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獻之小楷《玉版十三行》藝術風格分析

摘 要：楷書萌芽于漢末，在魏晉得以發展。尤其是魏晉名家小楷，完成隸變，面目成熟，風格多樣。被譽為“小楷極則”的王獻之小楷作品《玉版十三行》在楷書發展史上具有承上啟下的重要歷史地位。王獻之上接鐘繇、衛鑠、王羲之的小楷古風并創新，其在魏晉末年所創造的書法形態，標志著這一時期書法風格樣式嬗變的最后一次成功革新。另外，王獻之的小楷開啟了唐楷發展的先河。從《玉版十三行》的美學特征及成因、技法、繼承與發展三個方面，探究王獻之獨特風格面貌的楷書藝術。

關鍵詞：王獻之；《玉版十三行》；書法；藝術風格

一、小楷《玉版十三行》的美學特征及成因

《玉版十三行》風格秀逸脫俗，虛和簡靜，與所承載的文章意境相得益彰。清代學者楊賓給出過高度評價：“字之秀勁圓潤，行世小楷無出其右。”[1]通過此帖，我們可以看到，王獻之的筆法已徹底擺脫古拙的隸勢，字形也由橫勢轉為縱勢，字中撇、捺等筆畫被拉伸得十分修長。這種設計使筆力能夠充分貫穿至筆畫末端，展現出一種妍美遒勁、靈動飄逸的神韻。該作品在整體布局上也別具只眼，字體大小不一、錯落有致，通過字距和行距的自然調整，使整個作品在靜態中不乏活潑之意。

首先，此作之所以匠心獨運，是受當時時風的影響。王獻之生于東晉，東晉政權雖由司馬睿南遷后建立，但整個朝廷均由世家大族把持。王獻之的家族正是當時聲名顯赫的瑯琊王氏，因此其生存的大背景是較為輕松寬容的。另外，盡管當時政權實質被士族把控，但國家勢力并未因此削弱，反而政治局面穩定，這自然促進了思想文化的發展。在當時，佛教與道教并行不悖，玄學與老莊思想廣泛流行，社會環境多元包容，藝術家大可潛心鉆研藝事。

其次，魏晉哲學的精神內核認為，一切存在物皆能衍生成新形態，但無法從已有存在物中衍生出新的本質；萬物乃自發產生，自我實現于世。這一探索讓晉代文人士大夫們深入思考個體生命的意義與價值，將塑造理想人格作為核心議題，力求在情感的共鳴中超越現實束縛，實現一種更為深刻的生命體驗和宇宙認知方式。正如王羲之《蘭亭集序》中對人生哀樂相隨的感慨，充分體現了當時士大夫的價值觀念，也展現出晉人對自然的深情厚愛。他們放浪形骸，對世俗功利持淡然態度，追求心靈的超脫與自由。這一時期的藝術領域可謂百家爭鳴，如畫家顧愷之，他的作品筆觸細膩，注重神韻，展現了極高的藝術造詣。此外，文壇也涌現了大量的杰出作品，如郭璞《游仙詩》以超凡脫俗的藝術風格，堪稱魏晉游仙文學的典范。東晉時期呈現的政治穩定、文人重思辨以及藝術領域的興盛繁榮，對王獻之創作《玉版十三行》都具有一定影響。

最后，王獻之并不固守成規，其在青年時期便已顯露出對書法的獨特洞察與創新精神。他認為，“古之章草，未能宏逸，頗異諸體。今窮偽略之理，極草縱之致，不若藁行之間，于往法固殊也，大人宜改體。且法既不定，事貴變通，然古法亦局而執”[2]。一方面，他指出章草在字與字之間的連貫性不足，在章法的構建上有所欠缺，這導致整體難以展現宏大的氣韻和飄逸的姿態。基于這一點，他建議父親在行草書的創作上盡早轉換到其他書寫體式，以求突破當前的局限。另一方面，王獻之在書法創作中能在遵循法度的基礎上變通。他將在行草中所洞察到的氣與勢的貫通這一書寫核心運用到了楷書上，避開了楷書易于呈現形式上的刻板與僵化的弊端，實現了從繁到簡、從緊致到流暢的藝術升華，為楷書創作帶來了更多的可能。由此可見，王獻之在書法創作過程中有著深刻的自覺意識和對藝術的高度思辨能力。

二、小楷《玉版十三行》的技法特色

《玉版十三行》在書法風格上具有三個顯著特色：其一，筆畫簡凈遒勁，體現了完備精湛的筆法功底；其二，結體字勢飛動，在不平衡中造勢，尋求一種動態平衡；其三，章法布局靈活多變，顧盼相生，使整體氣息連綿不絕。

（一）簡凈遒勁

在《玉版十三行》中，王獻之將外拓筆法發揮到了極致，使得點畫遒勁又極具張力，毫無臃腫滑膩之感。在筆法的運用上，該特點大致體現在兩個方面：

其一，追求點畫的“凈”。作品中有很多長筆畫，但行筆果斷，收筆圓轉有勁，無一絲冗余。在書寫過程中，注重筆畫的流暢與簡潔，力求筆觸清晰、干脆利落。如圖1中“交”字首筆長橫夸張，下筆輕柔，順鋒行筆，漸至結尾時加重壓力，不做方角，圓轉收勢，體現了王獻之外拓遒勁的筆法特色；“斯”字右側一筆豎作為主筆，以長垂的姿態獨立于字的右下方，筆力充分，力道直至筆鋒出尖，確保了長線條的力度和直爽輕松的韻味；撇、捺的設計尤為引人注目，如“命”字中的撇與捺就展現了一種在大開大合之間既豪放又不失風雅的格調，這些長筆畫在書寫過程中送力均勻又蘊含層次，用筆遒勁有力，收筆輕柔含蓄，仿佛在觀賞者面前輕輕觸碰，隨即離去，留下余音繞梁般的無限遐想。此外，王獻之在楷書創作中也流露出行書筆意。如“流”字偏旁，三點畫自上而下流暢延伸，體現出行書書寫時的連貫性；右上部分的橫撇、提與短撇順應自然，筆畫姿態各異，相互映襯。王獻之在靜態書體中融入恰當的快節奏，這一做法使得作品整體筆觸更為精練簡凈、鮮活明快。

其二，追求使轉的“圓”。如圖2中“先”字的豎彎鉤和“或”字中的戈勾，筆畫俊逸挺拔，筆力雄健，在轉筆處弧度圓潤流暢。在折畫的構成中，轉折之處不頓挫，不見方棱。例如“申”字的橫折及“而”字的橫折鉤，外拓用筆明顯，行筆圓通婉轉，形成一筆連貫的態勢。

（二）飛動多姿

《玉版十三行》在結字安排上采用了非平衡的空間處理方式，其用意并非單純追求視覺上的造型奇特，而是在引導氣息的連貫，從而營造出一種流動的氣勢，以展現生機盎然的動態感。

首先是調整字形重心，使字的重心上移或下行。如圖3中的“采”字，通過將字的重心上提，使其底部空間更大，創造出一種仿佛高山之石，穩固中蘊含不穩定的視覺效果。再如“玉”字，降低字的重心，增大字體底面積的體量，使行氣下行，在空間上形成不均等的視覺變化。

其次是結體擺動錯位的多種變形。如圖3中的“洛”字，左右相互錯落，左部首位置下移，引導視覺向左擺動。反觀“嘯”字，左部首懸于字的左上方，兩側比例存在明顯差異，整體的量化感被破壞。這種不平衡的視覺體驗產生了一種傾斜或下垂之意。除此之外，王獻之在正欹之間也做了不同處理。如圖3中的“詠”字，部首向右傾斜，而右側“永”向左傾斜，字形呈現上寬下緊之態，加上筆畫向外延伸，整體結字縱橫舒展，空間嚴謹但不緊張。“持”字的空間則是上緊下松，左右向外開張，加大底部的空間留白，形成了自然的疏密對比關系。

由此可見，王獻之善于在字內構建動態，隨勢賦形，在動與靜之間尋得和諧。其結體自由而自然，疏密相間，虛實相生，欹正曲直變化豐富，整體風格靈動而雅逸。

（三）錯落有致

王獻之在章法上一改傳統楷書布局，使字距與行距或疏或密，行間字彼此謙讓有度，同時以留白為互動方式，既保證了空間的呼吸感，又確保了整體的緊密銜接。就圖4中的局部章法來分析，第一行“椒涂”二字為一組，緊密且右上取勢；“之”字與上方字的距離拉開，形成不均等的字距關系；“郁”“烈”逐漸變小，復歸平整；“兮”和“步”筆勢稍作左擺，造向右傾斜的字勢，至“衡”字順勢左擺，使字勢向右傾斜的幅度變大；“薄”字則筆勢向右搖擺，字勢左傾，與“衡”字在動態中保持平衡。審視此行，款式的和諧與交相輝映是大亮點。第二行的章法以第一行為前提，整體顯得端正了許多。以第一行章法中字距的疏密、擺動的幅度為依照，第二行通過變換字形的高低、長短、大小來與第一行呼應，形成自然的穿插避讓關系，似亂石鋪路，疏朗卻不雜亂。在第三行中，首字“聲”比前兩行的首字大很多，凸顯了王獻之在字形大小處理上的隨性自然，使作品流露出強烈的個性色彩。“哀”字捺畫舒展，使右半部分空間清朗開闊，生動活潑。從“厲”至“爾”，動態處理較為克制，只在字形上做了長短、扁寬的對比。接下來，“乃”和“眾”字則筆勢向右搖擺，字勢向左傾斜，字的重心上移，將下方空間留出。尤其是“眾”字的最后一筆捺，更是向下舒展延伸，耐人尋味。

三、小楷《玉版十三行》藝術風格的審美啟示

作為今體楷書演進中的關鍵人物，王獻之的小楷體現了獨樹一幟的藝術視角與革新精神。就當代小楷創作而言，《玉版十三行》無疑是一份珍貴的參考，值得我們深入思考與借鑒。

一方面，要深挖傳統，正確理解魏晉筆法才是根本。古代書論探討筆法概念，大致有兩層內涵：其一，運筆技巧的具體實踐；其二，在遵循運筆規則的基礎上形成的“體勢”，即筆畫線條的布局與走向，強調用筆不僅在于單個筆畫的執行，更在于如何通過連續的筆畫構建，形成具有動態感的字形結構。東漢蔡邕在《九勢》中有言：“凡落筆結字，上皆覆下，下以承上，使其形勢遞相映帶，無使勢背。”[3]因此晉人書法風格面貌多樣，背后的邏輯在筆法。王獻之所作的《玉版十三行》也是以汲取前人嚴謹樸茂的用筆為前提，變“內擫”筆法為“外拓”，最終創造出俊逸橫生的藝術張力。因此，只有領悟魏晉筆法的核心，楷書創作才能姿態萬千，見性情，見神采。

另一方面，王獻之小楷的成就，源于他對行草書的深度解讀。《玉版十三行》看似是一幅靈動簡約的小楷作品，實則蘊含了王獻之大膽創新的藝術精神。他融入了行草的靈動筆意與自由章法，通過字形的動態變化與筆勢的自然流轉，營造出生動活潑、韻律感十足的藝術效果。在王獻之的筆下，每個字不再墨守成規，而是搖曳多姿，筆勢呼應，跌宕起伏，賦予作品新的生命。由此，今人對小楷的創作除了深耕技法外，還要把握和強化小楷的寫意性與藝術性，使之在傳統與現代之間尋得新的表達與融合。

四、結語

《玉版十三行》的背后是一個追求浪漫的時代，王獻之將對天地的感悟寄托筆尖，呈現在我們眼前。在今天，書法早已脫離實用性，我們更應深入挖掘魏晉筆法，加之對這個時代的理解與感悟，寄情于筆，方可達其性情、形其哀樂。

參考文獻：

[1]楊賓.鐵函齋書跋[M].上海：中華書局，1985：7.

[2]陳思.書苑菁華校注[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80.

[3]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歷代書法論文選[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6.

作者簡介：

曲奕璇，韓國東方文化大學院大學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字造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