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湖湘“辣”文化中刻著“陽剛”的基因。湖南人嗜吃辣椒轉化為一種鮮明的地域文化品格:表現在湘菜中,就是湖南人喜歡熱熱鬧鬧的生活;表現在性別意識中,是湖南人推崇女性的爽朗、潑辣、熱情之美;表現在社會人格上,是湖南人敢于不平則鳴、砥礪革命的湖湘文化人格;表現在近現代湖湘文學中,是文學作品中那種潑辣、剛勁、平直的風格。將湖湘文化與江南文化比較,可以發現,前者表現為“崇高”之美,后者表現為“優美”。湖湘“辣”文化“陽剛”美學精神與《周易》“陽尊陰卑”的美學思想秘響旁通。從現實上看,湖湘“辣”文化的“陽剛”美學精神對時下過度“陰柔”的社會審美風氣具有補偏救弊的現實功能。
關鍵詞:湖湘;“辣”文化;“陽剛”美學精神
基金項目:本文系2022年湖南省社會科學聯合會項目“湖湘‘辣’文化的‘陽剛’美學精神研究”(XSP22YBZ120);2021年湖南省教育廳教改項目“‘講好中國故事’背景下地方院校大學寫作課程教改路徑研究與實踐”(HNJG-2021-0951);湖南十四五應用特色學科中國語言文學資助項目;2023湖南科技學院科學研究項目“柳宗元“陽剛”美學精神研究”研究成果。
東晉之后,隨著中國經濟中心的南移,與之相適的文化也發生了從北到南的位移,南宋之后,南方已經儼然是文化中心了。清代中葉以后,湖南經濟獲得了長足發展,湖南成為了南方文化的重鎮之一。作家唐浩明指出:“探討湖湘文化的精神特質,應從兩關鍵詞入手:一為楚風,一為湘學。”[1]湖湘學有史可查的源頭,應該追溯到北宋胡安國、胡宏父子在岳麓書院講學,它奠定了湖湘學的基礎,后經過胡宏的弟子張栻的傳承,再經王夫之等人的發揚——“唯有船山一片心”[2],最后形成了與百越、巴蜀、中原文化并駕齊驅、蔚為壯觀的區域文化。近代魏源、陶澍賡續前學并影響了一批又一批仁人志士,他們對中國的時局產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3]。除此之外,湖湘文化還包括民俗文化。民俗文化雖然沒有湖湘理學那樣脈絡清晰的線索,但是其源遠流長,對湖南人的性格與區域文化特質的塑造也起著重要的作用。“辣”文化就是湖湘民俗文化不可分割的部分,湖南人無辣不歡,嗜辣成性,這不僅是餐桌上的風景,也是湖南人骨子里與文化中的基因,這一基因銘刻著“陽剛”的代碼。
一、湖湘“辣”文化的歷史淵源
辣椒在我國并非古已有之,《論語》中說孔子“不撤姜食”,但是并沒有談及孔子吃辣椒。《離騷》中雖然數次提及“椒”,但這并非辣椒而是花椒。辣椒在明末清初才進入湖南,公元1684年刊刻的《邵陽縣志》與《寶慶府志》這樣描述辣椒,“大禾椒,海椒”。據清代掌故遺聞匯編《清稗類鈔》中記載,當時的湖南人的口味從“食辣”轉向“嗜辣”。從地理環境上來看,湖南是一個“江南卑濕,丈夫早夭”的地方,地處低勢,且多濕氣,辣椒有助于驅寒散濕,因此辣椒成為湖南人喜愛的一種食物。湖南人喜歡在菜肴中加入辣椒作為調料,“凡湖南菜肴,不論是炒、燒、煎、燉,還是烹、煮、煲、燜、炸以及涼拌等十幾種傳統的中國菜肴,不論是山珍海味,還是竹筍林覃、葷素湯干,處處離不開辣椒佐料”[4]2。辣椒可以說頂起了湘菜的半壁江山,缺辣則湘菜的韻味消失殆盡。湖南人可以將辣椒做出五花八門的類型:干椒、白椒、黃干椒、醬辣椒、腌辣椒、泡辣椒、辣椒粉、辣椒醬……湖南人不但自己餐餐不可離辣椒,也將辣椒視為迎接客人的重要食物,那首唱響大江南北的湖南民歌中有這樣的詞句:“遠方的客人莫見笑,湖南人最愛吃辣椒”。
“辣味”不僅是湘菜的重要特征之一,也是臧否湖南人性格的一種要素,有湖南的民謠這樣唱:“近代湖南兩大土特產——一出辣椒,二出名人。”辣椒與湖南人的性格之間具有密不可分的關系。這并非一廂情愿,而是有學理的依據,需要借助身體這一中介。《論語》中不厭其煩的規訓就是通過身體來形成某些禮儀觀念。古人說的“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史記·管晏列傳》),意在強調身體與觀念的影響。李清良說:“身體問題是每個人、每一個民族與文化的切身問題。人之為人的一個重要征就是,他是作為身體而存在。……由身體出發,來探討一個民族的思想與社會歷史和現狀,不止是提供了一個嶄新的視野,其本身就是一個至為重要的切入角度。”[5]他強調身體的“習”得對人的觀念純正具有重要作用。
早在古希臘時期的哲學家德謨克利特就認為人的身體是先于精神,尼采、梅洛-龐蒂就倡導身體哲學。尼采說“上帝死了”的目的就是希望借助于身體的改造來恢復人的精神;梅洛-龐蒂認為“世界的問題,可以從身體的問題開始”[6],他以假肢來說明身體先于“我思”,人在失去肢體之后,失去的肢體的身體部分仍然會慣性運動,這顯然不是“我思”的結果,而是身體的原因。梅洛-龐蒂以此說明身體具有先于“我思”的作用,“不是客觀刺激的結果,而是轉向客觀刺激,給予客觀刺激一種意義”[7]。愛德華·泰勒認為:“習俗和理念是我們之中通過個人行動的組合來形成的,個人行動的原因和結果在我們自己的觀念中經常是相當明確的。”[8]即是說,群體的習俗有著觀念的指示,并會在實踐中轉換成一種明確的觀念,習俗經由身體影響觀念。專注于身體美學研究的美國學者理查德·舒斯特曼在分析安格爾的名畫《瓦平松的浴女》時指出,畫中出浴的女性,露著嬌艷欲滴的身體,靜如處子,浴女“脊椎微曲,頭部微側”的姿勢無疑強化了她的體態之美,但是從解剖學角度看是很不舒服的,不便于活動,身體承載著審美觀念。理查德·舒斯特曼對這幅“誤導性的身體意象”畫感到震驚,因為它在追求美感的時候犧牲了人的正常生理舒適。當舒斯特曼拒絕以這幅畫作為他的作品封面時,卻被出版部門告知,讀者只會關注安格爾名畫身體的表象,而不會深究其內在[9]2-3。這說明,身體具有重要的觀念性,人們觀念的形成一定程度通過身體來實現的,埃倫·迪薩納亞克認為,“藝術經驗……都是在身體上讓人愉快的”[10]。身體愉悅感覺影響了藝術的價值,同時塑造著藝術觀念。根據理查德·舒斯特曼的身體美學理論,身體不僅是人類存在的基本維度,而且是人類感知與思想的必要條件。即是說,意識可以通過身體而被塑造,“身體是我們身份認同的重要而根本的維度。身體形成了我們感知這個世界的最初視角,或者說,它形成了我們與這個世界融合的模式。它經常以無意識的方式,塑造著我們的各種需要、種種習慣、種種興趣、種種愉悅,還塑造著那些目標和手段賴以實現的各種能力。……這也包括塑造著我們的精神生活”[9]13。身體的快感在舒斯特曼眼里高于真理,“我們人類在根本上不是為真理而活著,而是為感覺和情感的愉快而活著”[9]174。
基于以上認知,我們認為,湖南人喜歡吃辣椒,辣椒的刺激性通過身體的作用在實踐中轉化為一種地域文化、人格與生活態度,使湖南人“吃得苦、霸得蠻、耐得煩”的地域特點表現得酣暢淋漓,辣椒不僅是湖南人的調味品,還可說滲透進了湖南人的思路血脈,使湖湘文化具有蓬蓬勃勃的生猛“陽剛”精神。這是一種潑辣爽朗、經世致用、砥礪革命的現實主義精神,故梁啟超說:“五十年來,為輕重于國者,必推湘人士。”[11]毛澤東說的“不吃辣椒不革命”就是以吃辣椒來培育人們的革命精神。
二、湖湘辣文化的“陽剛”
美學精神的表征與內蘊
“辣”文化的“陽剛”精神主要從湘菜、性別意識、社會人格、文學風格幾個方面呈現出。
(一)湘菜的重要美學表征就是辣味重,無辣不成歡,其體現的“陽剛”美學精神就是湖南人喜歡熱熱鬧鬧的生活。湖南由于地處亞熱帶丘陵,空氣潮濕,因此,湖南人的體內濕氣較重,他們通過吃辣椒幫助濕氣的排出。“濕氣”依據中醫理論屬“陰”,吃辣相當于以“以陽化陰”。臺灣學者張起鈞從不敢吃辣變成愛上吃辣,“到了湖南,看到湖南人辣椒做得菜好香。嘗嘗吧,愈嘗愈勇敢”[12]160。從吃辣椒中,張起鈞感受并投身于到湖南人熱熱鬧鬧的生活之中。湘菜帶著濃得化不開的市井味,它與正襟危坐的魯菜與妍姿艷質的浙菜不同,湘菜體現出市井活潑、隨性的生活氣息。中山大學的羅成對長沙的飲食文化有過深刻的體會,他說:“市井文化的堅持,才是小龍蝦、臭豆腐、蔥油粑粑等地方美食背后隱匿的生活理念與價值旨歸。”[13]夜幕下的長沙,五一路一帶熙熙攘攘熱鬧非凡,各種以辣椒相佐的食品誘惑著本土居民或外來的游客,他們并非為了裹腹而來,而主要是借助飲食來感受長沙那熱鬧的夜生活。如今,長沙的夜市已經成為了城市的一張名片,它傳遞著湖南人熱愛生活的美學精神,當午夜兩點的街頭人們仍然揮斥方遒、穿梭于街頭巷尾,這不就是“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的現代版?在辣得讓人抓耳撓腮的“氣氛美學”中,路人經由在場可以感受到那股深藏在湖南人骨子里的剛猛韌勁,這不禁讓人感慨:“味之義大矣哉”[12]102。這表面上看是飲食,從深處看,這又是一種生活態度。張起鈞曾談起他的幾位朋友,有兩位是湖北人,外出吃飯一般都是肉絲面;另一位是臺灣大學的院長、系主任的朋友,十八歲以前沒吃過的東西都不敢吃;還有一位山東朋友,一年到頭都是吃饅頭。飲食中體現出不同地域性格,張起鈞由此生發出思考:“正由于……‘喜新厭舊’,才能使烹調的作業日新月異,產生壯麗的波瀾。”[12]161
嗜辣的湖南人不但在菜肴上花樣百出,這股熱辣勁同時也建構著湖南人的形象。如今,濃縮著湘菜精華的炒黃牛肉、剁椒魚頭、毛氏紅燒肉已經作為代表菜肴走進聯合國,為世界了解湖南及湖南人打開了一扇窗口。“新湖南”網站上有一篇文章,標題就很好表現出了湖南人的生活態度——《長沙的煙火氣,藏在湘菜人的功夫里》這里把“長沙”改為“湖南”,文章觀點也是能夠成立的。餐桌上熱辣的湘菜寓意著市民對美好生活的追求,這里面蘊含著一股蓬蓬勃勃的市井文化的陽剛生命力。正如有文章所說:“湘菜的世界從來都是清晰鮮活、熱烈傲嬌的,不管是在街頭巷尾的蒼蠅館子,還是在繁華都市的品牌餐飲店,只要湘菜人在,功夫在,長沙的煙火氣從來都不會消散。”[14]2019年,長沙坡子街一家文化餐飲企業發布了《如果我們不創造,就可以去死了》的宣言,這樣的宣言除了是企業的發展規劃使然,背后還是湖南人對生活品質的高自標置。湖南人的開拓的陽剛勁,在辣椒的研發上可見一斑,如今辣椒的品種也越來越多,長沙的光皮辣、湘潭的遲班椒、衡陽的伏地尖、邵陽的朝天椒、湘西的豇豆辣……紅綠相間,紛然多樣。老百姓在種辣椒的時候也將辣椒所寓意的陽剛精神發揮出來了,湖南衛視的《鄉村發現》曾在華容縣冶河鎮制做過一期辣椒比賽的節目,賽場上老百姓拿出自己種的辣椒參與競爭,這期節目令人印象深刻的地方,除了鄉親們你方唱罷我登場的熱鬧場景,還有冶河鎮黨委書記的一番話:“……在培養大辣椒的過程中……實際上也是一種科技意識的培養。通過這個,大家來比一比,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看到自己的差距,再迎頭趕上。”[4]43小處落墨,大處著眼,這就是湖南人書寫歷史“踐履篤行”的態度。
(二)“辣”文化中的“陽剛”美學精神表現在性別意識上,是湖南人對女性喜歡冠以“辣妹子”的稱謂,這是一種崇尚“陽剛”的美學精神。湖南人推崇女性的爽朗、潑辣、熱情之美,而相對忽視了女性的“陰柔”之美。宋祖英的《辣妹子》就將湖南女性那種爽朗潑辣的性格魅力表現得淋漓盡致。湖南妹子的感情不會藏著掖著,遠古時候,住在湖南攸縣的大禹妻子,面對三過家門而不入的大禹,直抒胸臆道:“候人兮猗!”[15]滿腔深情擲地有聲,這一聲渡萬壑千巖,越溪深處,超越時空,喚醒了后來的湖湘女性,她們的情感就像辣椒的顏色一樣炫然奪目,愛恨行諸于外,形成了舉世聞名的“辣妹子”性格,正如周興旺所說:“這種‘辣妹子’的第一特征就是潑辣麻利、敢愛敢恨,愛就愛他個天昏地暗,愛就愛他個死去活來。”[16]湖南妹子表達愛情的方式也與別的地方不同,她們可能不會“春風十里柔情”,而是無緣無故挑你的刺,但如果湖南妹子不對你撩蜂拔刺,說明她對你并沒有什么意思。一旦過了挨說這道坎,以后的交往就如浴春風,這就像吃辣椒,初嘗刺激,吃過之后又覺得渾身暢快,妙不可言。這種感覺的醫學解釋是“當辣椒素開始接觸人的口腔及舌的神經末梢時,痛感便喚起神經系統,而大腦感到身體受到外來傷害時,便會自動釋放一種天然的祛痛劑——內啡呔。……吃上一口如同得到了一劑柔和的鎮靜藥”[4]72。湘妹子的快人快語能夠刺激生活產生“內啡呔”,這是一種精神調節劑,它可以使人遠離古井無波的無趣生活。
波伏娃在《第二性》中這樣描述男權陰影下中的女性:“他者、女性的這種雙重性,隨后反映在她的后續歷史中;女人順從男人的意志直至如今。但這種意志是模棱兩可的:女人完全被歸人了東西的行列,而男人力圖用他征服和擁有的東西裝飾自己的尊嚴。”[17]109湖南妹子從來就不愿意自己變成社會的附庸,她們有鮮明而強烈的自我意識。如蜚聲文壇的湘籍女作家白薇、丁玲、謝冰瑩無一不是舊時代的叛逆者,她們倔強的人生不甘屈服。鄧穎超用“剛強、正直”來形容白薇[18]。沈從文在《記丁玲》中這樣寫道:“朋友們所得于丁玲女性的好印象,實不在她那女性意味方面。……她既不慣使用脂粉,也缺少女性那份做作。她待人只是那么不可形容的爽直,故朋友相識略久,就似乎極容易忘掉了她是個女人。”[19]茅盾以莎菲的形象迂回寫丁玲的性格:“莎菲女士是一位個人主義,舊禮教的叛逆者;她要求一些熱烈的痛快的生活。”[20]莊若江、楊大中以“直爽、真摯、誠實”[21]來評價謝冰瑩的為人。她們三人洋溢著陽剛的個性之美,這使她們在時代舞臺上形象鮮明,引人注目。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八千湘女在新疆安營扎寨,將青春安放在條件艱苦的地方,用陽剛的精神在荒蕪之地開辟出了一片欣欣向榮的桃源,她們用湖湘“辣”文化精神激活了戈壁那個蠻荒之地。陳瑞來以赴疆湘女為榜樣抨擊了當下盛行的不良風氣:“當前,‘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和歷史虛無主義者大有同流合污之勢。在他們心里、眼中和筆下,根本就沒有理想,沒有崇高,沒有責任,沒有奉獻,以小人之心度英雄之意,以燕雀之姿貶鴻鵠之志。相比‘八千湘女上天山’,其言其行如此,不亦悲乎?”[22]
(三)“辣”文化中的“陽剛”美學精神表現在社會人格上,就是經世致用、敢于不平則鳴、砥礪革命的湖湘文化人格。南宋大儒張栻在岳麓書院提倡的“力行”思想,是針對當時好空談不務實風氣的反撥,黃宗羲對此的評價是“見處高,踐履又實”[23]。這是湖南人“經世致用”精神的學理基礎。一位外國傳教士曾驚嘆:“湖南……出現了對基督教的最激烈的攻擊,不管別的省份采取什么態度,湖南仍然毫不容情。”[24]直到1886年,湖南仍然沒有出現一個外來傳教士的身影。如果不那么求全責備,我們可以理解為這草蛇灰線般表現了湖南人務實的精神,對不那么與現實關系密切的事情,湖南人并不太在意。魏源、曾國藩、譚嗣同、黃興、蔡鍔、毛澤東、劉少奇等人身上一脈相承著務實的精神。王闿運說:“湖南自有郡縣以來,曾未嘗先天下。”[25]湖南人群起在歷史舞臺上的發力,是在明清以后了,這與辣椒的引進在時間軸上具有某種重合性。湖南人得益于辣的激勵,具有辣椒一樣的品質,外省人曾戲稱湖南人“騾子”“辣子”“石頭”,湖南人不以為杵,反而笑納。這種辣子(騾子)精神表現是吃苦耐勞,腳踏實地,志在千里。這就是曾國藩概括湘鄉民風時所用的“拙誠”一詞。毛澤東的乳名就叫“石三伢子”,在革命歲月還用過“毛石三”的化名,這并非偶然,而是有地域文化的淵源。
章士釗對湖南人的性格做過精辟的論述:“勢之順逆,人之毀譽,不遑顧也。”[26]湖南人一旦認定了某個道理,就會義無反顧堅持下去,這也是近代以來湖南人能在政治上風云際會、屹立潮頭的原因。沒有這種“陽剛”的辣子精神,楊度怎么敢說出“若要中華國果亡,除非湖南人盡死”這樣氣沖霄漢的話來?這并非一家之言。張治中任湖南政府主席時,為湖南的歷史與民風所感染,誕生于這片土地上的譚嗣同、唐才常、黃興、蔡鍔等人叱咤風云的事跡讓他心向往之,湖南人敢作敢為有擔當的精神令他深為欣賞。他感慨道:“在這樣一個地方,……都是最有可為,最能成為民族復興根據地的所在。”[27]湖南人這種砥礪革命的精神,辣椒功不可沒。朱德曾對陳明仁說:“你們湖南人吃辣椒有名,在我們部隊里一些湖南兵說‘不辣不革命’。”[28]黃興、蔡鍔、譚嗣同、陳天華、蔡明翰在革命大義面前表現出來的無所畏懼的陽剛之氣,雖暌違遙遠時空仍然能讓人感受到他們那震撼人心的激情與力量。無論是民諺的“無湘人不成軍隊,無湘人不成衙門”、譚嗣同的“萬物昭蘇天地曙,要憑南岳一驚雷”,還是毛主席的“橫掃千軍如卷席”“飛起玉龍三百萬,攪得周天寒徹”,我們都可以從中深深感受到湖南人那自振于世的辣勁和陽剛精神。
(四)近現代湖湘文學“辣”的特征是那種潑辣、剛勁、平直的特點,它偏向獅子吼的陽剛精神而不是繞指柔。時統宇對偏重歌舞升平節目的湖南衛視諸多批評,“湖南衛視對中國電視的發展只有產業的價值而沒有文化的意義,甚至是以犧牲電視的人文關懷和文化品位為代價換取發展空間的”。他認為這沒能體現出湖湘文化深刻、大氣、陽剛、生猛特點來[29]。這里雖然說的是湖南衛視,其實很適合于描述湖湘文學的整體特點。自三閭大夫屈原抗爭權力與叩問命運的《離騷》《涉江》《九章》《九歌》出現在文學史上,湖湘文學就自覺走上了一條剛勁有力的方向。近現代湖湘文學繼承了這一衣缽,在復雜多變的現實面前沒有墜入自娛自樂中去,而是積極思考人生與社會,借助于文學來并思考改變現狀。有研究者認為吳越小說帶有明顯的“才子”氣質,如果以這一文學標簽來衡量湖湘文學就會出現方枘圓鑿的結果。“才子”多少給人以力道不夠缺乏陽剛氣的感覺,湖湘作家不會是這個樣子。為了比較準確地描述湖湘文學的特征,我們不妨采用法律上的“舉輕以明重”的方法,以湖南女性作家作為研究對象,女作家的作品都具有如此的陽剛精神,遑論男作家?丁玲是因反抗者的形象馳聲走譽的,她筆下的的“莎菲女士”——一個覺醒并在暗黑時代奮袂抗爭的女性,《莎菲女士的日記》一經問世,“好似在這死寂的文壇上,拋下了一顆炸彈一樣”[30]。白薇的人生是慘淡而自強的——她從被婆婆咬斷腳筋迫害自己的夫家逃出,從此開展了傳奇的人生。正因為弱小被人欺負,作為一種心理補償的白薇的小說就帶著男性的陽剛氣質,這或許是一種性別膜拜,或許是一種自我幻想,不管怎樣,白薇小說中的陽剛氣質使其作品充滿了力量。謝冰瑩有過行軍打仗的抗日經歷,她平生崇拜花木蘭、穆桂英、梁紅玉等巾幗英雄,這深深影響了她的文學創作,“女性的激情與柔美溶化在愛國主義的民族大義中”[31]。尤其那些表現國難當頭同仇敵愾的文學作品,氣勢充沛、壯懷激烈,令人動容。還有寫投身革命烈火的青春的楊沫、作品帶著“英武的丈夫氣概”的葉夢。這兩年成為諾貝爾文學獎熱門人選的、莫言最希望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湖南女作家殘雪,她筆下的世界背后是一種深邃的哲學思考與陽剛的生命力量,殘雪將裹在生活外表的硬殼掰開揉碎,顯出里面的真相,她要解救那個“被白天、被理智、被來自外部世界的規范所馴化了的生命意識”[32]。
三、湖湘辣文化的“陽剛”美學精神
與推崇“陰柔”之美的江南文化的比較
湖湘文化中的“湖”與“湘”分別指涉洞庭湖與湘江,湖湘文化與水之間桴鼓相應,江南是水鄉,江南文化也與水結下不解之緣,但是二者最終的形態與內蘊卻截然不同。湖辣味帶著比較強烈的刺激,人們需要克服某種心理抵觸情緒才能接受它,這與康德所說的“崇高”之美異曲同工。康德認為,崇高感涉及對象的無形式,這與美感不同,美感涉及對象的形式。對象無形式涉及到對象體積的無限,即“數量上的崇高”與對象力量上的無限即“力量上的崇高”。康德指出,“而后者(崇高的情緒)是一種僅能間接產生的愉快;那就是這樣的,它經歷著一個瞬間的生命力的阻滯,而立刻繼之以生命力的因而更加強烈的噴射,崇高的感覺產生了”[33]。人在生命力受到阻礙之后進而被激發出其內在活力,形成了“崇高”,這是一種因對象的無限而催發的生命之美。“辣味”的陽剛美學精神與此相近,它是人與刺激性味覺的對抗形成的一種“陽剛”美學精神。我們吃辣椒之初,因味蕾受到刺激而產生一種痛感,進而會覺得舒暢,最后會有一種酣暢淋漓的快感,這與“崇高”描述的生命與心理狀態非常相似。毛主席曾說,與敵人斗爭與吃辣椒能使他精神抖擻。1996年在北京舉辦的中國出版成就展上,湖南展區打出的標語是“湖南人能吃辣椒會出書”,吃辣椒與出書乍看毫無關系,細細一想,其實不然,吃辣椒能夠使人獲得生命的體悟與突進,這不就是出書的意義嗎?這也生動地概括了湖南人的生活形態與湖湘文化生態。研究湖南人的性格與文化,除了楚巫文化與理學一脈,還應該從“辣”文化一脈進行研究,這種從味蕾到身體再到精神的文化研究路徑,有助于湖湘文化走入生活的深處。湖湘辣文化主動,江南文化主靜。江南文化中煙柳畫橋、風簾翠幕的世界常常使人處于與自然和諧統一的狀態,也就是康德所說的“優美”。優美不像崇高,后者對象沒有形式,前者具有小巧、精致、柔和的形式,這在蘇杭的園林、小巷,江南的飲食中可以看出來,它對應的是中國文化中的“陰柔”之美。“在審美活動中,優美的對象首先以其整體上的小與緩、弱與柔引起審美主體的注意,主體幾乎是以一種欣喜的柔情來接受它們、感知它們。由感知其小而起可愛之心,感知其緩而入平靜的心境,感知其弱而起憐愛之情。”[34]江南文化易于造就人們的和諧、寧靜的藝術型人格。湖湘“辣文化”常常使人處在緊張、沖突、活躍的生命狀態,它易于造就革故鼎新的現實型人格
四、湖湘“辣”文化“陽剛”
美學精神與《周易》之間的秘響旁通
從某種意義上說,湖湘辣文化中的“陽剛”美學精神承繼了《周易》崇尚剛健的精神。《周易》雖有“一陰一陽謂之道”之謂,但從地位上來說,陽尊而陰卑;從性質上來說,陽正而陰邪;從功能上來說,陽強而陰弱[35]。《周易》的變化觀念洋溢著一種至大至剛的陽剛精神。《象》辭在闡釋乾象時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天尊地卑,乾坤定矣。”(《易·系辭上》)歐陽維誠在《周易新解》指出:“乾就是剛健、旺盛,向上的形態。”[36]《周易》始終貫穿著一種崇“陽”的精神,“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周易·易經·乾卦》)。君子保持著自強不息的姿態,就不會惹禍上身。朱子曰:“生生不已之意,屬陽。”[37]他視生命的源源不息為陽剛之氣使然。張岱年先生認為,《周易》體現了剛健有為的精神,張先生在《中國思想源流》中說:“《易傳》也是發揮宏毅哲學的,‘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不言所利,大矣哉!大哉乾乎,剛健中正!剛健中正四字表現出了中國固有精神之精髓。”[38]宇宙變動不居,如果缺乏“剛健中正”之精神,則世界毫無生氣,處在一片死寂中。這一宇宙觀落實到人生,就是人應該時時保持著旺盛的生命活力,銳意前進,不畏艱險。朱良志在《剛為〈易〉之魂》一文中開門見山指出:“《周易》經傳,洋溢著濃厚的剛健有為精神。它高揚人的剛性人格,認為人只有不朽的去創造,才能德配宇宙;它彪炳人的健動不息、不屈不撓的斗爭情懷。”[39]依據《周易》的思想,社會的發展是由陰陽之間的相互作用而推動的,陽處于主導地位,陰順從于陽,剛是生命的肯定力量;柔是生命的否定力量,剛克柔則生機勃勃,柔克剛則暮氣沉沉。如果違背了這一主次尊卑的關系,社會發展就會失序。就人而言,如果想事業壯大,功成名就,就應該將強健的外在氣勢內化,只有人的內在精神強大了,才會在事業上脫穎而出,一覽眾山小,《周易》把這強健壯大的力量歸于陽,因為陽為實而陰為虛。李澤厚說,《周易》“它是世界觀、歷史觀,同時也是人生觀”,并指出,“世界觀和人生觀合二為一正是中國哲學的特征之一”[40]。這一“崇陽”的美學精神在崇“陽剛”之氣的湖湘辣文化那里得到了響應,具體的表現就是蓬勃的生命力量與濟世革命的社會實踐性。
五、湖湘“辣”文化的“陽剛”
美學精神對“陰柔”社會審美的療救功能
在互聯網時代,隨著各路資本的粉墨登場與推波助瀾,審丑成為了一種潮流,“娘炮”蔚然成風。“娘炮”文化的主要特征是過度陰柔,缺乏生命活力,這造成了人們審美趣味的扭曲,更對青少年的成長不利。清華大學的張新貴指出,當下校園內男生多數有明顯的女性化特征,它的表現是“做事畏縮、依賴性強。個性喜靜怕動、膽小無主張,缺乏冒險精神、勇敢和探索精神以及自信心不足等特征”。這與社會所期盼的“有創造力、想象力以及動手創新能力的未來人才很不相稱”[41],這種畸形的審美文化的潛滋暗長令國家管理部門深感不安。教育部在給政協委員的《關于防止男性青少年女性化的提案》的回函中指出,“中國青少年的‘女性化’趨勢,如果得不到有效的治理,必將危害中華民族的生存發展”,教育部表示將更注重學生的“陽剛之氣”。鳳凰網在2021年1月29日發起了題為“政協委員提出防止男性青少年女性化提案,你怎么看?”的網絡調查,截至1月29日16時00分,共有1061109人參與了調查。結果顯示:有64.23%網友認為“有必要培養男性青少年的陽剛之氣”[42]。網友們對陽剛之氣的理解是責任感,有擔當。
根據福柯、波伏娃、西美爾、瑪格麗特·米德等人的學術觀點,性別意識并非像弗洛伊德所說由生理解剖結構決定的,而是取決于文化的作用。福柯在《性經驗史》中探討了基督教文化對性心理的入侵與建構;波伏娃在《第二性》的“導言”中指出,女性本身不足以界定自己的性別特征,她們的性別必須借助于男性文化才能描述出來,“男人不是從女人本身,而是從相對男人而言來界定女人的”[17]8。西美爾認為男性文化是社會衡量一切的標準,包括女性的性別意識。根據這一類學說,我們可以用崇尚“陽剛”之美的湖湘“辣”文化來對過度“陰柔”社會風氣補偏救弊,匡扶民族崛起所需要的時代精神。湖南人“不畏浮云遮望眼”、勇于改革、銳意進取的“陽剛”美學精神,對目前趨向于萎靡的青少年審美文化具有滌瑕蕩穢的功能。湖南人在歷史舞臺上表現出來的剛健有為的地域文化品格,對社會陽剛審美文化的建構具有重要的意義,聽聽歷史深處傳來的“終當移孝作忠臣,為我國家扶厄運”(左宗棠)“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譚嗣同)“吳楚英雄戈指日,江湖俠氣劍如虹”(黃興)“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毛澤東),看看湖南人如今表現出來的對生活的激情、對民族的責任、對未來的沉毅籌謀,將這樣的“陽剛”精神融入社會文化中,相信一定會有正面而積極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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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趙洪濤,博士,湖南科技學院文法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