用,以此劃分出一個別人不容侵入的權力領屬地。
(二)話語權力的隱藏與制約
在與地位明顯低于自己的人交流時,王熙鳳的話語表述直接嚴肅且具有很強的壓迫色彩。但是,在與同輩人或是在家族中地位比自己更高的人相處時,八面玲瓏的鳳姐則巧妙地隱藏了自己的話語權力,附之以一種稍微溫和的方式表達自己的意愿,其話語表述則顯示出了與前文不同的特征。
從信息分布來看,在話語權力受到制約時,王熙鳳的話語信息不僅僅只圍繞自己,轉而圍繞別人,討好權勢者,以此來達到服務權勢者的目的。例如,初見林黛玉時,王熙鳳有許多圍繞林黛玉的話題表述:“在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們不好了,也只管告訴我。”話語表述幾乎圍繞林黛玉的個人情況來構建信息,以林黛玉為主要話題。王熙鳳對初來的林黛玉表現出了極大的關切和熱情,以此來討賈母歡心。又如第三十八回,眾人賞花時賈母想到自己兒時失足掉到水里的經歷,鳳姐聽后先笑道:“可知老祖宗從小兒的福壽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個窩兒來,好盛福壽的。壽星老兒頭上原是一個窩兒,因為萬福萬壽盛滿了,所以倒凸高出些來了。”把賈母和眾人逗得哈哈大笑。賈母回憶起自己險些喪命的傷心經歷,眾人很難接話,然而聰明的鳳姐把“不幸”轉為“幸運”,圍繞著“賈母有大福”的中心語義展開話題,調和了氣氛,贏得了賈母的歡心。
除此之外,需注意的是王熙鳳面對賈母或是其他地位高于自己的交流對象時,其權力只是“被制約”“被隱藏”,并沒有就此消解。在面臨一定壓力的語境下,王熙鳳依然在潛移默化地構建話語權、維護話語權,以此達到自己權力的良性運轉效果。其中,較為突出的一點即王熙鳳話語中的互動控制特征。在相對平等的話語交流中,發話主體通過話題控制權的相互承讓,構建輪流說話的平衡系統,形成一種和諧友好的交流氛圍。然而,在與晚輩、平輩或長輩的對話交流中,大多情況下王熙鳳都主動爭取話題的控制權,占據話題交流的首發地位。例如,第四十六回王熙鳳不直接正面回答賈母的問題,而是率先說道:“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尋上我了?”先是掌握了發話的主動權,進而又說:“誰叫老太太會調理人,調理的水蔥兒似的,怎么怨得人要?”將話題引到賈母身上,同時利用自己深受賈母偏愛的特殊地位,表達自己的感受,由“自我”發出話語,掌控話題發展軌跡。面對一定的權力壓力,王熙鳳無法直接控制和分配受話者。但是,王熙鳳可以利用自己受寵的特殊地位,主動占據話題互動的控制者地位,將話語表述納入自己的權勢范疇內,扭轉自己受話人的被動地位,王熙鳳的話語權力在隱藏的同時也間接得到了鞏固。
可見,在面對受話人地位權勢大于自己的話語場域中,王熙鳳的權力沒有就此消解,只是換了一種較為隱晦的方式表達。王熙鳳的權力運作有賴于權力制約者賈母的支持,因此,在賈母面前其需要減少高情態詞和祈使句的使用,以緩和的語氣替代,并且將話語信息圍繞在權力者賈母身上,弱化自我的話語表達,為自己的權力運作良性運轉爭取更多機會。
二、王熙鳳權力話語背后的意識形態分析
王熙鳳作為寧國府的內務掌權人,其具有兒媳、妻子、管事等多重身份。其權力的運作背后有著深層的中化傳統文化因子。在《紅樓夢》中,曹雪芹將鳳姐塑造成了一個極具男性氣質的女性形象,并且在敘述中弱化了王熙鳳妻、母的角色,而將重點放在了對于王熙鳳權力運作的敘述中,一定程度上沖擊了傳統文化中的兩性價值觀。
但作者對王熙鳳這樣極具顛覆性的權力角色的塑造并沒有超脫封建價值觀的局限。一方面,王熙鳳權力話語的加強是對宗法社會中男性話語絕對權威的弱化與挑戰;但另一方面,王熙鳳的權力話語表達的僅是“掌權者”的聲音,而不是“女性”的聲音,以男性為中心的宗法色彩在王熙鳳的權力運作下增強而非減弱。傳統社會的封建家族結構以宗法制為基礎,輔之以禮的規范逐步建立而成。在傳統的封建社會中,親屬之間的等級關系是有序且森嚴的。在這種宗族群體的差序文化格局中,個體的出身、年齡、身份、學識等等決定其在群體中的地位高低。王熙鳳在寧國府中,處于親屬關系中的核心地位。其對下人無處不在的權力壓迫和對同輩人潛移默化的權力影響,歸根結底,皆是對封建宗法制度的維護及鞏固。王熙鳳的權力運轉,依靠的不僅僅是她個人的治理才能,賈母的寵愛和王夫人的賞識是其得以施展權力的前提。在這個層面上,可以說“兒媳婦”的身份賦予了她第一層權力。在這樣的身份規制下,她只是宗法制的附屬品,她是沒有自我的。王熙鳳的權力壓迫指向只是那些在宗法體制內辛苦生存的“卑微者”,而不是造成女性悲劇的腐朽封建制度。
通過對《紅樓夢》中王熙鳳的話語分析可見,在面對不同地位的受話者時,權力主體的話語表述方式和表述特點都有所不同,體現了語言與權力相互纏繞的復雜關系。但無論是在什么語境下,王熙鳳都主動爭取話題的控制權,占據話題交流的首發地位,巧妙地將話語表述納入自己權力范疇,以此達到自己權力運作模式的和諧。在王熙鳳的話語權力運作背后都潛藏著深刻的社會文化根源—以宗法制為基礎、以親緣關系為紐帶建立的集體主義文化。曹雪芹借王熙鳳的權力話語表達,一定程度上沖擊了封建價值觀的規范,但依然沒有超脫封建價值觀的局限。剝去“掌權者”這個看似堅硬的外殼后,王熙鳳其實只是一個脆弱悲哀的女性。誰解熙鳳愁滋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