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春雨,把肥膩的山坡、溝渠、河灘浸染得濕漉漉一片。
不出一個月,鋪天蓋地的綠色,從田野那邊,從山坳那邊,從河灘那邊,向著村外的天邊涌動。
這時,雨水后的晴天,那些略帶土腥味兒、青草味兒的地氣,趕走了冬天的寒氣。由于春天的到來,陽光漸漸變暖,小蟲開始在綠茵茵的草叢中爬行,小鳥開始在樹枝上嘰啾,憋屈了一個冬季的生靈們,敞開心扉地談天說地。整個村子,到處都是春天的氣息。
這時,勞作慣了的父輩們,開始從雜屋里把谷種、農具搬到庭院里,在陽光下翻曬,季節不等人,農事順著農時有序排列著,莊稼人誰也不敢誤季節。
這時,冬天里的臘肉、糯米粑粑的香味被季節帶走??諝庵写蠖嗍前俨莸那逑?,站在村口,那略帶青澀、甜甜的氣息,讓你感覺到被整個春天抱住了。
日子到了泡種下秧的時節,水田那邊,有青草放在漚池里發酵的氣味,旱地那邊有草木灰的氣味,庭院那邊有豬圈、雞舍的家畜氣味。
伸著鼻子,雖感覺到滿村子都包裹著濃郁的有機肥料的氣息,但于農家人而言,這樣的氣味正合種田人的心意。誰家不盼望有個好收成呢?
“過完驚蟄節,親家有話田埂說?!边@是家鄉流傳的民諺。記得很小的時候,我就見過父母和農人們把一雙雙腳從布鞋里抽出來,赤著腳在冰冷的田地里勞作。傍晚,從田間收工回家的路上,勞作了一天的人們,渾身上下散發著濃郁的汗氣。各家的媳婦早已準備了一桌可口的飯菜,村子里彌漫著各種蔬菜、瓜果的氣味,也分不出是從哪戶人家飄出來的。
母親說過,“村氣是季節的變化帶來的。”
記得瓜香果熟的季節,村子里的風再不是裹著青澀的氣味,而是滿園子飄著果香,這時田野的稻子也熟了,金燦燦一片,林中的鳥兒啼叫得比春天更婉轉更歡快,小河的流水一路歡快地奔騰。
這個長長的夏季,空氣清朗,陽光透徹,散落在村外忙碌著農活的人群,或扛著鋤頭,或擔著柴草,或趕著水牛,行走在四面八方的小路上,各家忙著各家的農事。
到了點燈的時候,禾場坪上就開始熱鬧起來,月亮從山巒里向天空升起,四周的植物在月光下,散發著自然的香氣。家家戶戶搬出竹床、涼椅,像搭戲臺一樣,擺著一條長長的夜鋪。有老人開始向小孩子講故事,有賢惠的媳婦從家里搬來瓜果、李子,有老奶奶搖著大蒲扇,為睡熟的孩子拍打著蚊蟲。
在我記憶的深處,那是一種溫暖而又親切的生命氣息。
那時在村子隨處可見湖汊水塘,遠遠望去,可見一汪銀白色的水面,有的就是像地面畫出的線條。窄窄的流水,向低處嘩嘩啦啦地流淌,水旁生長著形態各異的野草,它們各自舒展著不一樣的身姿,晶瑩水珠閃亮著掛在草尖上,水鳥在花草間戲鬧。
在地勢低洼的地方,便是湖汊,大約是因為這樣的水面算不上湖,或者是村里老人們傳下來的習慣昵稱,這些大大小小的水塘,有人叫它野湖,有人叫它湖汊。
湖汊邊生長著蘆葦、菖蒲、野艾、菱角、野藤、雜樹。五月,母親會到湖汊邊用鐮刀砍回一些艾草和菖蒲。菱角剛熟的時節,我和同伴們會偷偷溜到野湖邊采摘。那鮮嫩的菱角總會讓我們一飽口福。
那些野鴨、野鳥們躲過獵手們的追殺,它們和這里的水鳥、昆蟲共處一片寧靜的水草,或沿著彎彎的水流追趕著,或在湖草間跳躍、淺飛。它們的姿態純凈而優雅,靈動而溫婉,偶爾把湖水翻飛出一片水霧,幻如夢境。
而在父輩們的眼中,村子里的河流、水港、湖汊,絕不只是一處風景那么簡單。他們視這些水脈為寶貝,是上天賜給種田人最珍貴的禮物。
孩提時的眼睛是最清澈的,在和墨山鋪的同齡人一路成長的過程中,我才慢慢弄懂了有關山溪、湖汊、水塘的一些生命密碼。
在那靠燒柴煮飯的日子,走進誰家庭院,都可見大大小小的柴垛,那擺放的形狀各異的柴垛,是院子里的一道風景,也是我們小時候捉迷藏的地方。
對于母親而言,柴米卻是一家人十幾張嘴一日三餐都少不得的家事,也是母親日夜最操心的事情。
田地里的活,總是沒有閑下來的時候,尤其是季節到了三伏天,山谷野地里的柴草發瘋一樣地長,這時節田地的活也正是最忙的時候,母親絕對不會錯過砍柴的日子。
選一個月色溶溶的夜,母親大約睡了不足兩個時辰,便帶著她的孩子們,輕輕打開大門去上山砍柴。
月光像一片輕柔的白紗,給山野涂上一層白色,小溪在銀色的世界酣睡,山谷、樹叢中的小蟲、飛鳥都放下了白天的喧嘩,安靜地進入了夢鄉。
大約要走半小時的山路,穿過一片竹林,才到可以砍柴的山坳。累得喘不過氣來的母親,彎下身子,幫我們用力扒開一條小路,用手比畫著:“你們過來,順著這方向砍過去。”
帶著夏日濃郁的草木芬芳,隨著我們柴刀的飛舞移動,那些帶著夜露的柴草,被我們砍了一大片。
天還沒亮,母親要把我們砍在山地的柴,一捆一捆地用草繩扎緊,然后母親是挑的最沉的一擔柴草,讓我們走在她的前面,在她的注視下,一路下山回家。
砍柴是一件很累的農活,回到家里的時候,天剛蒙蒙亮,哥哥、姐姐們渾身上下沾滿了柴草和泥土,母親為他們準備了熱水,心疼地說:“孩子們趕快洗個澡后去睡會兒吧,今早的飯我來做,等飯熟了,我叫醒你們?!?/p>
不知疲倦的母親,這時要去菜園子摘來新鮮的蔬菜,從菜壇子里取出蘿卜干,還有雞窩里的雞蛋,她要親自下廚為累了的孩子們做個豐盛的早飯。
當滿屋彌漫著鍋巴的香味時,平時做飯的姐姐們,趕緊起床打掃堂屋,擺好飯桌和碗筷。
母親從炊煙的朦朧中走出來,用水洗了洗被灶火燒得通紅的臉,然后用手輕輕地拍打著衣服上的灰塵。這時,我會趕緊跑到母親眼前,踮起腳尖,幫母親把頭發上的草渣拍打干凈。
不知什么時候起,我再也沒見過那種看熱鬧一般的斗嘴了。那是呈現在記憶里抹不去的山野往事,生動、有趣。
起初斗嘴時,都是一些生活中的瑣事,礙于鄉里鄉親的面子,左右鄰舍都湊過來,豎著耳朵聽雙方為某一件事情各講各的理。當音調一浪高過一浪時圍觀的人也越來越多。他們的斗嘴一會兒也更激烈了。
王嬸雙手叉著腰罵道:“是誰家的狗崽子,在夜里把我菜園子的那嫩黃瓜給偷了?!?/p>
周嬸急忙拉著王嬸說:“鄰里之間,屋檐挨著屋檐,一點小事,別鬧得嚇人?!?/p>
王嬸接著來圍觀的周嬸的話題說:“我又沒點名道姓,他李家為什么來搭理,不是做了虧心事?”
周嬸還來不及勸和開口,李家的媳婦用手拍著胸大聲吼著:“你姓王的干嗎望著我家的門口臭罵,你是看見我家崽子從你家菜園里偷了黃瓜?你還真以為我們家好欺負?”
周嬸一邊拉開雙方,一邊好意相勸,笑嘻嘻說:“你們看,地里的黃瓜還沒長熟呢,要是誰家的孩子夜里摘走了,就站出來認個錯吧?!?/p>
“是啊,是啊,人心都是肉長的,別讓孩子做這缺德的事?!币慌缘膹垕屢膊迳显捔?。
類似這樣的斗嘴,在墨山鋪算是一種最文明的勸誡,左鄰右舍掏心窩子的罵聲,能喚醒被罵者的良知。而受到教育的那戶人家趁天黑,領著頑皮的孩子到罵者家里去認個錯,送去自家菜園子的瓜果,雖吵是吵,鬧是鬧,但鄰里之間相互說開了,自然誰也不會往心里去,更不會傷和氣。到了第二天,翻開了新一天的日子,昨天吵過的兩家人,又熱熱乎乎地粘在一起了,把各自的板凳桌子拼在后院,搬出自家媳婦做的好菜,兩家男人把酒杯一碰,飯桌上發出無拘無束的笑聲。
關于村子里的斗嘴,真還有許多你意想不到的事情。比如,某一個吃晚飯的黃昏,忽然誰家的窗口傳來一陣吵鬧聲。這時,大家都會放下手中的碗筷,趕快去勸架,看熱鬧的孩子們小腦袋擠在一起,踮著腳尖,使出全身力氣向前擠去。
遇上這樣的情形,這一家斗嘴的人,往往是礙于面子,有長輩趕快出來向左鄰右舍解釋:“沒什么,真的沒什么?!闭f著,連忙關上了堂屋大門。村子歸于平靜,似乎什么也沒發生。
當然,還有一些村子里年輕的媳婦,打情罵俏地斗嘴。偶爾,有年輕的帥哥哥走過菜園時,如果發現有模樣長得俊的年輕媳婦在勞作,這會兒,帥哥哥一定會躲在竹籬笆下,偷偷看那媳婦高高翹起的下巴,齊肩的秀發,還有那高高聳立的胸部。如果這時誰發現了誰,都會開心地斗斗嘴,誰也不會去計較誰,只有風兒湊熱鬧一般,輕輕地把路邊的樹吹得沙沙作響。
在鄉野之地,我和村莊里的人一樣,從不輕看那些同在一個屋檐下的家畜。
再窮的日子,在農家院子里,隨處可見那些簡易的豬屋、牛棚、雞籠、狗窩。還有些從事運輸生意的人家,喂養的幾匹馬;也有旱地青草較多的農家,散養一群山羊。
你可想象,當累了一天回到院子里的那一刻,草垛邊的小狗親熱地搖著尾巴,雞們拍打著翅膀,牛發出親昵的哞聲,豬崽也趁著熱鬧在哼哼嘰嘰。此刻,渾身的疲憊少了許多,按捺不住的興奮,讓你不得不放慢腳步或彎下身子,和這些可愛的家畜打個招呼。
這些可愛的家畜,是全家人的寶貝。在農耕靠人下地起早貪黑時,牛是農家人忠實的伙伴,從麻水響的春耕開始,隨處可見牛和主人勞作時的情景,牛頭上套的牛軛、牛繩,還有那拉著的牛犁,每在水田向前奔走,牛肩上所背負的重量,不只有那泥濘中濺出的水花知道,手持牛犁的莊稼人更知道。
而憨厚的牛,始終如一地幫襯著農家人度過歲月的春秋。也許是歷經自然之風雨,汲天地之靈氣,偶爾它挨過主人的鞭子,卻從不放在心上,在田坡地頭,有誰迎面碰上它,還親昵地“哞”一聲,像鄰里之間親熱地打著招呼。
雞在家畜中,雖是最小的群體,但它卻被母親稱為“金屁股”和“油鹽罐子”。姊妹們添制些衣物或學雜費用,全靠母親把攢到幾十個的雞蛋拿到集市上去賣。
后來,母親為了周轉點家里的瑣碎開支,把屋旁的那塊自留地圍了起來,圈養了幾十只雞貼補家用。這事惹得村里的一些當家媳婦眼紅我母親,若這事放到幾十年后的今天,母親憑著大膽和執著,說不定也能成為致富的帶路人。
雙搶上岸,九月初上學的日子,姊妹們都背著書包去學校報名,這下子要拿出多少學費來呢?
急得沒法子的母親咬了咬牙,把豬欄里的兩頭還要喂養半年才可以賣個好價錢的豬趕到了供銷社的屠宰場。
放學回家的那天夜里,我聽到了奶奶在埋怨著母親說:“就不能讓哪個丫頭遲一年上學嗎?”
母親很難為情地向奶奶說:“都是我生的孩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啊?!?/p>
日子到了冬月,豬欄里又喂了三頭小豬崽子,母親身上的擔子又重了許多,家里除了十幾張大人小孩嘴要吃飯,還有那么一大群家畜也張著嘴呢。
尤其是每天早飯前,家里的水缸、木桶、籮筐、洗衣盆,豬槽、雞圈,每一樣容器都擺放在屬于各自的地方,那一樁樁事情,都要安排妥貼,要不然就引來牛哞、豬哼、雞叫的大合唱。
這時,母親就像一個指揮官,奶奶的一雙小腳趕著一群雞子,大姐去豬槽喂食,三哥去拿木桶挑水,一家老小像一支戰斗的隊伍,要忙上好一陣子。
雖天天這般忙碌,但母親和家人們對待家里的那些豬呀、牛呀、雞呀、狗呀,都是視為寶貝。
在莊稼地里穿行的牛,在草叢中覓食的雞,在柴垛邊歇息的狗,隨處都可和它們不期而遇,它們那可愛的模樣,讓整個忙碌的村子顯得鮮亮、靈動,處處充滿了生機。
我是一九六二年三年自然災害時期出生于墨山鋪。從小我便能感受到家鄉人依靠土地養活自己,養活一家人,養活一代又一代的村里人。即使最苦最難熬的災害年景,鄉親們都是咬著牙,守住腳下的這一方田地,盼望土地里有個好收成。
村里人在一年中最初對種田祈福,是從二月二,龍抬頭之日開始的。
日子到了二月,天氣漸漸變暖,把存放在雜屋的農具搬出來,在陽光下刷刷洗洗,把該泡的谷種也選好,擺放在堂屋里顯眼的地方,到了二月初二這天,母親會在家里的祖宗牌位上擺上水果后,點燃香火,母親雙膝跪拜在牌位前,雙手合上,很虔誠地念道:“二月二,龍抬頭,祖上保佑全家一年好兆頭?!?/p>
拜完祖宗,母親又細心地把谷種抬到禾場的東方,再次點燃三根香,對著東方的田地跪拜:“播種籽,下秧苗,風調雨順谷滿倉?!?/p>
那祈福的場景,深深地植根于父輩和我們這代人的記憶里。
在渾然不覺中,父輩們那聲聲的祈福,在不同的季節,或低吟,或高亢,更像一首歌謠,繚繞于耳邊,有這樣一首四季祈福歌,幾代人就這么吟唱,我依稀記得:
春天里,春耕忙,泡種下秧,祈盼田肥秧苗壯;
夏天里,夏日長,瓜熟果香,五谷生長生機盎;
秋天里,秋收忙,金黃滿地,家家戶戶糧滿倉;
冬天里,米酒香,殺豬宰羊,百姓人家年味香;
金龍舞,鑼鼓響,感恩大地,孕育萬物恩情長;
拜天地,拜四方,護佑百姓,年年豐收幸??怠?/p>
類似這樣的祈福歌,雖沒有賦予它五線的曲譜,也沒有把它放在平臺傳播,但只要在廣袤的鄉間大地上,任何一位農家子孫去吟唱,我想,這祈福的鄉里歌謠一定是嘹亮而又渾厚。
責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