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安石的散文風格獨樹一幟,他深受韓愈的影響,汲取了韓文那種剛勁峻峭的特質,進而形成了嚴謹整潔、峭厲勁拔的獨特文風。這種文風不僅彰顯了他深厚的文學造詣,也充分展現了他個人的文學追求和獨特魅力。本文從王安石散文的哲學性、政治性和美學性三個方面加以簡單的論證分析,從王安石本人的日常個性,探究其在文學創作上的哲學思想、政治觀念和美學表達,以及在此基礎上形成的文學風格。
中國古代散文,其歷史可追溯至春秋戰國時期,歷經漢魏的沉淀,至唐宋時期達到創新的巔峰。其中,宋代文學家王安石以其獨特的藝術魅力,將散文創作推向了新的高度。他積極汲取前輩的創作經驗,將個人的哲學思想、政治理念和美學追求巧妙地融入其中,使得其散文作品既手法精湛,又充滿了個人的獨特韻味。
“文如其人”這一觀點,深刻揭示了作品風格與作家個性特征的緊密聯系。由于作家的社會地位、生活經歷、教育背景及情感氣質等因素的差異,他們的個性特征往往會在作品中得到體現,形成獨特的風格。這種風格使得讀者在閱讀時能夠感受到作者的獨特魅力,仿佛“讀其書如見其人”。
“文如其人”作為文藝欣賞的一種方法,受到了古今中外眾多專家學者的關注和探討。在中國,這一觀點有著千年的歷史沉淀,從漢代以前的萌芽到魏晉南北朝的繁榮,再到隋唐以后的穩定時期,它始終貫穿于文學理論的發展之中。《周易》《論語》《法言》《典論·論文》《文心雕龍》等一系列古代經典著作中,均可見到對“文如其人”的深入思考和精彩論述。這些作品不僅為后世提供了豐富的理論資源,也為我們理解和欣賞古代散文提供了寶貴的參考。王安石作為唐宋八大家之一,散文文風雄健峭拔,長于說理與修辭,在北宋文壇自成一家。而王安石的散文作品,不論是政論文、書札,還是序跋文、小品文,抑或山水游記,都在某種程度上反映著王安石人生哲學、政治思想、改革主張和文藝思想,是其日常個性和創作個性的生動體現。
一、王安石散文的哲學意蘊
自至和元年到嘉祐八年(1054—1063),王安石的散文創作漸趨成熟。在此期間,隨著思想上的日益成熟,其散文寫作的風格也逐步確立,在散文中議論的成分明顯增強,體現出了他本人的哲學思想和哲學邏輯。
這一階段王安石的散文帶有很多深奧的哲學觀點,即使像《游褒禪山記》這樣的游記,王安石都可以把勁健的文字帶入荊門的哲學中,并形成了一派現實性的哲學思辨。在《游褒禪山記》中,王安石寫游覽華山后洞的經過時,從“入之愈深,其進愈難,而其見愈奇”,游者也隨之越來越少的情況,進而論述了“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要想看到“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就必須有一個不畏艱險,一往直前的堅強意志,同時還要具備足夠的實力和可資憑借的外界條件。這段夾敘夾議的文字,展現了他力圖精進、勇攀高峰的人生哲學,而這一人生哲學也與他后來在變法革新中所表現的不怕圍攻、百折不回的精神也是完全一致的。除了為人、為政的哲學以外,《游褒禪山記》還展示了王安石讀書、治學的哲學,如作者寫仆道之碑,敘寫“其文漫滅,獨其為文猶可識,曰‘花山’”,從而考究今人讀音之謬,并對下面針對后人對古籍以訛傳訛的現象發表議論,在記游和考據的過程中展示了自己的治學哲學。正如林云銘《古文析義》中所說:“末以山名誤字推及古書,作無窮之感,俱在學問上立論,寓意最深。”
《游褒禪山記》寫于嘉祐八年(1063),王安石從舒州通判任上辭職后三個月。王安石辭官的原因不可謂不復雜,除了王安石本人明確提出的母喪之外,應當還與當時朝局有關。嘉祐三年(1058),王安石進京述職,作長達萬言的《上仁宗皇帝言事書》,系統地提出了變法主張。這篇文章緊緊聯系社會現實,總結了王安石地方官任上的多年經驗,并從變法的政治需要出發,圍繞人才陶冶這一實際問題,指出了當時在人才培養、選拔和任用等方面出現的一系列問題以及這些問題導致的埋沒人才的不合理現象,提出了教、養、取、任的具體原則和措施。在論述過程中,王安石體現了自身語言簡練、質樸準確的語言風格,力求以最簡單的文字論述表述最豐富的含義。文中在談到對人才問題的對策時提出:“所謂陶冶而成之者何也?亦教之、養之、取之、任之有其道而已?!币浴敖讨薄梆B之”“取之”“任之”四個詞來概括出人才問題的四大方面,精要簡潔之余又顯示出作者清晰的邏輯。同樣,在談到“養之”時,王安石直接概括提出:“饒之以財,約之以禮,裁之以法?!边@短短十二個字將“養之”中三個對策闡釋得清清楚楚,做到了言簡義豐,并且展示了清晰的層次和嚴謹的邏輯,使讀者能更清晰地把握作者的思路和文章的結構,真正做到了論述有力。但仁宗并未采納王安石的主張。在東京任職期間,王安石也曾經多次因為宋初以來各項法度和王公大臣發生糾紛和沖突。正是這段論爭法度的日子,塑造了王安石本人不畏艱辛、勵精圖治的人生哲學和精益求精的治學哲學,而這種哲學思想,也在《游褒禪山記》中較為集中地表現出來。
從嘉祐三年到嘉祐八年,王安石在京任職的五年時間中,他總結自己任職地方的經驗,觀察館閣之中不合情理的法度,屢次質疑立法,并且逐漸形成并完善了對宋初以來的法度進行全盤改革的思想,并逐漸形成了一種樸素辯證主義的哲學框架。他提出了自己的哲學命題“新故相除”,主張社會領域中的事物,隨著時間的變化,所遭之變、所遇之勢不同,也會發生變化,人之舉措設施必須與事變之前有別。
總之,王安石散文的哲學性,是王安石本人哲學思想和辯證思維的重要體現,深受王安石本人際遇和其生活的時代特征的影響。
二、王安石散文的政治性
王安石不僅是一位文學家、散文家,更是一位杰出的政治家、改革家。因此,在散文創作領域,他常常以儒家的傳統觀念去審視當前政治局勢和倫理標準,傳承了文學領域儒家傳統的經世致用的觀點,并汲取了以柳宗元、歐陽修為代表的宋代新古文運動先驅者“有益于世”的主張,提出了“適用”的觀點。他多次表示:“文章合用世”(《送董傳》),“天方選取欲扶世,豈特使以文章鳴”(《次韻信都公石枕蘄簟》),以及“夫圣人之術,修其身,治天下國家,在于安危治亂,不在章句名數焉而已”(《答姚辟書》)。他的補世、適用的具體內涵,就是與現實政治緊密聯系,為政治改革服務。對散文的實用性、現實性的要求,也是與王安石本人的人生際遇緊緊聯系在一起。他潛心儒學,并力圖變法圖新,因此在治平年間之后,王安石的散文講求實用,力圖維護變法的成果。
在王安石積極推進變法的同時,他本人的經學造詣也愈加深厚,形成了較為完善的“荊公新學”,并將其運用于政治性散文創作之中,用經術緣飾新法。在這種情況下,王安石的散文逐步體現出了“以經術為文”這一特點。
在內容方面,王安石將有關政治問題的探討融入散文的創作之中,體現了明顯的經世致用傾向,其中治理國家、改革任人是文章論述的核心。以王安石的論述文《上人書》為例,作者表面上探討文辭關系,但本意在于“明道”,而“道”指的便是可以施之于實用的經世之學。既然文以實用為主,因此在內容和形式的關系上,作者明確指出必須重視內容。這種關于內容和形式問題的探討,既是對當時文學文風的討論,也表明了作者對當下政治議題的態度。王安石寫下這篇文章與其當時提倡變革、推行新法有著密切的關系,文章所指的政治目的也是要推行有補于世的政策新法。
在形式方面,王安石的散文也做到了為其政治主張服務的功用。王安石散文的形式特點主要體現在句式上,善用散句單行表達觀點,符合百姓的心理表達,同時體現了一種自由化的傾向。這種自由傾向為表情達意提供了良好的途徑與極大的包容度,使得文章的對象與傳播范圍更為廣大,從而得以更好發揮其社會功用。王安石便是靈活地通過其外在的變化與儒家精神融合,使形式更好地服務于內容,使其政教之用可行于世。以《上仁宗皇帝言事書》為例,“夫在位之人才不足矣,而閭巷草野之間,亦少可用之才,則豈特行先王之政而不得也,社稷之托,封疆之守,陛下其能久以天幸為常,而無一旦之憂乎?”句子字數不定,形式靈活,在表達觀點時做到了情感的自然流露,也規避了駢文刻意追求形式美而導致意義晦澀難懂的弊端,使論述更具說服力,讓讀者更易接受,并進行進一步的反思。在這樣的表達基礎上,文章的功能性進一步提高,更有利于政治見解的進一步表達。
總之,王安石的散文,“以經術為文”,把文學創作和政治活動密切地聯系起來,揭露時弊、反映社會矛盾,具有較濃厚的政治色彩,是王安石政治理想和文學追求的統一。
三、“理美”與“文美”:王安石散文的審美特征
文學風格的多樣性主要指不同作家的不同風格形成的總體上的風格的差異性和豐富性,但文學風格的多樣性也可能會體現在一些探索不止的優秀作家身上。正如王安石評價杜甫所言:“至于甫,則悲歡窮泰,發斂抑揚,疾徐縱橫,無施不可。故其詩有平淡簡易者,有綿麗精確者,有嚴重威武若三軍之帥者,有奮迅馳驟若泛駕之馬者,有淡泊閑靜若山谷隱士者,有風流蘊藉若貴介公子者。”(胡仔《苕溪漁隱叢話》)
而王安石本人的散文與其對杜甫的評價不謀而合。雖然王安石主張文要為政教服務的思想,從王安石作品《上人書》中可以感受到,王安石反對片面注重形式而忽視內容的創作傾向,更多強調“文”的社會功能和教化作用,輕視“文”的審美功能。在實際創作中,王安石似乎也秉持這一觀點,創作了大量政治性的應用文和論說文。但是在實際操作中,作為一位杰出的文學家,王安石并不否定形式美本身,正如他在《答王景山書》中說:“足下又以江南士大夫為無能文者,而李泰伯、曾子固豪士,某與納焉。江南士大夫良多,度足下不遍識。安知無有道與藝,閉匿不自見于世者乎?特以二君概之,亦不可也?!蓖醢彩J為“能文”應該包括“有道與藝”。所謂“道”,是指作品的主題和內涵,是能夠發揮所謂“有補于世”社會的作用的內容,而“藝”則是指把這種“有補于世”的社會作用巧妙融合在藝術作品中的技藝、技巧。在王安石看來,“藝”與“道”一樣,是“能文”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藝術技巧和審美形式是不容忽視的。
這種既追求“理美”,又追求“文美”的審美取向,也和王安石本人的性格息息相關。王安石的散文,深受韓愈影響,繼承了韓文氣勢雄偉、說理透徹、邏輯性強的特征,善于說理論證。但同時,韓愈也注重文章的表達方式和表現力。韓愈文章之“發言真率,無所畏避”,體現了一種真實的美感;在講真言的基礎上,韓愈的文章慷慨激昂、憂憤甚廣,凡是論及人才,便往往憤激不平,別具風概。另外,韓文還寫得自然隨性、如話家常。這些特點,都被王安石吸收運用,形成了自己的美學追求。
因此,王安石的散文崇尚一種奇崛峻峭的美感。明唐順之評價說:“半山文字,其長在遒勁。”(《唐宋八大家文鈔》)如前所說,他受韓愈之文影響較大,對韓愈之文極其推崇,韓愈散文總體來說雄放怪奇,王安石對其作品竭力稱頌,體現了其對奇峭雄健散文之美的追求。同時,王安石所追求的奇崛勁健、瘦硬峻峭之美,與韓愈雄奇怪放的文字美也同中有異。王安石和韓愈散文以雄奇見長,同屬于陽剛之美,但韓愈雄奇卻險怪,充滿了文人情懷和浩然正氣,且善于運用多種手法,詞鋒犀利,觀點鮮明。而王安石作為一個政治家,追求的則是一種冷靜克制的理性美,用詞簡練易懂,重“適用”,輕“言辭”,展示出雄奇而勁健的氣象。這種勁健剛強的美感,是多年仕宦生涯帶給王安石的靈感,也是他在變法中力排眾議的堅定性格的重要體現。
王安石的散文體現了其風格的多樣性,既追求明白曉暢的說理,也有明確的美學認識,這種綜合的美學性,深受王安石復雜的人生履歷的影響。王安石的仕宦經歷、個性特征和思想認同,決定了王安石散文的哲學性、政治性和美學性,也決定了他的藝術風格。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王安石獨有的人格特質和獨特的人生經歷、堅定的個人追求,才使其散文具有峻潔嚴整、峭厲勁拔之感。不愧為蘇軾所說:“瑰瑋之文,足以藻飾萬物;卓絕之行,足以風動四方?!保ā锻醢彩浱怠罚?/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