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小說藏在散文里。這是我讀完連金娟的散文《寫信》頭一句想到的話。沒錯,如果不是顧及散文自身的文體性質,我真的會毫不猶豫地認為,我讀到的就是一篇地地道道的小說故事。這種敘事效果以及形成的文體層面的反差,使得這次閱讀體驗充滿張力。讀完之后,我久久不能平靜。
當然,這種反差,我指的是虛構與非虛構之間的邊界。回到這篇讀完令人頗有些感傷的散文,最令人印象深刻的,當然也有它在敘事、結構以及懷鄉別愁等主題層面上的專注與用心。散文《寫信》的核心主旨,實際上集中在對農民搬遷離土的情感糾葛與思想纏斗的描繪與刻畫當中。“返遷”回鄉的馮小七,在執筆寫信過程中,夢境、回憶不斷交疊閃回。從年少到老年,半個世紀的滄桑人生,在老人斑駁的記憶中,逐漸浮出水面。與老人的生命經驗同時被呈現的,還有“引洮入隴”這一歷史工程的起起落落。
就這篇散文的故事結構來看,這是典型的國家工程遭遇個體利益的故事類型或模式,核心點自然在公與私之間。然而,連金娟卻另辟蹊徑,將一個略顯老套的故事模式,寫得駕輕就熟,一副游刃有余的樣子。
總體來看,《寫信》敘述的故事,其外在結構本身即是一個關于“寫信”的事件。因“引洮入隴”工程而搬遷移民的鐵城農民馮小七,最終被魂牽夢繞的鄉情召喚,違反政策“返遷”回鄉。他在漆黑的深夜,寫信給離鄉的姐姐,意欲訴說自己的苦楚。然而,“要寫些什么呢?”回憶席卷了老人,一段不為人知的故事,也隨之浮出水面……
相較于寫信,引洮入隴、移民搬遷等超越個體意義的要素存在,顯然造就了這篇散文的復雜性。從個體的角度來看,《寫信》的故事敘寫的是返鄉的老者馮小七,半個世紀的人生際遇。從孩童的視角輾轉騰挪到垂垂老者,這段橫跨半個世紀的人生故事,被作者以一種精練冷峻的筆法呈現出來。它的生動性與真實性自然不言而喻。但在這個人生故事背后,卻也關聯著“引洮入隴”這個宏大工程,這就使得這篇散文充滿了一種結構性的張力。它在個人與集體、公與私等層面,呈現出個體生命的實在經驗的正當性。在這個意義上,我以為連金娟以精妙的敘述構想、出色的敘事語言,完成了一篇敘事散文所應具有的成熟風格。
關于這篇散文,我想大概有三個層面的問題值得討論。
第一是對碎裂的青年之夢的追憶。回憶的視角、青春生命的隕落,以及與之相關聯的宏大目標——“引洮入隴”的濟水工程——使得這篇散文始終帶著一種憂傷的意緒,傳遞出一種特殊的詩性氣質。一方面,外來者的聲音、視角與本土的匯聚,拓展了這篇散文的敘事層次。人民公社時期,從大城市遠道而來的大學生模樣的工程師,攪動了鐵城這個小村落:
拖拉機的喇叭聲震得夕陽七零八碎,村人像螞蟻一樣集合到糞場的公社門口。拖拉機上,跳下來一群學生樣的年輕人。支書讓村里人幫忙搬東西,說他們是大城市來的“工程師”。
那時,馮小七還是個孩子,他第一次感受到來自鐵城之外的震撼。“那些外來的年輕人在公社的荒草里拉手風琴,唱歌跳舞,朗讀詩歌,趴在公社的破墻上偷看這些鐵城之外的人,成了他那段時間的樂趣。”“引洮入隴”這個宏大的工程構想,也第一次傳到了鐵城。“我們要將北去的洮河水在鐵城截流,讓它轉向東流,最終經會川、臨洮、定西、蘭州、皋蘭、固原等地到達隴東地區。”然而,一場洪水卻中斷了這些外來的年輕人的夢想,“引洮入隴”工程暫停了,那些帶著夢想來到鐵城的青年,也黯然神傷地離去了。生命的隕落、夢想的破碎,青年人在歷史中奮斗的足跡,清晰可見。鐵成人民見證了這些青年的奮斗,卻也目睹了他們的壯志未酬。從懷揣著夢想下鄉,到工程停止,黯然離去。這一來一去之間,濃縮了一個時代青年成長的歷史宿命。
洮河邊上的小村落半個世紀的風雨變遷,在連金娟筆下卻被敘述得異常節制。比如寫暴雨中歿死的梅姐,以及武希華們沒落地離去,基本上都是一筆帶過。那些被簡省的內容——令人唏噓的外來者的故事,在記憶中仿佛只剩下一些斑駁的留白,為讀者留下了回想的巨大空間,更增添了散文敘事中的結構張力。需要指出的是,這些看似簡筆,實際上是在為作品內部積蓄能量,在提速。當“引洮入隴”工程,在2008年春天再次在廣場上被人提起,馮小七老人的思緒以及這一工程構想在前后半個世紀的起起落落,那些隕落的生命、未被實現的青春夢想,再一次被連接在一起。
第二是關于日常、關于生存的省思。從宏觀層面來看,《寫信》與當前書寫新時代文化變遷的所有文本一樣,它所承載的是一個關于山鄉巨變的敘事。從個體生命的角度來看,它實際上也是一個關于“活著”,關于“生存”的故事。它既包含著西部鄉村尋常百姓瑣細的日常生活,也有嚴酷的生存挑戰。換言之,它描繪的是西部地區特有的生態環境之于生命個體的意義。移民搬遷前的鄉村,“灰沉沉的天空下,女人們在糞場上納鞋底,黑色的鴉雀在她們腳邊踱來走去。男人們聚在一起下象棋、抽旱煙、玩‘掀牛’,煙絲明明滅滅快要燙著嘴唇了。很多孩子你追我趕,跑得人眼花繚亂”。那些生動熱鬧、充滿煙火氣的鄉村景象,早已一去不返。如今家家戶戶住上了統一安置的水泥房。然而,人們的心卻冷寂了。這里傳遞出的,乃是一種令人哀絕的鄉愁。山鄉巨變的背后,農民所承載的歷史宿命,于此顯得頗為復雜。馮小七的內心世界是豐盈的,他有自己的堅守。連金娟捕捉到了這種鄉村日常以及人性深度,因而她筆下的移民故事,呈現出的是一種有厚度、有溫度,也有歷史深度的鄉村敘事,它顯豁了山里人的人情冷暖,也細致地描繪出山鄉巨變帶給人民心靈的變化。
在宏大工程與個人訴求之間,連金娟深知生命個體的情感溫度與精神能量。相較于“引洮入隴”這一工程,那些在鄉村中以自己獨特的方式生存、堅守的鄉民,顯得更具體也更清晰。他們與土地之間的魚水聯系,以及由此形成的情感、倫理、精神寄托顯然不應該被漠視。這種關注本身帶出的是那些被忽視、被淹沒的個體在壯觀、宏偉的超級工程背后,所遭遇的難題。時代的車輪滾滾向前,然而,生活在其中的“細民”卻面臨著無法被安置、被撫平的傷痕。“此情無計可消除”,馮小七那封寫不出來的信,以及收到的那些回信,本身即訴說著這樣的鄉愁。
第三個層面是這篇敘事散文的形式自身,所傳遞出的一種關于寫作、文本的形式與內容的雙重意義。“寫信”道說的是心事,一般是不足為外人道也。然而,連金娟卻巧妙地利用了“信”這種文體所釋放出的私密性、真實性。這就使得書信這一文體本身造就了這篇散文特殊的文體效果。
一般而言,書信由于其私密性、個人性的要求,本身即有一種排拒的效果,它抗拒的是公共閱讀。換句話說,書信本身的讀者設定是確定的、唯一的,而不是隨機的、不確定的。它的屬性決定了它無法公開。雖然,馮小七意欲書寫的“信”,其內容我們不得而知,但寫信本身已經作為一個事件、一次行動,構成了這篇散文的敘事方式。值得注意的是,馮小七在深夜寫信的情節與他的夢境敘事夾雜在一起,這使得寫信的行為與整理回憶的行動被巧妙地放置在一起。無從下筆的信,由此被無法阻擋的記憶替代,馮小七的人生故事由此得以展開。不難看到,不論是從敘事方式還是故事內容而言,“信”對于這篇散文的題旨,無疑是一種特殊的提點。實際上,寫信這一事件很大程度上正構成了這篇散文內在的敘事結構,換句話說,它是這篇散文的形式與內容。
顯然,寫信的行為使得這篇散文在結構上首尾合攏,繼而使得這個非虛構故事,完成了關于“書寫”(寫作)這一行為的完整閉環。在這個意義上,相較于這封信的內容,我更愿意因它特殊的形式,而將它視為一次關于寫/寫作的實踐。散文開篇寫馮小七在深夜寫信的場景,未嘗不是作者自身在寫作時的場景再現:
他想要寫信,燈在漆黑的夜里亮起來,門口的大黃發出了類似狼嚎的叫聲,窗外夜的洪荒席卷了一切。他跳下炕,將梨木炕桌搬上炕,從案幾上取來信紙、墨水、蘸筆開始寫信。“長姊萬安,見字如面。”剛寫了開頭,一陣很緊的風逼著窗戶縫隙吹進來,將信紙全吹了起來。“這該死的河風總是吹得這么肆意。”“哐當”,他聽到了大門被風吹開的聲音。
寫信過程中,外在環境不斷關聯著寫作的節奏。黃狗的叫聲、窗外的河水流動、肆虐的河風……這些不光是馮小七寫信的環境,同時也是連金娟寫作時經驗、構想的場景。換句話說,這些不斷交疊的外在狀態,不僅鋪墊出一種敘事的氛圍,同時映射著創作者在寫作時,不斷回顧的生命經驗。它在書寫的此刻,與人物經驗合二為一,共同統攝在“寫作”這一行動當中,被具象化為一種真實的實踐。在這個意義上,寫信的過程也正是寫作本身,因而它同時講述的是寫作的秘密以及文本生成的過程。人物內在的經驗與寫作經驗,在這里一道凝結為敘事者筆下的語言流,不斷強化了“寫作”之于作家(個人創造)及其筆下的生命個體的價值意義。
如此一來,馮小七無處寄送的信,正見證著那些被淹沒、被忽視的生命情感和記憶。而連金娟的寫作則恢復、打撈出這些無法被安置的經驗和思緒。這使得這篇散文本身散發出一種特別的溫情。《寫信》中的人事,雖然在連金娟的筆下極盡簡單樸素,但他們身上所釋放的精神內涵卻是充實且豐盈的。在急劇變化的當下,我們都被歷史裹挾著前進,但問題是,如何書寫出這種變化之于普通個體的意義,這顯然是一個極為急迫的問題。《寫信》以其獨特的敏銳的藝術筆觸,回應了這個問題。它的簡單樸素的語言、留白的敘述以及對于平凡生命鄉愁情思的濃濃關切背后,蘊藏著我們每個人在這個時代所處的境遇、所遭遇的現實。這種關切、書寫,盡管無法撼動那些宏大的歷史規劃對于生命個體精神的損耗,但讓我們擁有了回應、思考、言說我們這種現實的可能。而那封沒有寫出來的信則預示著,即便歷史帶給我們的只有無盡的廢墟,也無意安放那些固執的靈魂,但文學依然會應時而變。
“此情無計可消除”,寫作這一指向生命內在的行動,永遠承擔著記錄與質疑的角色。
妥東,1992年生,寧夏中衛人,文學博士,供職于江蘇省作家協會。
責任編輯 郭曉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