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涼瑣憶

有一個專屬于夏天的詞匯，叫做納涼，俗稱乘涼。我自小生活在城市，打記事起，納涼是伴隨暑假進行的，差不多是七、八兩個月份，貫穿了整個伏天。江淮地區一旦出了梅雨季，熱浪便鋪天蓋地席卷而來。這時，納涼便登場了。

納涼，在我和父母的意識里是不同的，可以說有著狹義和廣義的區分。父母是雙職工，對他們而言，納涼是狹義的，得從下班回家后忙完家務開始。即便周日，白天家里家外也有千頭萬緒的瑣事，不到夜幕四合，也奢言納涼。

而屬于我的納涼，一般從每日的午后開始。上午，我會爭分奪秒地完成暑假作業，去附近圖書館借閱，去學校參加主題夏令營，或是呼朋引伴做些活動。總之，“燒腦”的事兒或者戶外的活動必須趁“早涼”進行。待到烈日當頭，我便自覺待在家中消暑，一場午休即是納涼的開鑼戲。

一

午休時分，酷熱難耐。家中門窗盡可能敞開，讓氣流通暢，也就是口語中的穿堂風。通常沿外屋（堂屋）、袖珍庭院與最內的小房間構成一條穿堂風路。這條通路上，尤以堂屋的內門里頭最顯陰涼。我的午休床位便鋪設于此，可以是一塊木板，也可以是一張草席。穿堂風是信奉自由主義的，有些時候不按常理出牌，和你玩躲貓貓，看你有沒有足夠的耐性和智慧發現它的蛛絲馬跡。

捕捉穿堂風，是個技術活。余華曾在一篇名為《山谷微風》的散文中，回憶了年少時歇夏千方百計尋找穿堂風的經歷，“從這頭走到那頭，既感受風向，也感受風力，然后選定一個和風習習的位置，鋪開草席，席地而睡”。

若是遇上“蒸籠天”，其實這樣的天氣并不鮮見，空氣仿佛溶膠凝固了一般，窗外的樹葉沒有一絲異動，空氣被炙烤得令人透不過氣來，這時唯有電風扇救場了。可以是懸在屋梁上的像飛機螺旋槳一樣的吊扇，也可以是拖著“辮子”自由定位的臺扇或落地扇。我偏好的是后者。我連人帶床移至電風扇的出風口。當然，我不會忘記在肚皮上搭件薄衫，防止著涼。總之，沒有風，必須竭盡所能創造風。否則，午休是不可能安心的。

平日里，我的午覺時間也就基本在半小時左右，奇怪的是，暑期一睡就是一兩個鐘頭，而且醒來總覺得不解困，稍不留神又會沉沉睡去。

不過，充足的午休為我在夜晚的“長久待機”蓄積了充分的能量。醒來后，洗把臉，回到休息的地兒，身邊多了幾本從書櫥里搬來的書。下午的時光是在紙面上消磨的，或坐或躺，姿態不拘。外界的風，無論穿堂風還是電風扇吹的風，似有若無了。

午后的陽光毒辣無比，這個時候出門是需要勇氣的。出門大抵是為了去做目的性很強的事兒，譬如大人們交代的差事，又譬如抑制不住饞蟲買零食。孩子們喜歡把這時候出門叫做“過火焰山”。

“過火焰山”是講究行頭的，身上的衣物要盡可能薄和短，戴上遮陽帽，再學大爺們在肩上搭條濕毛巾。行走的路徑也是頗費力氣的。沿著屋檐的陰影、斑駁的樹影迂回行進，似乎每一步都在刻意探尋避開陽光的最優解。

出一趟門，折返時已是汗流浹背，暈頭轉向。進屋趕緊來一杯涼白開，咕嚕咕嚕一大口，濕毛巾洗臉擦身，然后到“風口”處歇定。得過很長一會兒，才能恢復元氣。

賣冰棍兒的總會掐著時間恰到好處地出現。踩一輛破舊的自行車，后座上綁著一個斑駁掉漆的小木箱。他們走街串巷，是烈日下的清涼使者。

“噗噗噗”，賣冰棒棍兒！木梆子聲有節奏地響起，吆喝聲由遠及近，惹得我蠢蠢欲動。

我從儲蓄罐里摸出幾兩碎銀，一邊箭步往外沖，一邊大聲喊：賣冰棒棍兒的，等一下！全然不顧似火的驕陽，仿佛冰棍兒就是通關“火焰山”的芭蕉扇。五分錢一根的奶油棒冰或赤豆棒冰，六分錢一根的銀耳棒冰，是我消暑的“老三件”，百吃不膩。冰棍兒入肚，我快活至日暮。

二

傍晚時分，烈日稍稍收斂，但“余威向晚猶堪畏”。到了去巷弄里的老井擔水潑涼的時候了。潑涼，類同于東北方言的“拔涼”。天然深井之水，涼得徹骨銷魂，最適宜過濾三伏天里難挨的暑氣和燥熱。

通常是擔上兩桶，潑灑在房前水泥地上，為晚上的露天納涼作鋪墊。被烈日炙烤了一天的地面經透涼的井水一灑，頓時蒸汽氤氳。雖然腳底仍有灼燒之感，但過上半小時，再潑灑一輪，“熨斗”效應就會消失。光腳踩在地上，就感覺沒那么熱了。

有時候，我偷懶不去擔水，是因為沒有西瓜。沒有西瓜，我是不大有動力去擔井水的。家里有自來水，可以用盆裝一下糊弄了事。水灑到地上，父親也沒法辨識是井水還是自來水。

但有西瓜可就不一樣了，必須是被井水浸泡過的西瓜，從皮到瓤才有一種妙不可言的津甜，所謂“沉李浮瓜冰雪涼”。我迫不及待地去井水里取出西瓜，回到家切上幾塊吃進肚里，清涼解暑。這種感覺是我最盼望的。

鄰家一個小伙，是個進城過暑假的農村娃，總是和我一前一后出門擔井水。他長我兩歲，體格健壯，左右手各擔一桶水疾步如飛。不似我，一桶水還得左右手輪換，三步一停，五步一歇。

在老井邊，他有一個招牌性的動作，每次他從水井里打出來第一桶水，先把腦袋埋到桶里“咕咚咕咚”一通牛飲，然后嘿嘿一笑，再用手洗把臉，完事倒掉這桶，重新再擔一桶水。他每天得來回擔上三次，除了和我一樣給庭院降溫，至少有一桶水用來洗澡。他在自家小天井里，端個臉盆，兩手捧水，往頭上、臉上一劃拉，再取下毛巾，沾水擦身，最后一股腦把水從頭淋到腳。洗完澡的他，濕漉漉的“板寸頭”根根直立，小伙更加有精氣神了。

不洗澡的時候，他大概率是要去下河游泳的。在我的家鄉流行說“游澡”，點破了夏日下水的目的所在。他喜歡叫上我，我在岸邊看著他來回撲騰，他一會兒便從對岸游了個來回，一會兒又一個猛子下去，很快就鉆出水面出現在我眼前。我蠢蠢欲動。他教我學“狗刨”，又讓我模仿青蛙的姿勢蹬腿，我手忙腳亂，栽進水中胡亂撲騰，嗆了好幾口水，卻樂在其中。

父母堅決不允許我下野河學游泳的，對我拜的這個“歪門師傅”更是一萬個不放心。一陣嘗鮮過后，我便不敢再與河水有過多接觸。直到現在，我還是一只旱鴨子，想想也是辜負了童年的時光和伙伴的殷勤。

去游泳的時候，他多數時候會捎上一只提桶。順手從河里“牽走”一些河鮮，如螺螄、小蝦、小魚。他似乎對螺螄和河蚌的習性了如指掌。他沿河岸來回巡視，視線在沙石和水草間停留，腳下不疾不徐。然后，身子一沉，腰板一彎，這里捋捋，那里摳摳，螺螄和河蚌，像被點中了穴位一樣，乖乖束手就擒。

回去的路上，我提著桶，仿佛從東海龍宮俘獲了一群蝦兵蟹將勝利歸來。我們兩家晚上的餐桌上，自然少不了一道爆炒螺螄或是油炸小魚。

不管怎么玩，在父母下班前，我必須搞好個人衛生，用家中的大木澡盆洗去一天的暑氣和汗漬。我往脖子、腋窩、腿部抹上花露水或痱子粉，回到“風口”處，靜候父母自行車的鈴聲。

三

日頭漸漸西沉。晚飯后是屬于老老少少共同納涼的時間。鄰里間相互走動，一群群一串串，鄉人謂之“串涼”。各家門前庭外排布著形形色色的納涼裝備，以椅、匾、席為主，椅分躺椅和靠椅，多為竹或藤的材質。我的納涼伴侶是一張纖薄的橢圓形的竹匾，也叫“涼匾”，平鋪在地上，能同時容納數名小伙伴盤坐“串涼”。

納涼要帶上一把扇子，這是大人和孩子的標配。孩子們學著大人的做派，扇扇熱氣，拍拍蚊蟲。扇子幾乎是清一色的蒲扇，多數的家庭主婦都會用布頭將扇面外沿緄上一道邊。鄰家一大爺直接拿家中生爐子用的扇子充數，那扇子不修“邊幅”，張牙舞爪，和濟公的破蒲扇有的一比，所以他在街鄰中得了個“濟公”的綽號。

孩子們也會相互比較手中的扇子，誰的扇面大，誰的成色新，誰的最牢固。女孩子喜歡在扇子上滴上幾滴香水或者花露水，香隨風散，手留余香。

“串涼”衍生出一個個情投意合的交際圈。有的圍攏在一起神情專注地追劇，有的就著灰暗的燈光甩撲克、下棋，有的扎堆在一處聊天，還有的把巷弄當作戲臺，展示深藏不露的才藝。拉二胡、吹笛子、唱民歌、說快板、講故事，一段暫歇，陣陣喝彩伴隨聒噪蟬鳴飄入耳際。盛夏夜的巷弄是個秀場，人人皆藝人，人人皆觀眾。

斜對門的大爺是老牌大學生，見多識廣，有一肚子的故事，是孩子們重點“圍獵”的對象。他喜歡在一棵苦楝樹下開講，他的坐椅四周擺滿了小板凳。

他總是穿一件白色套衫，講故事時酷似表演，嬉、笑、怒、罵皆行于色，音調抑揚頓挫，能模仿故事中人物的口音，手中的折扇時展時斂，不時煞有介事地揮舞兩下。一則故事完了，他習慣性地猛喝一口水，撓兩下腿上起的包。心領神會的故事迷會給他的杯子添上水，有眼頭見識的小家伙遞上花露水或風油精。大爺則咧開嘴笑著說，繼續。

有時候，許是老天實在吝嗇那一絲涼意，巷弄里竟無法感知空氣的流動。大人孩童紛紛呼朋引伴外出溜達，我們稱其為“跑涼”。夏日的人們是極具趨風性的，“跑涼”自然也是逐風而行。即便平日里大門不邁二門不出的老人家，也顫顫巍巍“攜杖來追柳外涼”。

凡有涼風處，皆有“跑涼”人。大街上、巷道口、橋梁上、橋墩下，只要是能與風照面，都迅速被“跑涼”人占據，成群結隊，好不熱鬧。他們也把門前屋后的歡聲笑語帶到了那里。

如果夜晚著實悶熱，“跑涼”回來的孩子們還是樂于“野營”的。在門前靠樹的地兒或庭院里打地鋪，涼匾一鋪，在樹枝上掛頂蚊帳，蚊帳的下擺垂到涼匾里，用夾子沿匾邊夾牢，便不用擔心蚊蟲襲擾，有“穩坐軍中帳”的快意，體驗天當被地當床的浪漫。蚊帳外，星星點點的螢火蟲飛來飛去，輕若浮光，耳邊響起幼時奶奶的催眠曲：“火螢蟲，點點紅，哥哥騎馬我騎龍——朗朗星月，若隱若現，伴我入夢來。”

蟬是最不知疲倦的，即便在深夜也能聽到它們聒噪。母親說，是蟬鳴讓這個夏季不再寂寞，它們是夏夜舞臺劇的主角。不過，“仲夏苦夜短”，合上眼，很快又是一日黎明時。

四

最期待的莫過于來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雨。雨要足夠猛，噼里啪啦，形同瀑布，從空中傾瀉而下。此時，經暴曬久矣的人們紛紛打開門窗，迎納天賜甘霖。

夏日的雨通常不會是“獨狼行動”，而是風云雷電齊上陣，在天地蒼穹震撼上演四重奏。史書上有記載千年前的蘇大學士曾對一場酣暢淋漓的夏雨一詠三嘆。

盛夏的雨來得迅猛，去得也快。雨霽，若是陽光配合，水氣給力，還能望得見上蒼精心繪制的彩虹橋。如果彩虹撞上七夕，又是另一種人間歡喜。

但夏天的雨并非總是成人之美。如果是一場陰不著陽不著的雨，冒冒失失地擠出幾滴，很可能帶來的不是些許的涼爽，而是愈發的悶熱。這樣的雨，對于熱得幾乎懷疑人生的人，無異于火上澆油。

一場場雨在時間軸上漂移，副熱帶高壓牢牢掌控酷暑天，就在晴與雨不斷地對峙和撕扯中，愈發顯現出頹勢。節氣的拐點快到了。

拐點通常是在處暑節氣。這一天，街頭巷尾會傳出“出伏，颯落了”的聲聲問候。

烈火炙烤般的煎熬基本翻篇，盡管暑氣還會盤桓一段時日，冷不丁跑出一只秋老虎抖抖威風，但終究是兔子的尾巴——長不了了。

裊裊涼風起，絲絲秋意現，歷經苦夏淬煉的人們，重新興奮起來。

人們對納涼的熱情漸漸退去。家中避暑無須刻意去尋找“風口”，納涼的戲份兒“潑涼”“游澡”悄然退場。

入夜，露天鱗集“串涼”的人也稀疏了不少，巷弄的喧鬧聲降低了分貝。大街上已難覓“跑涼”之人。

很快就到了開學的時間，納涼基本畫上了句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