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樹

梧桐花開，鳳凰自來。

祖父離世后，留下一棟破舊的老屋，還有院子里那棵粗壯的梧桐樹。梧桐樹是姑姑出嫁前親手栽下的，寄托著一份思念。

“梧桐”是姑姑的乳名。姑姑剛出生時，祖父推開門就聞到了撲鼻的梧桐花香。祖父欣喜地說，閨女的名字就叫梧桐吧，日后一定會引來金鳳凰！

日復一日，梧桐樹蓬勃地生長著，為家里帶來了一席陰涼。年復一年，梧桐花優雅地盛開著，粉嫩的小喇叭鼓著腮幫子馨香了庭院，芬芳了春和夏。

記憶中，祖父的酒量不大卻酷愛飲酒，他習慣了只飲一杯，飲多了就暈乎乎分不清東南西北。祖父年輕時當過兵，參加過抗美援朝戰爭，在戰場上結識了一個肝膽相照的川籍生死兄弟。部隊轉業后，兩個人靠書信來往，從未間斷過。

祖父時常豎起大拇指，眉飛色舞地講起他那個川籍兄弟，為人俠肝義膽，曾經奮不顧身用身體替他擋過子彈，那份救命之恩一輩子難忘。祖父結婚，川籍兄弟特意趕來賀喜。等到川籍兄弟生下兒子，祖父自山東千里迢迢趕去四川。當時，也就是祖父的一時貪杯，從而為姑姑結下了一門“娃娃親”。

祖母本以為祖父擅自定下的“娃娃親”只是一句玩笑話，也從未放在心上，還時不時地拿來逗樂解悶。直到二十年后，那個川籍兄弟偕同兒子帶著貴重聘禮趕來履行婚約了，祖母這才慌了神，耷拉著的臉一下子變得煞白，淚珠子成串地滑落下來。

川籍兄弟尷尬地望向祖父。祖父干咳幾聲，祖母沒法子，只好扯出姑姑做擋箭牌，“如今歲月不同了，婚姻大事豈能兒戲，這件事得經過女兒表態了才行。反正只要梧桐愿意，做娘的自然不會再橫豎阻攔。”沒料想，昔日一提“娃娃親”就翻臉的姑姑，此刻在上下打量對方片刻后，竟然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一對新人在祖父的屋子里舉行了簡單的結婚儀式。隨后，姑姑收拾隨身行李，幾日后便跟隨姑父嫁去了四川。

為這事，祖母很是生氣，足足大半年沒和祖父搭話。很多時候，祖母會一個人坐在門前的石墩上，默默地眺望著胡同口。每當郵遞員的車鈴聲響起，祖母會一改常態，立刻樂顛顛地迎上前。一封簡單的書信或者匯款單，也會讓祖母接連高興好幾天。

光陰似箭，歲月在祖母濃烈的牽掛和思念中悄然滑過。直到我呱呱墜地，才慢慢淡去祖母思念姑姑的心結。

記憶里，我只見過姑姑三次。祖父過六十大壽，姑姑回來了， 她盤腿坐在炕頭上，扯著祖母的手有聊不完的心里話。姑姑在娘家住了大半年，那段時間是祖母一生中最開心的日子，屋子里每天充溢著歡聲笑語，祖母好幾次笑著笑著眼里就盈滿了淚。

姑姑返回四川后，一向健碩的祖母大病了一場。病愈后的祖母變得沉默，也愈發顯得憔悴。她時常癡癡地望向窗外，嘴里自言自語：“梧桐這孩子啊，人善良也孝順，如果能守在身邊該多好啊！”祖父聽了，撓著頭知趣地退出屋，蹲在墻根下“吧嗒吧嗒”吸著煙袋。

祖母由于過度思念害了病，每日里病懨懨的。祖母病危之時，姑姑特意趕回來照料。沒過多久，七十多歲的祖母永遠離開了人世。祖父喃喃地搖著頭，忍不住老淚縱橫：“對不住啊老婆子，讓你跟著受委屈了！”

祖母去世后，祖父執意不肯搬離老屋，他會長時間守在祖母生前坐過的炕頭上，目不轉睛地盯向窗外沉思。祖父偶爾也會去院里走走，蹲在姑姑栽的梧桐樹下久久地端詳。祖父還會傻傻地坐在門前的石墩上，眼巴巴地眺望著胡同口，任憑風吹干滑落的兩行熱淚也無動于衷。而每當姑姑來電話時，祖父的眼睛總是一下子多了些晶亮，嗓門也變得嘹亮起來：“梧桐啊，爹的身體好著哩，別總是牽掛著，你也要多注意保重身體！”

沒料想，一向硬朗的祖父突然病倒了，渾濁的眸子久久凝望著院里那棵梧桐樹。姑姑急匆匆趕回來了，她撲倒在祖父的床榻前悲戚地喊一聲“爹”，祖父欣慰地點點頭。第二日，九十二歲的祖父滿意地閉上了眼睛。姑姑伏在母親的肩頭上號啕大哭，悲傷和遺憾伴隨著梧桐花的香味在老屋里蔓延升騰，成為我終生難忘的苦澀記憶。

送走祖父，姑姑流著淚給梧桐樹澆了水、施了肥，嘴里喃喃自語：以后，就讓梧桐樹陪伴著老屋吧！一年一年，梧桐花開了又落，落了又開，撲鼻的梧桐花香吸引了數不清的蝴蝶和蜜蜂，卻再也等不到姑姑的歸來。

四季的風拂動著梧桐樹發出了嘩啦啦的聲響，像一首吟唱的歌謠在耳畔鳴響。煦暖的陽光投過木窗欞照射進來，久違的老屋重新煥發出勃勃生機。

那次，兒子跟隨我步入老屋，忍不住好奇問道：“老爸，為啥老屋里總會飄逸一股獨特的香味？”我凝望著院子里那棵參天的梧桐樹說：“那是梧桐花遺留的芬芳，一輩子也回味無窮！”兒子似有所悟地點點頭。

那一刻，我忍不住黯然神傷。我知道，上了年紀的姑姑或許此后再也無緣重返故土，但院子里那棵梧桐樹，卻留下一個纏綿悱惻的故事，故事里充溢著悲歡也夾雜著離合。而梧桐花的質樸與香濃，卻會飄逸在老屋的光陰里，伴著歲月歷久彌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