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風箏誤》是李漁《閑情偶寄》的戲曲思想的集中反映,也是李漁一部極具代表意義的喜劇作品。李漁非常重視喜劇作品的新奇性,《風箏誤》的新奇在于其模式打破窠臼,語言上富有機趣,結構上雙線并行。但受到前代小說及戲劇的影響,其作品也無法完全擺脫世俗框架,如傳統的婚戀觀念和書生形象,以及大團圓式的結局。
一、李漁與《風箏誤》
《風箏誤》是中國清代作家李漁創作的劇本。在《風箏誤》中,李漁赤裸裸地嘲諷了詹愛娟、戚友先兩個丑陋且荒淫無度的角色,以幽默的方式嘲諷了怕老婆、無能為力的詹烈候,甚至還諷刺了韓琦仲在中狀元后,為了追求更好的美,而特意制造出的“逼婚”鬧劇。這其實是李漁追求心理安慰的一種方式。《風箏誤》以“誤會”為主線,由“家族政治”向“王朝政治”,由“家族風氣”向“世俗風氣”,寓莊于諧。李漁運用滑稽的語言,以戲謔的方式,在戲謔之中,諷刺了社會現實風氣,并借此對“弄虛作假”的現象進行譏諷。
二、《風箏誤》之脫俗
李漁在他的戲劇結構理論中,特別強調了“新奇”兩個字的重要性。他在《閑情偶寄·脫窠臼》中說:“傳奇者,因其事甚奇特,未經人見而傳之,是以得名,可見非奇不傳。”李漁認為如果無新奇之意、新奇之情節,就無所謂傳奇的存在了,傳奇乃是“非奇不傳”。而其《風箏誤》中所體現的脫俗之處在于以下幾點:
(一)打破傳統,脫去窠臼
“脫窠臼”是李漁《閑情偶寄》中的一個重要觀點。“窠臼”指的是陳腔舊調,或者說陳腐的故事,而“脫窠臼”指的是要創造出一種新穎的戲劇。
在《風箏誤》中,李漁設置情節時常常會出其不意。在安排四位主人公的出場時,大多數讀者和觀眾都會認為他們會按照傳統“才子佳人”的慣常模式進行搭配,但作者似乎猜到了觀眾的心理,于是在情節設計上別具一格,利用風箏來創造誤會,使得整個故事打破了常規的“才子佳人”模式。
按照以往的才子佳人模式,應是寫佳人放風箏被才子撿到,最后二人一見鐘情,情定終身。而在《風箏誤》中,放風箏的確是胸無點墨的戚家公子戚友先,也正是因為其胸無點墨從而引出在風箏上題詩的男主人公才子韓琦仲。風箏落到了詹家,被佳人淑娟撿到,由于風箏上有韓琦仲的題詞,淑娟于是寫了首詩,和詩在風箏上。韓琦仲看到和詩心生愛慕,于是又在風箏上寫了首詩,并使風箏再次落到了詹府,結果這次風箏卻被粗鄙的大小姐愛娟拾起,由此引發了一系列令人哭笑不得的劇情。這就造成了韓琦仲將愛娟錯認成淑娟,愛娟將韓琦仲錯認成戚友先,從而出現了兩個誤會。而這兩個誤會又是兩條主線,雙線平行敘述的結構使戲劇故事在發展歷程上不會掉入“才子佳人”這種經典范式的“窠臼”。
(二)善用巧合,彰顯趣味
《風箏誤》特別注重巧合。劇中第一大巧是戚友先的風箏恰好掉到了詹家,這也是男女主人公開始發生聯系的原因。第二次韓琦仲放風箏,故意讓它掉到詹家,但被愛娟撿起來。劇中第二大巧合是愛娟冒充淑娟,她看了韓琦仲寫在風箏上的詩句,覺得他是個才子,所以約了韓琦仲見面,韓琦仲把愛娟當成了吟詩作對的淑娟,欣然赴約,結果被長得其貌不揚的愛娟嚇了一跳,這才有了《驚丑》《逼婚》《詫美》這樣的滑稽橋段。而劇中的第三個巧合是韓琦仲以戚友先的名義赴約,于是愛娟一直以為她在和戚家大公子約會。一直到詹烈侯給愛娟定下婚事,她才知道她要嫁給的是之前與她約會的戚友先,或者說是韓琦仲,但這卻是戚友先第一次見到愛娟,他也被愛娟的丑陋給嚇了一跳。
正是這三個巧合和誤會貫穿了整個故事,讓男女主人公在誤會和巧合中錯過又重逢,點明了《風箏誤》的主題思想“好事從來由錯誤”,同時也讓讀者與觀眾在這一個個的巧合中讀出戲劇的趣味,感受到了巧合的魅力。
(三)喜劇語言,機趣暢達
李漁從戲劇舞臺表演的群眾性質入手,著重強調了語言的通俗。他認為,戲文的價值在于淺薄而不在于深奧,因而醒豁地提出“貴顯淺”“忌填塞”,要學習元人“不施浮采,純用白描”(《閑情偶寄》)的技法,大力糾正明代駢綺派艱深隱晦的舊疾,同時提醒作者要注意保持文學語言應有的藝術性,“能于淺處見才,方是文章高手”。
而最能體現李漁語言直白易懂的角色非詹愛娟莫屬。在《驚丑》一出中,李漁將愛娟急色不守婦德的形象刻畫得淋漓盡致,也與之前愛娟在閨中對男子的渴望相呼應:“(丑)你那首拙作,我已賜和過了。(生驚介)這等,小姐的佳篇,請念一念。(丑)我的佳篇,一時忘了。(生又驚介)自己作的詩,只隔得半日,怎么就忘了?還求記一記。(丑)一心想著你,把詩都忘了。等我想來。”“你的拙作”與“我的佳篇”也體現出愛娟沒有半點兒學識,與平常人家的小姐完全不同,只是急于求色胡亂對答,這一番動作與對話惟妙惟肖。而反觀韓琦仲的神色,“生驚介”“生又驚介”,兩個“驚”字表達出韓琦仲對之前所想象的才女形象在現實面前被無情打破,再加之愛娟面貌丑陋,這不是夢中情人而是徹徹底底的夢魘。詹愛娟與韓琦仲的這一段對話,有矛盾有沖突,也將各自的人物性格表現得充分,再加上語言直白易懂,在舞臺上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
(四)風箏意象,暗含隱喻
《風箏誤》開篇即寫道:“放風箏,放出一本簇新的奇傳;相佳人,相著一副絕精的花面;贅快婿,贅著一個使性的冤家;照丑妻,照出一位傾城的嬌艷。”就是風箏的一次次起起落落,將整部戲都串聯了起來。可以說,《風箏誤》從“風箏”開始將人物都串聯了起來,從“風箏”開始引發了一個個誤會,從“風箏”開始將故事情節都拼湊在了一起。
在《風箏誤》中,“風箏”是主人公飄零身世和人生命運的外化,韓琦仲自幼喪父喪母,就如同“斷了線的風箏”飄零無依,風箏在戚友先手中就只是玩物,而在韓琦仲手中,風箏則隱喻了其自幼居無定所、寄人籬下的經歷。“風箏”也是主人公鴻雁傳書、應答傳情的月老和紅娘。風箏一起一落、一來一去,二人在不知不覺間已經進行了一次互吐心聲的對話。通過對物象的“風箏”的運用,將作品中各個篇章的內容有機地串聯起來。
三、《風箏誤》之媚俗
明、清兩代民間文學的興盛,在客觀上催生了大量迎合受眾口味的文藝作品,在藝術形式上呈現出一種媚俗的傾向。李漁在創作戲劇時,把戲劇當作“場上之曲”,認為“填詞之設,專為登場”(《閑情偶寄》),這就是把戲劇當作一種商品來經營,具有很強的商業色彩。所以,在他的作品中,主要的目標是屈從于觀眾的欣賞與娛樂,這也就解釋了李漁在戲劇創作時之所以有濃厚的媚俗傾向。在《風箏誤》中,其世俗在于以下幾點:
(一)“大團圓”式結局
大團圓結局其實是一種常見的戲劇結局,它反映了人們對美好事物的向往,這種愿望在人們心中根深蒂固,因此大團圓結局也就成了一種必然的存在。在《風箏誤》中也不例外,《風箏誤》雖是喜劇,但男女主人公也經歷了各種陰差陽錯的誤會,受到了詹愛娟與戚友先的各種阻撓,最后的結局也是韓琦仲與詹淑娟二人誤會解開,韓琦仲最終抱得佳人歸。
李漁是以喜劇創作見長的劇作家,他深諳讀者與觀眾之“笑”雖重要,但“樂”更重要—“笑”是過程,而“樂”是結果,戲劇中的大團圓結局,才是最讓人開心的。而李漁也是一位資深的劇作家,他很清楚地了解到了讀者們的“趨利避害”的心理,他的故事或許會讓人心驚肉跳,但最終的結果卻能滿足觀眾的心理趨向性和認同感,這才是最讓人滿意的。這種大團圓結局的出現是時代變遷與歷史發展的產物,同時也體現出了人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但是,作為一種傳統的戲劇形式,大團圓結局也有著自身的局限與必然性。
(二)以書生形象為主角
李漁所作的《風箏誤》按照中國戲劇傳統中一貫的“才子佳人”模式,其中男主人公韓琦仲集合了中國傳統戲劇中的書生特點:他們出身貧寒,品德高尚;他們受儒家思想的影響,強調“修身”和道德上的自我完善,對他人有一種高尚的同情心;在生活中,他們誠實、誠懇、富有同情心;他們知書達理,博覽群書,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他們內心強大,生活富有情調。李漁創作出這樣一個符合世人所期待的書生形象,一方面是由于所選的“才子佳人”模式需要這樣的才子,一方面是這一形象的生成體現了人們對喜樂生活和精神愉悅的追求,也折射出民間文藝創作功能性與形象類型化相碰撞所產生的藝術創造力。
(三)部分語言落入俗套
李漁認為,在戲劇中,不能用“臟話”或者“下流”來取悅觀眾,這是一種很不好的習慣。李漁覺得戲劇中的角色都是用來取樂的,既然有很多有趣的事情可以做,何必非要說到情欲呢?即使是談論情欲,也是有辦法的。“如說口頭俗語,人盡知之者,則說半句,留半句,或說一句,留一句,令人自思。”(《閑情偶寄》)
在《風箏誤》中,李漁雖盡力避免這種情況,但還是有些語句庸俗、下流,讀來令人臉紅心跳,最能體現這一特點的還得說是大小姐詹愛娟的語言刻畫,如第十三出《驚丑》中韓琦仲請小姐賦詩時詹愛娟道:“這是一刻千金的時節,那有工夫念詩?”韓琦仲“驚丑”后急切想要逃走時,詹愛娟道:“來不來由你,放不放由我,除了這一樁,還有甚么大事;我笑你未識、未識瓊漿味,若還嘗著呵,愁伊不肯歸!”使得無才急色又沒有婦德的丑女形象躍然紙上。
(四)傳統的婚戀觀念
《風箏誤》不僅寫了青年男女的婚戀糾葛,還寫了他們的婚戀觀念。盡管李漁在情節上追求“新奇”,但受到封建現實的影響,在婚戀觀念上仍顯示出封建傳統中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在《風箏誤》中,才子韓琦仲雖然強調擇偶“要以目擊為主”,其目的是“不可拘泥要娶閥閱名門”,而要尋求天資、風韻、內才與己相稱的人。僅是提出這些擇偶要求,也足以說明他是在自覺地尋求閨房中意趣一致的知己密友,生活中談吐相稱的知音伴侶,而不是傳統中的以傳宗接代為目的進行擇偶。即使有著這樣不同于傳統婚戀觀念的韓琦仲最終還是迫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在養父戚補臣的決定下娶了詹淑娟。
不同于韓琦仲所追求的才貌雙全,女主人公詹淑娟是一個從小生活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家庭環境中的女子,在她身上體現出了中國傳統女性“三從四德”的道德觀念和貞節觀念,在風箏上和詩也是在母親柳氏的慫恿下進行的,這與《風箏誤》的另一個女主人公詹愛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詹淑娟是李漁所創造的迎合當時時代的封建女性婚姻觀念的化身,她容貌佳麗,富有才情又恪守婦德,符合當時讀書人所想象的最佳結婚對象。從詹淑娟這個人物形象,我們可以看到李漁的愛情觀,同時也可以看到他的婚戀觀。
李漁的《風箏誤》充分利用了他在《閑情偶寄》中所表達的戲劇理論,打破了前代戲劇中才子佳人慣常模式的窠臼,利用直白的語言讓底層百姓能夠欣賞戲劇,做到了戲劇的雅俗共賞,而且他還首創了用“風箏”來抒發情感的新意象,并以此作為一條主線來構筑整部作品。這一點不僅在清朝,時至今日仍然為很多劇作家提供了新的寫作思路。然而,由于當時的歷史背景和自身的條件限制,李漁的戲劇不得不在某些方面表現出較為低俗、缺乏理想光彩的內容,在語言上也是落入俗套,表現出赤裸裸的情欲,而在情節設置、人物形象塑造上又必須具有符合人們期待的大團圓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