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樓上的蚊子

那年春天，我與妻子一道，前往浦東做工。

我和妻在動身前的計劃是我們一同去工地，我做瓦工粉刷，她給我或我們粉刷班組做小工，拎砂灰、運砂漿、清掃垃圾之類。這些活比較臟累，本是男性小工做，但妻子說她不怕，只要兩個人在一起有個照應，不受兩地分居的煎熬就行。

到工地才發現，包工頭老表不能給我們夫妻安排一間房，哪怕是比床鋪大點的小庫房都沒有。

工地四圍老房子基本拆完，根本找不到我們承受得起租金的房子。

“我想好了，你一個人在這安心做，我到浦西市區找個事做，合適的時候我就過來。”

我知道她說的“合適的時候”是什么意思，就是簡單的、小小的一個空間。我找不到反駁理由，把她送到公交站臺，叮嚀：“找個輕松點的事做，不要太累，記得多打電話過來。”

“知道，孩子都上二年級了，重復的還是剛相識時那幾句話，一點新鮮勁都沒。”妻子笑著答，我忽然看到她眼里漫上一層細碎的淚霧。

那時我已用上一個“波導”牌子的國產手機。妻子沒有，她打電話基本是在公用電話亭。工地活很累，一天下來，流的汗用碗裝一點都不夸張。晚上下班，全身像散了架，腿肚子發軟，走路都飄飄的。工友們相互開涮，他們說我：“瞧你兩口子真有出息，一個浦江東，一個浦江西，魚擱臭了，貓想瘦了，體驗牛郎織女生活嗎？”

轉眼到七月。我們家鄉因為種植雙季稻，俗定約成一個叫“雙搶”的農忙時節。這個時間段，大多數在外地打工的人都回去幫忙，同時感受一下妻兒歡聚的溫馨。

那天，我難掩興奮地在電話里告訴妻子：“明天，明天來我們工地吧，工棚里還有最后兩個工友，明天下午動身回家。從明晚起，這個房間就屬于我一個人了，你可以來住一個多月。”

“可我最多只能請三天的假啊。”妻子在那邊輕輕地回。

第二天，妻子從廠里請了假，下午兩點多到我的工地。然而沒想到的是，那兩個工友聯系搭乘回鄉的長途大巴因為故障，班次往后推了一天。

兩位工友過意不去，覺得是他們的錯，對我們說：“這樣好啦，今晚我們倆到粉刷樓層湊合一晚，這個工棚就留給你們‘洞房花燭’啦。”

工友的話提醒了我，我說：“謝謝哥們，你們心意領了，你弟媳婦還沒在三十三樓上欣賞過外灘及東方明珠的美麗夜景呢，今晚我就帶她去那上面飽飽眼福。”

晚七點，在工地食堂吃過飯，從工地小賣部買了一盒蚊香。剛才吃飯時我們輕聲探討過那上面會不會有蚊子，想象中我們都認為沒有。妻子心細，她覺得還是買盒蚊香預備著。乘坐吊籃行車到了三十三樓，我關了吊籃行車電源，拔下鑰匙，選一個四面通風未粉刷的房間，搬幾張木模板攔住門窗洞，地面再鋪上干凈木工板與涼席。期間，我不無感慨地對妻子說：“真應了家鄉老話‘前生打多老子罵多了娘，這生做了泥瓦匠’。但也只有我們這些瓦工，才能享受得到這種不花錢的天然觀景賓館啊！”

妻子笑道：“牛■尾不■，人■嘴不■，就這還能嘚瑟呢。”

誰知，三四個小時后，熟睡中的我們都醒了，被蚊子咬醒的。我在我們簡易床鋪的四角都點上蚊香，大約安靜一個小時，蚊子又開始向我們進攻。我惱火地按亮打火機，光亮里瞅見妻子的小腿上正叮著一只蚊子，吸飽了殷紅的血。

“別動……活膩了吧？我的女人你也敢下口。”我學著電視劇里的臺詞，伸手去打。

誰知妻子將腿抖了抖，也學著劇中的腔調，悠悠地說：“哥，放過它吧，在這離家千里的地方，此刻的它也算是一個身體里流著我的血的小東西……”

我舉起的手僵在半空，那一刻我眼中潮了，我知道，妻子想家中留守的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