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陶淵明,我國歷史上第一位著名的田園詩人,被譽為“古今隱逸詩人之宗”。然而作為一名隱士,陶淵明并不像同時代的文人那樣超然物外、遠離紅塵。他的田園生活是充滿著人情味的,他的田園詩歌自然也充滿了“煙火氣”,浸染了他對大自然、對土地、對農民的熱愛。所謂“煙火氣”,是指一種生機盎然、充滿活力的生活氣息。陶淵明在堅守自身人格特質的同時,也沒有完全與社會脫節,他的隱逸生活是帶有溫情色彩的,充滿了生機與活力。
一、陶詩“煙火氣”的獨特性
陶淵明是田園詩的開山之祖,現存田園詩約三十首,數量不算多,卻極具特色。陶詩既蘊含著隱逸的哲理,還帶有生活的樂趣,充滿“煙火氣”。例如,《歸園田居》組詩,不僅表達了陶淵明歸隱于山水田園的情懷,而且對農村寧靜安逸的生活景象進行了細致的刻畫,表現了農村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充滿著濃濃的煙火氣息。從中可以看出詩人對于田園生活的熱愛與贊美,對于人間溫情的重視與珍惜,詩中那種“煙火氣”也正是陶淵明田園詩獨特性的體現。朱光潛先生亦曾在《陶淵明》一文中講道:“淵明是隱士,卻不是一般人所想象的孤高自賞,不食人間煙火氣……淵明的特色是在處處都最近人情,胸襟盡管高超而卻不唱高調。”
反觀同代的魏晉文人隱士,他們多如不食人間煙火的謫仙般,過著離群索居的生活。例如,魏晉時期著名的隱士集團“竹林七賢”,他們就喜歡隱居于深山老林之中,孤高自賞,其隱逸思想在詩中多有表露,如嵇康的《贈兄秀才入軍十八首》其十四:“息徒蘭圃,秣馬華山。流磻平皋,垂綸長川。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他們追求的是一種超凡脫俗仿如神仙般的生活,只想避居于深山之中,縱情暢飲高歌,不為外物所擾,如此雖顯得清高出塵,卻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
再看繼魏晉陶淵明后,興盛于唐朝的山水田園詩派,其中最具代表性的詩人是王維和孟浩然。他們都擅長寫山水田園詩,創作了大量描繪自然山水風光的詩作,但對于田園生活的描寫卻較少。不同于陶詩那樣充滿“煙火氣”,王維的山水田園詩顯得更加清寥、空寂,如《鳥鳴澗》一詩對自然風光的描摹出神入化,極具畫面感,且意境清幽,富有禪意。但詩人與景物之間是有著距離的,仿佛只是一個冷靜的旁觀者,萬物與他皆為空。王維的詩一如其人,都是清澈明凈,即使詩中寫到鳥鳴,也不是人間那種喧鬧,反而給這山澗更添了一絲寂靜的味道。而比起王維,孟浩然的田園詩與陶詩更加相近,如《過故人莊》這首詩寫了詩人在田家農舍的所見所感,生活氣息頗濃,但與陶詩還是略有區別。陶淵明親自躬耕,對于農耕農事的體味更為深刻,其詩對于田園生活的描寫也更加細致,自然比孟詩的生活氣息來得更為濃郁,“煙火氣”也愈加鮮明。
正如學者所言:“陶淵明雖然像道家所強調的那樣,固守終生不仕的意愿,但他并沒有選擇道家的與鳥獸同群的隱居方式,而是將‘山林隱’改造為‘田園隱’,執著地生活在人間,食人間煙火,享人間真情,將生命鑄造得平淡而輝煌。”(張泉《論陶淵明的隱逸及隱逸生活》)“情”和“隱”在他身上很好地結合了起來。陶淵明田園詩的“煙火氣”就是這種情懷的獨特表現,也是他區別于同代文人隱士的一種獨特存在。即便是后來唐代山水田園詩派的代表詩人王維和孟浩然,也難以達到如此境界。如此大量創作田園詩,且充滿“煙火氣”的,陶淵明是第一個。
二、陶詩“煙火氣”的表現
陶淵明的田園詩飽含真情,字里行間都充滿著“煙火氣”,極具藝術個性特色,歷來為人所稱道。陶詩的“煙火氣”主要表現在對農村風土人情的展示以及對躬耕生活的描述上。詩人用最生動的筆觸給我們展現了鄉村的風土人情,構建出一幅富有人間煙火氣的農村社會圖景。
(一)農村風土人情的展示
陶淵明在官場蹉跎十數年,終于選擇了回歸田園。這里環境清新優美、人們淳厚質樸,因此陶淵明對農村的風景充滿喜愛,對鄉鄰友人的真情也倍加珍惜,并把他們寫入詩中,讓生活充滿詩意,也讓詩歌充滿了煙火氣息。
例如,陶淵明在《歸園田居五首》其一寫道:“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這首詩可謂陶淵明描寫農村田園風光的典范。前兩句就表達了詩人熱愛大自然的天性,因此對官場的應酬逢迎十分厭惡,又懷念起恬靜安逸的田園生活,于是選擇離開廟堂回歸田園。緊接著詩人就對農村田園風光進行了一系列描摹,徐徐展現出一幅充滿農家風味的畫卷,恰到好處地表現出農村的生活氣息。可見,詩人雖不愿與世人同流合污,卻仍是眷念世間溫情的。詩人愛桃紅柳綠,也愛雞鳴狗吠。詩人要的是田園之樂,而不是與世隔絕。在陶淵明的田園詩中,我們可以看到詩人生活在塵囂之中,卻仍能堅守自身的人格特質,做到“出淤泥而不染”,獨立卻不“遺世”。
此外,即使陶淵明已經選擇了歸隱田園,無須再在官場上應酬逢迎,但也沒有因此就斷絕與人們之間的交往。陶淵明生活在世俗之中,又有著超越世俗的眼光和人格。他能夠放下讀書人的架子,深入農民群眾之中,與他們一起勞作,甚至把他們寫入詩里,用一種近似樸拙的文字,來表達他們之間深厚的友誼。陶詩中就曾多次提到了他與農民之間的言談和交往,如“時復墟曲中,披草共來往”(《歸園田居五首》其二),“鄰曲時時來,抗言談在昔”(《移居二首》其一)等詩句。有時是與友人品評文章,有時是與故人把酒言歡,間或是與鄉鄰閑話家常……這些日常起居中的小事看似平常,但經過陶淵明的點染描繪,就籠上了一派友好和樂的氣氛,呈現出饒富人情味的意境。而詩人與農民友人之間的交往不同于官場上的人情來往,充滿著各種利益、猜疑與利用。他們都是素心人,他們之間的關系亦是干凈而純粹的,所談論的不過都是日常生活中的點點滴滴,正如詩人所說,“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歸園田居五首》其二)。這種日常敘事的方式融入詩中,便使得詩歌也帶上了一層煙火氣息。
(二)農村躬耕生活的描述
陶淵明選擇了歸隱,但并不是終日飲酒作樂,無所事事,而是親身參與到農耕勞作之中。陶詩中雖然經常寫到農村的風土人情,但大多是與抒情、言志融為一體的。而詩人對躬耕生活的描述卻通常貫穿全詩,帶有濃厚的生活氣息。故陶詩的“煙火氣”還主要體現在對躬耕生活的描述上。
例如,《歸園田居五首》其三,這首詩就是對躬耕田園的具體描寫。詩中開頭便寫陶淵明歸隱田園后在南山下種豆的情景,起句平實,如敘家常;接著寫到早出晚歸的農耕勞作,一天下來應當十分疲憊,但從“帶月荷鋤歸”這一美景的描述就可看出詩人非但沒有抱怨田間勞作的辛苦,而且心情還非常愉快,甚至可以說是十分享受充實的躬耕生活,進而表達了詩人對躬耕田園的熱愛和堅守本心的信念。再如《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一詩亦是體現陶淵明躬耕思想的重要詩篇。起筆兩句就把人生之道與衣食并舉,后又講到唯有躬耕自資才能求得心安,足見詩人對農耕勞作的重視。農村躬耕生活的苦與樂都在詩人筆下淋漓盡致地展現了出來,那一詠一嘆都飽含深情,這是沒有親身經歷過農耕勞作的人無法體會到的。
總之,陶淵明的“躬耕”不同于普通農民的種地,詩人對于躬耕生活的描述帶有對于人生與社會的思考,是具有哲理性的。這種哲理不同于魏晉流行的玄言詩那樣只是一味干枯地說教,而是蘊含在對日常生活的描述之中,不著痕跡地表達出來。故他的詩既具有哲理性,也具有“煙火氣”。這正是陶詩的高明之處。
三、陶詩“煙火氣”的來源
陶淵明的田園詩都是從平凡的農村日常生活中提煉而成的,是詩人對人生深切體驗的升華,因此飽含真情,顯得醇厚質樸而又帶有煙火氣息。那么這種“煙火氣”從何而來呢?筆者認為主要來源于詩人自身的人格特質與思想情懷,同時又受到外部環境的影響,由此使得其詩飽含“煙火氣”。
(一)詩人自身
性本自然的人格特質是陶淵明的田園詩具有“煙火氣”的先決條件。陶淵明從小在農村長大,與青山綠水為伴。在大自然的浸染下,詩人的性子也十分淳樸,透出一股自然率真之感。故他亦曾自云:“質性自然,非矯厲所得。”(《歸去來兮辭》)
可為何性本自然的人格特質促使陶淵明歸隱山水田園,而不像道家提倡的那樣隱居于深山老林之中呢?因為道教徒棄絕世俗、不染塵俗的隱逸觀其實亦是違背了自然之道,有些矯枉過正了,并不是真正的“自然”。他們過度追求形式上的與世隔絕,殊不知要真正保持自然,唯有保持心靈的平靜與自由才行,否則即使終日游山玩水,心中也難得自在安寧。正如袁行霈在《陶淵明研究》中所言,“心遠地自偏”這句詩最能代表陶淵明的人生哲學。這說明只要自己心境平和、了無牽掛,那么縱使身處鬧市,也能做到物我兩忘,達到一種精神自由的境界。正因為性本自然,也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自然”,故陶淵明并沒有執著地追求隱居于杳無人煙之地,反倒是選擇了歸隱田園,將生活過得有滋有味。
再者,抱樸守拙的思想情懷則是陶淵明的田園詩具有“煙火氣”的重要保障。正因抱樸守拙的理想信念支撐,詩人才會一直堅守在田園。陶淵明選擇抱樸守拙,躬耕田園,既是大勢所趨,也是詩人洞察世事、審慎抉擇的結果。因此,無論躬耕生活多么清貧艱苦,詩人也能一直堅持下去。就算到了后期,生活越來越貧困,甚至只能靠乞食才能勉強維持生計,陶淵明也沒有后悔。《戊申歲六月中遇火》一詩就體現了詩人抱樸守拙的思想情懷和堅定信念。多年的辛苦耕耘被一場大火付之一炬,對陶淵明的打擊無疑是沉重而巨大的,但他仍能以平素的生活信念來化解災變的影響,以面對現實的態度堅定躬耕的決心。
性本自然的人格特質和抱樸守拙的思想情懷令詩人最終決定選擇離開官場,躬耕鄉野,過著平凡的田園生活。這是一種返璞歸真,亦是人的本性的回歸。正是由于陶淵明對理想信念的堅守,才使得他既能保持自身獨立的人格,又能于濁世中尋得一塊安身立命之地。
(二)外部環境
詩人自身的性格和思想令他選擇離開官場回歸田園,而樸素自然的農村生活則是使陶淵明的田園詩具有“煙火氣”的現實基礎。陶淵明的青少年時代是在潯陽柴桑的農村里度過的。潯陽東臨鄱陽湖,北面長江,南倚廬山,山明水秀,風景十分優美。在大自然的浸染下,他對農村田園風光有著天然的親近與熱愛,不需要刻意雕飾,就那樣描摹出了一幅幅恬靜幽美的田園風光圖。
陶詩中對于農村田園風光的描摹比比皆是,如“藹藹堂前林,中夏貯清陰”(《和郭主簿二首》其一),“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鳴”(《飲酒二十首》其七)等。這些清新自然的田園景致給予詩人極大的審美享受和體驗,才使得詩人將農家田舍中司空見慣的事物譜寫成詩。而這些鄉村生活中常見的景物,經過陶淵明的勾勒點染,就變得鮮活起來,處處充滿煙火氣,呈現出一派靜謐祥和的景象。蕭望卿亦在《陶淵明批評》中講過:“淵明用高尚、平實,而且真率的態度將生活呈現在詩里,青松、雞、狗、黃昏的鋤頭,一觸到他的筆,便都染著了高貴的靈性和情感。他就從日常瑣細的生活,鮮明地顯露出自己的個性。”可見,詩人能夠敏銳地捕捉到生活中那些美的事物,并將其靈動地表現出來,如此便顯得那些風景似乎也有了人情。
此外,與農人之間的交往也是詩人生活中不可缺失的一部分。無論是與友人飲酒賦詩,抑或與鄉鄰閑話家常,那一幕幕尋常之景自詩人筆下展開時,就是富有生活氣息的。例如,《移居二首》《歸園田居五首》等詩都寫到了詩人與農人鄉鄰交往暢談的場景,展現出平凡溫馨的田園生活。總之,無論是農村的環境還是生活在其中的人們,他們都是詩人所觀照的對象,也是詩人情感的來源與歸依。
綜上所述,陶淵明的田園詩是詩歌史上一個獨特而輝煌的存在。陶詩藝術境界極突出的地方,就是它將生活詩化了,日常中的一切都可成為他筆下的詩篇;而他的詩中又蘊含著生活,二者融為一體,渾然天成。陶淵明立足于平凡的生活,用樸素的語言展示出了農村的風土人情、耕作勞動,人間煙火之美在他的詩中體現得淋漓盡致。此外,我們亦可從陶詩中看到陶淵明作為隱士的另一面,除卻清高自守的隱逸情懷,他安貧樂道的人格節操也許更值得我們學習。我們可以像他一樣走進大自然、走進田野間,在山水中凈化靈魂,在勞作中體味苦樂,在堅守本心的同時見識世間百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