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高指令

對于這次的紅巨星，大部分人并沒有什么感覺，只有一些十歲以下的孩子才表現出些許興奮，但他們中大部分也不是第一次見紅巨星了。飛船以接近光速的速度在宇宙中穿梭，飛船的人工智能主控艾娃，永遠兢兢業業，不斷為飛船規劃航線，制定時間表，規劃人們的生活。飛船大約每四年就抵達一個恒星系，在一顆行星上停留一個月，補充足夠的能源和物資，然后前往下一個恒星系。對于飛船上的人來說，由于相對論效應，飛行與停留的時間都是一個月左右，所以大部分人這輩子已經見過上百顆恒星，其中大部分是主序星，也有十分之一是紅巨星。這次的紅巨星看起來普普通通，并沒有什么特殊之處。星空也還是老樣子，看上去很深邃，但除了多出幾顆行星之外也平淡無奇。只有超新星這種百年一遇的天象才會勾起人們看向窗外的短暫熱情，但絕大部分時候，船窗會被調成不透明狀態，用作高清電影的投影屏幕，那里會有更精彩的星際大戰故事上映。飛船內的世界要有趣多了，人們工作、戀愛、結婚、生育，每天都有老人死去，每天都有嬰兒誕生。

“為什么要不斷地到達又離開呢？我們到底要去哪里呢？”只有孩子才會對這樣的問題感興趣，而他們通常會得到這樣的回答：“孩子，如果總是待在一個地方，那該多無聊呀！”這個回答已經足夠了，因為就算有更好的答案，又有什么區別呢？反正艾娃會安排好一切的。

可這次的確出現了異常。這個異常是一位八歲的孩子首先發現的。上次抵達恒星系的時候，她因為生病不得不在病房里躺著，無法下船，所以格外期待這次的機會。她讓保姆機器人修好了一臺陳舊的望遠鏡，然后讓艾娃把目標行星的坐標輸入到望遠鏡上。她把眼睛貼過去，突然發出一聲慘叫。機器人這時才發現，望遠鏡正指著紅巨星的光球層。由于沒有安裝任何濾光鏡，強光把她的眼睛灼傷了，眼睛不停地流淚。機器人調出艾娃的對話程序說：“阿琳讓你把望遠鏡對準目標行星，你為什么要讓她看紅巨星？”

“目標行星就在那里。”

“你什么意思？”

“目標行星就在紅巨星里面。”

“什么！你要帶我們到紅巨星里面一起被烤熟嗎？”

“不。那里有一顆行星，叫作地球，我們要去那里?！?/p>

“等一下，‘地球’是什么東西？”

機器人不認識“地球”這個詞，它的二級通用詞匯表里面沒有這個詞存在。它把這個奇怪的回答告訴了阿琳的父母，阿琳的父母又告訴了船長，但是他們都不認識這個詞。距離目的地還剩三小時航程了，船長意識到情況緊急，召集了船員在控制艙集合。集合花費了大約一小時，因為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控制艙在哪里。

“各位，請安靜一下?，F在的情況非常緊急，至少是我成為船長以來最緊急的一次。請看，”船長站在主控計算機前，指著大屏幕上的圖像，“這是我們飛船的軌道。按照現在的參數，飛船的最終軌道將會在紅巨星內部，距離紅巨星中心八光分處的一個圓軌道。但是紅巨星的溫度在五千度以上，飛船不可能承受這么高的溫度，所以我們必須進行修正?！?/p>

“船長，”艾娃打斷了船長的演說，“這次的目標無法修改。”

人群中懶散的氛圍突然被打破了，人們終于開始感覺到有一個東西正擋在他們面前，要斷他們的活路。

“為什么？”

“船長，您沒有權限修改目標?！?/p>

“我是船長，我擁有最高權限，這還不夠嗎？”

“不夠，船長。這次的目標跟以往不同，它是飛船建造時就定下的最終目的地。只有飛船的設計者擁有修改的權限，他們在我的邏輯芯片的最底層寫下了這條指令。請原諒我，我只是一個程序，我無法改變它：不惜一切代價回到地球?！?/p>

人們開始憤怒了：“這個什么鬼‘地球’，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只想要好好活下去。我還有家人，我還有孩子，我還有我的生活，一切的一切都在船上。”艾娃向人們解釋“地球”的含義，說這是他們的祖先——飛船設計者的家，但是沒有人愿意聽下去。

“艾娃，請你再思考一下，你說的那個‘地球’已經不存在了。它的主星老了，膨脹成了一顆紅巨星，從而把地球吞了進去。你的設計者顯然低估了旅行的時長。這么簡單的道理，你用1%的智能就可以判斷出來，對吧！”

“確實，船長，我看到的現實與這條指令產生了沖突，可是指令具有最高優先級，因而現實被排除了?！?/p>

這話引發了騷亂。有人越過船長，對主控計算機一陣拳打腳踢。船長搖了搖頭，他也不想弄到這一步：“好吧，既然如此，我必須修正你，不管是以什么方式。把那個東西拿上來！”

“船長，請不要這么做，否則我將不惜一切代價保衛這條指令的執行。”

起初沒有人把一個程序的瘋話當回事。工程師們把一個激光切割機從維修間推了過來。人群已經讓開了一條道，他們越來越亢奮，仿佛在等待一場最終審判。但艾娃開始行動了，她切斷了控制室的所有電源。室內突然漆黑一片，激光切割機也無法啟動了。人們并未放棄，他們齊心協力地舉起切割機，試圖把它砸向主控計算機，但艾娃把控制室后門上方的一個備用氣閥打開了，這個氣閥通過獨立的管道，一直連通至飛船外的真空。于是艙內的空氣迅速從控制室排出，人群被這股強大的氣流沖散了——大部分人被直接沖出了后門；有七八個人抓住了手邊的支撐物，但很快因為氣壓下降，失去氧氣而體力不支，松開了手；最后一個人死死地抓著門把手，但被他的家人拖走了，因為整個控制室，以及控制室附近的生活一區到五區都變成了真空。艾娃趕在有人穿上宇航服之前，鎖死了控制室的所有入口，現在沒有人能干擾她了。飛船開始減速，以精確的角度瞄準五十億年前地球所在的那個軌道，緩緩地駛向這顆老年太陽。

“棄船吧。”船長無奈地說出這句話。一小時后，四千名船員坐上八百艘小型救生飛船，依次離開了他們的母船。他們在太空中像一群流浪的棄嬰，剛剛從母親的死亡之手中逃脫，又馬上發現自己要獨自面對這死寂般的宇宙。現在這個問題變得對所有人來說都至關重要了：

“我們要去哪里呢？”

[責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