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紅樓夢》誕生以來,其研究成果可謂浩如煙海,并形成了“紅學”。《紅樓夢》是中華民族傳統文化、文學的集大成,融合了幾千年中國文學的精髓。
基于隱喻視角的紅樓夢語言研究為《紅樓夢》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視角。趨向動詞“出”語義豐富,使用頻率高,常跟在動詞后作補語,構成“V 出”結構。動趨式是漢語語法中比較重要的一種語法結構,因其特殊性和復雜性,一直受到語法學界的重視。從功能語法視角出發,有學者探討了動趨式的語義類型和句法結構。本文從認知視角出發,探討《紅樓夢》中動趨式的語法化歷程。
一、理論概述
動趨式由“動詞+趨向動詞”構成,由呂叔湘先生最早提出。復合動趨式是由簡單趨向動詞加表示主觀位移方向的“來/去”衍生而來。“出”的方向性意思是指一個物體或人從內到外地運動。而出的結果意義表達了一個物體從潛在到明顯或從無到有的狀態。
“從內到外”的方向性含義是“出”的基本含義。而“從潛在到明顯”和“從無到有”的意義是原型意義的延伸,是從原型意義演變而來的。我們將從隱喻的角度來探討“出”的意義機制。
二、動趨式“V出”
“V 出”中“出”表示 V 的趨向,這種趨向是逐漸虛化且帶有隱喻性質的,所以V和“出”結合后也經歷了從意義的簡單相加到具有整體意義的過程,這為“V 出”實現詞匯化提供了語義層面的條件,通過隱喻機制,“V出”從空間域投射到時間域,并不斷擴大。首先,我們討論“從內到外”到“從潛在到明顯”的擴展。如果我們身處語境外,語境內有什么意義,對我們來說,都是處于潛在狀態,而語境外的意義是顯而易見的。從內到外移動的路徑類似于從潛在到明顯的路徑。原點是一個事物的內部或空間的內部,終點是事物的外部或空間的外部。這就是“從內到外”的含義與“從潛在到明顯”的含義之間的聯系。由于這兩種意義之間的關系,“從潛在到明顯”的結果意義可以向“從內到外”的方向意義延伸。它們對應于容器模式中的“源—路徑—目標模式”。具體說明如圖1所示:
其次,我們討論“從內到外”和“從無到有”含義的延伸。從圖1中可看到,當對象在容器內時,它是隱蔽的,無法使人具體看見,人們傾向于認為它什么都不是。當對象在容器外部時,它是明顯存在的,人們可以看到它,人們傾向于判斷它是存在的。對象的不存在狀態是原點,而對象的存在狀態是終點。從不存在到存在的路徑類似于從內到外的路徑,它是“從內到外”和“從無到有”之間的延伸。
通過考察其語法化過程,得出的結論是:動詞“出”意義的虛化為“V+出來”“V+出去”,這為動趨式創造了條件,至于“出”在句子中改變句法位置的表現,是虛化的結果。“出”表示空間趨向義,空間趨向并非由“出”直接表示,“出”只對動作結果進行描述 ——超出空間,往時間范疇變化(隱喻使之從空間域到時間域,即從內到外—從隱到顯或從無到有)。因此,可以判斷“V+出”類動趨式的語法化機制是隱喻。
三、“V出”與隱喻
李素佳[1]在《“V出”的構式化研究》中認為“出”與隱喻存在相同的產生機制。漢語動趨式的認知體驗,是語言領域的焦點。動詞方向結構作為一種空間表征,表達最基本的空間運動與最基本的空間知覺。動詞方向結構是“動詞+方向動詞”,該句話既包含了動詞的基本概念,也包含了謂詞的用法,可以用來指代物體的行進軌跡。“V出”與路徑圖示之間有關,根據之前分析的“出”的變化,我們可以對“出”的變化過程進行一般描述:當動詞“出”是一個自動動詞,進化路徑是“出”+位置對象→“V出”+位置對象。上文提到“V出”對動作描述進行跨域映射,因此,“V出”既可以表示趨向意義也有隱喻意義。郭珊珊、朱樂紅[2]在《論漢語“出”類趨向補語的語法意義》中將趨向補語“出”的語法意義劃分為趨向義和結果義。前者可以細分為具體的位移趨勢,而后者則可以細分為“隱含的”“到”“顯示的”以及“無”。本文將從認知語言學的角度來深入探討這四種語法含義。
(一)具體位移趨向
周子涵[3]在《脞論認知語言學視角下的趨向補語“出”》中對“出”的趨向意義做了表述:“出”作趨向補語常跟在動詞后,如走出、拿出、搬出等,在構成“V出”的動補結構時,V表示位移方式,“出”表示物理位移中“從內到外”的趨向意義。本文就以《紅樓夢》中的相關語料為例,進行分析。
例(1):寶玉坐了,用自己的腳爐墊了腳,向荷包內取出兩個梅花香餅兒來,又將自己的手爐掀開焚上,仍蓋好。(《第十九回》)
例(2):次日早起,鳳姐往上屋去后,平兒收拾賈璉在外的衣服鋪蓋,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綹青絲來。(《第二十一回》)
例(1)中的梅花香餅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它從荷包內取出,然后從內向外移動。例句中動補結構“V出”表示使用什么方式讓物體發生位移,這個移位趨勢都是由內向外的,如例(1)中的梅花香餅由荷包內發生位移(取出),由內向外進行移動。兩個例句中的“V出”(取出、抖出)使語言變得形象生動,令讀者身臨其境,對畫面以及場景的感受也更加深刻。
例(2)描述的是一個物體受到外力的影響,從枕套里(抖)出來,然后又從枕套外移動的過程。這種變化可以被直觀地感受到,也可以通過理解來感受。“V出”提供了一種可以讓物體從內部到外部發生位移的可能性。
(二)抽象位移趨向
許多抽象的概念都可以通過具體的物理概念的隱喻來表達。例(1)中,將“出”這個概念轉換成“抽象位移趨向義”,并通過隱喻向抽象空間進行跨域映射時,就可以將它映射到抽象的空間中,就出現了“出”的“抽象位移趨向義”。
例(3):鳳姐兒道:“太太只管請回本,我須得先理出一個頭緒來,才回去得呢。”(《第十三回》)
例(3)是指將抽象的物體“頭緒”,在心中由內往外體現的過程;“頭緒”作為存在于腦海中的抽象事物,用一個“理出”使之變得形象,由復雜的變為有條理的。
(三)容器圖式位移趨向
葉子南提出,圖式是人類在日常生活中與外部環境交互時產生的一種心理反應,它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和感知世界。其中就有路徑圖式、力圖式以及容器圖式。1980年美國學者萊考夫和約翰遜將容器圖式視為一組抽象的概念,它們以一種更加具體的方式來描述非物質性的經驗,其中包括以容器為代表的簡單物體。當物體在“V出”中被施加外力,并且沿著一條特定的軌跡朝著它原有的位置移動時,它的形狀就會慢慢顯現出來。“V出”中的“V”就是促使物體從隱到顯的動力象征。
例(4):寶玉總未聽見這些話,只聞得一股幽香,卻是從黛玉袖中發出,聞之令人醉魂酥骨。(《第十九回》)
例(5):寶玉信步走入,只見湘簾垂地,悄無人聲。走至窗前,覺得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第二十六回》)
例(6):劉姥姥笑道:“別哄我了,茄子跑出這個味兒來了,我們也不用種糧食,只種茄子了。”(《第四十一回》)
例(4)例(5)中的“發出”和“透出”則把這種物理空間概念轉化為抽象的心理空間隱喻,使得它們不再局限于物理空間,而是超越了物理空間,進入到情感狀態,具有比喻的意義,即從起點域轉換到終點域。他們之間的聯系可以用一種簡潔的方式來描述:身體感官的體驗、物理空間的聯系(可感知)以及抽象的心理空間的隱喻。例(5)從源域映射到目標域,路徑為生理體驗—物理空間體驗(可感知)—抽象的心理空間隱喻。“出”將一縷幽香形容得更加貼切,加強了讀者的體驗感。
例(6)“跑出”的概念指的是一種具體的、能夠通過身體感受的物理空間。例(6)中的茄子“跑出”味來,味道本身隱藏于食物中,“跑出”這一動作形容使味道由茄子這一容器內映射到容器外,使食物味道變得形象具體,也側面體現出劉姥姥幽默的語言藝術,塑造出了一個幽默風趣的人物形象。由此可見,“V出”(跑出)并不只表示簡單的位移現象,也是使抽象物體變得具體的動因。例(6)中的 “跑出”的概念為,味道進入認知后的、具體的、有體驗的物理空間。
(四)從無到有結果義
“從無到有”的“出”一詞暗含著一種意思,即人類可以通過自身的活動和行為來獲取新的實體。而“容器圖式趨向義”則表示描述對象潛藏于一個未知的空間之內,它可能難以用肉眼來辨認。其通過“背景”和“創造”等一系列的行為和表現形式呈現,而且,這種表現形式也得到了“創造”的支持。
例(7):襲人笑道:“你還說呢。先姐姐長姐姐短哄著我替你梳頭洗臉,做這個弄那個,如今大了,就拿出小姐的款來。你既拿小姐的款,我怎敢親近呢?”(《第三十二回》)
例(8):寶玉笑道:“那市賣的胭脂都不干凈,顏色也薄。這是上好的胭脂擰出汁子來,淘澄凈了渣滓,配了花露蒸疊成的。只用細簪子挑一點兒抹在手心里,用一點水化開抹在唇上,手心里就夠打頰腮了。”(《第四十四回》)
例(7)中的“款”是在“拿出”這一動作下產生的,是在讓襲人“梳頭洗臉”的背景下被創造出來的,“拿出”則起到創造性的作用,其次,襲人一句“拿出小姐的款”既從側面打趣了湘云,又塑造出了一個能說會道、伶牙俐齒的人物形象。例(8)中的“汁子”是通過動作“擰出”,在背景“胭脂”中被創造出來的,是一個從無到有的過程,由于唯一的核心動詞的機制,句子的重音是動詞方向結構的動機和機制“V出”的動詞。
在圖式化中,動詞“V出”有不同的類型。在動詞“出”之前的動詞可以分為兩個子圖式,即表示方向意義的動詞和表示結果意義的動詞。對于表達方向意義的動詞,它包括自動動詞和非自動動詞。在微觀結構下,有很多結構。如“行走(走)”“(跑)”“跳躍(跳)”的結構屬于自動動詞的微觀結構。而“拉(拉)”“(挖)”“(扔)”“(拿)”“(擺)”的結構屬于非自動動詞的微觀構造。
四、結語
“V出”在意義的建構化上,進化動機是“V出”區別于意義建構的特征。“V出”具有具體定向運動的原型意義,并有“運動”和“到達”兩個典型含義。人們將“(出)”的意義從具體的方向意義擴展到擴展方向的空間意義。本文分析了“(出)”的進化路徑,考察了其進化特征、進化動機和進化機制。通過對“V出”建構化的分析和研究,可全面理解建構化路徑,也有助于研究其他非典型方向互補結構的演化路徑。然而,在研究對象方面,本研究只考慮了單純方向補體“V出”,沒有添加來自其他語料庫的數據,這可能導致對方向性補體的研究不夠全面。語言之間也有相似之處,比較研究有助于觀察進化過程中的異同,“V出”的其他進化路徑還有待挖掘與探討。
作者簡介:蔣悅(1999一),女,漢族,四川資陽人,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少數民族語言文學(維吾爾語)。
注釋:
〔1〕李素佳. 漢語動趨式“V出”的構式化研究[D].貴陽:貴州師范大學,2024.
〔2〕郭珊珊,朱樂紅.論漢語“出”類趨向補語的語法意義[J].湖南科技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1,14(3):89-93.
〔3〕周子涵.脞論認知語言學視角下的趨向補語“出” [J].文化創新比較研究,2022,6(36):35-3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