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湘西侗族儺戲面具是儺戲表演中的特殊意象符號,蘊含著深厚的民族精神。侗族人民通過面具的現實物象,將審美、信仰、風俗等內容融入其中,體現著侗族人民對生命的感悟,以及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面具的符號、結構、色彩蘊含著侗族文化的歷史背景、發展變遷及文化生態等信息,剖析侗族儺戲面具的民族文化內涵,有助于對侗族儺戲面具的形成過程、結構關系和信仰文化力成因的深入研究。
關鍵詞:儺戲面具;湘西侗族;文化表征
基金項目:本文系湖南省教育廳科學研究項目“湘西侗族儺戲面具圖像整理與應用研究”(22C0569)研究成果。
天井寨地處湖南省新晃侗族自治縣貢溪鎮四路村,位于湖南省最西部,文化上的地理坐標位于南嶺走廊中段。本文田野點的天井寨是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咚咚推”的發源地,在天井寨侗族漫長的文化發展中,天井寨逐漸形成了以巫儺信仰為主的一系列祭祀活動。在巫儺祭活動中,每家每戶都會祭祖先、酬神靈,村寨也會舉行大型的儺戲、儺儀、儺祭等祭祀活動。在眾多祭祀活動中,侗族儺戲“咚咚推”尤為引人注目,儺戲“咚咚推”蘊含著極為豐富的民俗文化價值和精神價值,所映射的巫儺信仰對侗族人民具有不可估量的精神凝聚力。2023年年中,本調查組深入新晃天井寨進行田野調查,運用參與觀察、人物訪談和圖文采集等調查方式,通過大量的調研,嘗試探討侗族儺戲面具產生的歷史背景、發展變遷及文化生態等內容,以此剖析侗族儺戲面具的重塑狀況,對侗族儺戲面具的形成過程、結構關系和信仰文化力成因展開分析,以期為相關政府機構、民間組織提供有益的參考與借鑒。
一、研究緣起
新晃侗族自治縣位于湖南省西部,東臨芷江侗族自治縣,西、南、北三面與貴州接壤,分為北侗地區和南侗地區。新晃縣位于北侗,受漢族文化影響較大,融合多元文化為一體,形成了獨具特色的民族特性。
侗族儺戲面具是在儺戲表演中具有特殊意象的符號,蘊含著深厚的民族精神。侗族人民通過面具的現實物象,將審美、信仰、風俗等內容融入其中,體現著侗族人民對生命的感悟以及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因此,侗族儺戲面具承載著重要的藝術價值和民族文化價值,是一種幻想和造型相融合的民族藝術。本文立足于侗族儺戲,從戲劇文化民族學視角對侗族儺戲面具文化展開深入研究,以期借助侗族儺戲面具之形窺見侗族儺戲文化的根源,以此加強侗族儺戲面具在當下社會群體的關注度,進一步推進侗族儺戲文化的保護與發展。據實地調研發現,湘西侗族儺戲面具保存不完整,原始面具資料也存在一定的缺失,大部分儺戲面具為現代制作的產物。追根溯源,太平天國運動的“斬邪留正”、辛亥革命時期提出的“革故鼎新”、民國初期提倡的“破除迷信”以及新中國成立初期“文革”運動對湘西侗族儺戲均造成了嚴重的打擊,使侗族儺戲古舊面具現存量少之又少,大部分都為現代制作品。侗族儺戲面具手工制作技藝人年歲已高,存在后續無人傳承、技藝斷層的現象。侗族儺戲面具保護與傳承的困境,更加凸顯出侗族儺戲面具文化解讀與保護的緊迫性。
二、文化解讀
(一)原始農耕信仰的浸潤
侗族儺戲面具對神靈的構建傳遞了侗族獨特的民族文化,主要體現在淳樸的自然崇拜。侗族先祖在長期的生活生產中,掌握了一定的自然規律,但大自然并不遵循人的意志,常常變幻莫測,無法掌控。侗族先民認為,大自然賦予了生命,世界萬物皆由自然賦予,自然擁有神靈的力量,因此他們的內心對自然充滿特殊的情感,進而催生了對自然的崇拜。湘西侗族居住地地處群山半腰處,年降雨量不足,特別是插秧季節的雨水灌溉經常處于無雨或少雨的狀態,自然氣候直接影響當地水稻的收成。因此,儺戲“咚咚推”祈雨儀式成為了侗族百姓習以為常的事。每每農耕生產中,侗族先民在從事勞動生產時,除了辛勤勞作,還需卜卦、祈禱風調雨順,保障四季平安。這就形成了早期湘西侗族儺戲“咚咚推”的雛形,發展至今的侗族儺戲亦是侗族先民神靈信仰的延續,是侗族先民原始農耕文化的現代表現。
據調查所知,天井寨侗族儺戲“咚咚推”現存面具36具:“三國人物12具;神鬼面具8具;動物面具3具;其他人物13具。”[1]36具儺戲面具造型各有特色,形態各異。儺戲面具根據神靈角色進行分類,可分為正神面具、兇神面具和世俗面具。正神面具五官端正、慈眉善目,其形制寫實世俗化;兇神面具面目猙獰、獠牙獸角,奇異夸張,其形制多為人與獸結合;世俗面具多為寫實化的人臉形態,加以官帽、發飾等造型元素。侗族儺戲面具造型人格化特征明顯,因角色身份的差異都在細節上進行相應的夸張處理,以此通過現實主義的藝術手法彰顯角色的人物特性,面具上不同的刻畫與細節的處理反映出多層次的民族文化結構,具有極強的主觀性和創造性。從造型上看,36具面具整體特征上有一定的共性,大多為圓形或方形臉型,雙耳垂長過嘴,目大而有神,眼尾上揚,闊嘴大鼻,基本為左右對稱的臉部結構。面具的尺寸大于正常臉型,雕刻工藝凹凸有致。在紋樣的處理上,多用幾何紋樣、植物紋樣、動物紋樣和其他紋樣進行角色身份的強調。幾何紋樣有劍紋、云紋、火焰紋、太陽紋等;植物紋樣有梅花、荷花、牡丹等紋樣;動物紋有龍紋、蛇紋、魚紋等;其他紋樣有文字、三眼、骷髏、獠牙等。通過紋樣能夠加強面具的裝飾性和寓意性。例如,荷花紋樣寓意平安吉祥[2],水紋樣寓意財富,祥云紋樣寓意富貴。儺戲面具的形制古樸敦厚、寓意深遠,是典型的人與獸形制的融合,延續了侗族先民的圖騰崇拜。例如,侗族儺戲中的“開山莽將”面具發冠分上下兩層,其中下層為連續的三角形紋樣,形如連綿不絕的山巒,三角形紋樣折射出自然的觀念,表達對自然的敬畏之心。這些物質化形態的體現,為侗族儺戲面具增添了多元農耕文化色彩,也豐富了儺舞面具的文化內涵。
(二)侗漢思想交融
新晃侗族自治縣位于湖南西部地區,與漢族相鄰而居。在歷史的進程中,侗族深受漢族文化的影響,對漢族儒家文化所提倡的仁愛、正義、誠信、民本、大同等思想心懷仰慕,其行為準則多與儒家思想相符合。從儺戲淵源來說,儺戲源于中原文化,中原文化對侗族儺面具的滲透是不可忽略的。明清時期實施了“改土歸流”制度,漢族的文化、經濟、技藝、商貿對侗族地區的發展建設起到了極大的促進作用,侗族在與漢族通婚、通商過程中,漢族文化也在侗族生活區域得到廣泛傳播,使侗族文化呈現多元化的發展特征,因而,侗族儺文化也在文化交融中不斷互嵌與發展。例如,在侗族儺戲劇目中有侗族傳統的《盤古會》《背盤古喊冤》,也有漢族的儺戲劇目《古城會》《關公教子》①。儺戲中的《桃園三結義》倡導儒家思想的“義”,《過五關》歌頌的是“英勇”,在儺戲戲文里更多表達的是對神靈的崇拜與虔誠,對英雄的敬仰與尊重,所表達的情感自然淳樸。
侗族儺戲神靈中也存在著代表漢族文化的神靈,諸如“灶神”“關公”等。神靈面具的刻畫凸顯立體的臉部特征,五官輪廓分明,凸眼大鼻頭,嘴大而飽滿,其雕刻工藝與漢族技藝有異曲同工之處。從儺面具典型紋樣來看,面具發冠部分大量采用祥云紋樣,祥云在漢族文化中有著吉祥、高升的美好寓意,在周晚期,楚地祥云紋樣逐漸形成主流的裝飾風格,其紋樣體現在侗族儺面具上,從細節即可以看到楚文化的遺存。侗族對漢族文化的兼容并蓄還體現在對共同的神靈敬畏上,“雷神”“土地公”“關云長”都是侗族、漢族共同祭祀的神靈,“雷神”“土地公”為管理自然現象的神,保佑百姓風調雨順;“關云長”是世俗神靈,亦是民間守護神,驅逐邪惡和災禍,保護百姓家宅平安。侗族和漢族都是傳統的農耕民族,長期的共處共存的文化空間,締造了相同的文化特征,形成了民族間一定類同的文化形貌,體現在了侗族儺戲面具中。
在漢族文化體系中,盤古是創世之神,這與侗族民間文化里的盤古形象大體相似,都是天地萬物的開辟者,是人類共同的始祖。在漢族、侗族文化中關于盤古的故事、戲曲流傳較廣。再者,“三國”的典故源于漢族文化,在侗族儺戲“咚咚推”中也存在關于三國的儺戲。例如,《關公捉貂蟬》《桃園結義》《天府擄瘟,華佗救民》《云長養傷》等,至今流傳的侗族儺戲“咚咚推”的戲目中,還保留著7處較為完整的三國儺戲,這些史料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了在歷史的長河里,侗族與漢族文化有著交融共通的關系。
(三)侗族“人神合一”的精神理念
一切人類的文化現象和精神活動:如語言、神話、藝術和科學,都是在運用符號的方式來表達人類的種種經驗[4]。侗族儺戲面具是侗族意識形態的符號體現,從民族內涵反映出侗族的生活生產理念。侗族具有很強的家族觀念,他們將飛山公楊再思和盤古奉為儺神,把侗族始祖姜良尊為儺公,姜妹尊為儺母,對“儺公”“儺母”等儺神的祭拜與敬仰都是對自然崇拜的文化傳遞。
侗族屬于傳統型的農耕民族,“靠天吃飯”的生存狀態使侗族對神存有必然的敬畏之心,同時,又祈盼著神對自己的眷顧,試圖通過儀式與神靈進行對話。這些思想直接外化表現在侗族儺戲面具中,構建出一種戴上面具是神,摘下面具為凡人的“人神合一”的精神理念。侗族的儺神由先祖神靈、宗教神靈和世俗神靈組成,這種人神共建的現象,是在特殊的原始生存環境下,由侗族的自然崇拜和自然融合而形成的。表現出一種“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易·乾文言》)的文化心理[5]。初始,侗族先民在開疆拓土的同時,面對極為惡劣的自然環境,對不可對抗的自然、神靈心存依仗,因此衍生出儺儀、儺祭等祭祀行為,儺面具所指示的神靈也形成泛化的現象。一方面,侗族對不同層次的神靈有著極為崇敬的敬畏之心,祈求他們對自我生存的庇護;另一方面,侗族又希望擁有對抗自然、改造自然的自我力量。他們將儺面具人格化,希望以此同化自然的力量,逐漸產生出大量的神靈角色,先祖神靈、宗教神靈和世俗神靈的出現形成了“人神共列”的現象。在侗族自然崇拜的儺儀、儺祭、儺戲中,他們對神靈既心懷恐懼,又心存敬畏,表演者戴上儺面具,通過儀式中的行為、唱詞和音樂的表達完成神靈與世俗的對話,強調人與神的互動,以此借助神的旨意傳達指令、賦予力量、驅逐邪祟,同時也進行道德倫理的宣講。侗族儺戲的表演不僅具有祈福驅邪的功能,還能參與到侗族人民的生產生活中,起到世俗教化的功能,成為侗族人民生活生產的日常指南。儺戲的戲文、唱詞涉及廣泛、內容豐富,由于侗族有語言無文字,只能通過口口相傳的儺戲將侗族自身的文化傳承下來,儺戲面具逐漸成為世俗與神靈之間的橋梁,成為侗族“人神合一”獨特的精神意識表達。
“當人們日益擺脫溫飽等生存危機的時候,以歌功頌德為外在表象的祖先英雄祭祀也就出現了,甚至有的可以取代率先興盛的農耕祭祀,但其根基卻仍在那不可磨滅的農耕文明。”[6]侗族和其他民族一樣有著極強的家族觀念,北侗族人民將侗族始祖姜良、姜妹遵奉為儺公和儺母,將盤古和飛山公楊再思遵奉為儺神,儺公儺母、飛山公楊再思、盤古的廟宇常年香火不斷,供奉虔誠,在“咚咚推”的祭祀儀式和儺戲劇目中多為關于他們的頌唱。共同的信仰和祭祀活動增強了侗族百姓之間的家族凝聚力。
三、結語
湘西侗族儺戲“咚咚推”是侗族人民獨有的一種戲劇,最初為侗族人民集體祈福驅災辟邪的儺祭儀式,現發展成為侗族世代相傳的戲劇形態,儺戲面具作為侗族“咚咚推”的表演道具承載著侗族文化,擁有獨特的民族文化價值。我們可以從面具的物質層面,窺見侗族文化的本源及其民族文化屬性,侗族儺戲面具是信仰文化、民族文化融合的產物,它體現了民族審美的邏輯,詮釋了侗族“人神合一”的情懷,是侗族歷史長河的文化觀照。面具的存在賦予了儺戲生動的內涵,呈現出侗族儺戲多元文化的功能,具有較高的藝術價值和社會屬性。隨著科技的高速發展,具有傳統特色的侗族儺戲面具的傳承面臨著嚴峻的考驗,保護性研究可促進侗族儺戲面具未來的生存與發展。
注釋:
①其余劇目包括傳統祭祀性劇目2出:《跳土地》《跳小鬼》;民間故事劇10出:《盤古會》《癩子偷牛》《土寶走親》《楊皮借銼子》《驅虎》《老漢推車》《背盤古喊冤》《劉高斬瓜精》《鑼鼓不響》《菩薩反局》。
參考文獻:
[1]楊世英.侗族儺戲現狀令人憂[N].中國文化報,2011-04-26(6).
[2]黃小明,胡晶瑩.舞祭:廣西民間祭祀舞蹈文化田野考察與研究[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175.
[3]朗格.情感與形式[M].劉大基,等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6:533.
[4]余達喜.儺:一種泛文化現象[C]//“臥龍人生”文化講演錄(第一輯).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1:214.
[5]劉雨亭.從農耕信仰到祖先崇拜——《詩經》周人祭歌中文化流變的探源性闡釋[J].齊魯學刊,1999(2):16-22.
作者簡介:葛慧,碩士,湘南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非遺文化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