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考古學的幾點思考（下）

（接上期）

3.生態問題

無論何時何地，樂器的產生都有其自身的環境，它與該環境的許多事物和現象一定有關聯性。但用“環境”一詞描述樂器產生的現象時，就缺少了互動性，而借用生物學的“生態”（ecology）一詞較能說明該問題。在樂器的產生使用中，有人的主觀因素，如我可以做成什么樣的樂器，在什么樣的環境中使用該樂器；也有客觀因素，即用什么樣的技術、什么樣的材料完成該樂器，樂器的產生和使用與制作者、演奏者之間的確存在著互動的“生態”關系。

因此，音樂考古學和單純的樂器史研究的區別就在于：前者是每一種樂器的研究都不能不考慮當時的社會環境，沒有純粹的、單獨的樂器存在，這就是音樂生態的問題。在歷史環境下，無論是從樂器和禮器、樂器和用具的哪一個層面考慮問題，樂器都是社會關系總和的體現，它在墓葬或遺址中是一種社會存在，體現社會價值、主流意識形態、文化特征等等，而不僅是演奏音樂的工具。比如湖北的曾侯乙編鐘、河南的新鄭歌鐘，從出土時的墓葬布局、器物組合關系、銘文記錄等都能反映出這一點。

后者主要是從音樂學的角度進行樂器研究，雖然更專業、體系也更成熟，但從音樂考古看，缺少了人類學、社會學的觀察，樂器與人、樂器與樂器、樂器與禮制、樂器與社會之間的相互影響很容易被忽略，而這些在樂器的生態中又確確實實地存在著。可以肯定地說，樂器的產生是人類由無意到刻意的結果。其初始，人類并非有意識地制作它。因此，如果研究樂器不考慮樂器的“生態”，尤其是史前生態，僅從討論樂器本身，很容易遺漏“前樂器”（pre-instrument）⑦狀態的器物和遺存。從國外的研究和希克曼的“音樂考古”詞條看，任何歷史階段都有非典型性的樂器在作為樂器使用，這是音樂考古必須關注的。我們在河姆渡、裴李崗、賈湖、良渚等史前文化遺存中，具備樂器形態的樂器被辨識和研究，那些不具有樂器典型形態的就被輕易忽略掉了。如果考古界和音樂界同仁都了解音樂考古學的話，那么有關音樂遺存的辨識或有更多的發現。《大系》河南卷錄入賈湖骨笛的同時，也錄入了龜甲響器，⑧這就是考慮了生態，但多地的音樂考古研究缺乏整體研究。

從音樂考古學今天的發展看，當時子初老師的編撰體例非常好，有音樂考古生態環境的描述，只是限于篇幅等因素，不詳細，不充分，現在的認知和條件有很大進步，可以嘗試改進。

在考古或音樂遺存的現場，有時候不能直接看見樂器形態的文物，但人類學的研究和現場的遺跡現象還是可以呈現當時人類音樂生活的痕跡。比如世界各地都發現有圓凹狀的巖畫，河南也有不少。國外學者的研究認為這是原住民使用的“鑼巖”（Gong rock）。⑨這些考古現象應該與有形的樂器一樣受到關注，今后的音樂考古研究應在這方面有所思考。另外，即使有樂器形態的器物，也不能只考慮音樂功能。近年的以色列的骨笛報告就明確說明其為狩獵工具。所以良渚的骨哨一定不是單獨的樂器存在，它有多種功能，良渚文化有一個重要的趙陵山祭壇（圖5），按照初民社會“凡儀式必音樂”的特征，此處祭壇肯定舉行過音樂活動。目前雖無骨哨會用于祭壇儀式的證據，但我們可以提出可能性使讀者思考。又比如，介紹紹興印山王陵的陶編鐘，在樂器描述中，附上它在墓葬中的位置和其他器物的分布圖，信息就會更完整，這比單純描述鐘本身要好得多。

4.語境問題

樂器的“生態”反映的是主客觀互動，它是客觀存在。樂器“語境”是我們認知樂器的主觀行為，分內部語境和外部語境兩種。也就是說，我們在音樂考古中談“生態”時，實際上是從文化背景上觀察和研究古代樂器與人們的互動；我們講“語境”時，實際上是從內部語言環境、語言的上下文和邏輯關系來把握何為樂器，強調的是避免以今人度古人、以現在的音樂或樂器的概念來認知古代樂器；從器物的使用場景（如儀式、娛樂）、產生的效果等來認定它是樂器，強調的是外部語境，即在某種條件下，該器物一定是樂器，及為什么它是樂器，強調產生音樂現象的實際效果（圖6）。

艾倫·希克曼（Ellen Hickmann）在音樂考古詞條中對“音樂文物”的定義就超出了現代樂器的概念。她強調的就是歷史上的實際用途和考古發掘事實，至于是否符合現代樂器的概念不重要。樂器的主要特征如下：

（1）主要目的用于發聲的器物；

（2）主要目的可能是發聲器物；

（3）有多種功能、包括可發聲的物品；

（4）或無意制作發聲物品但形制能發聲；

（5）功能未詳，其結構能發聲，可用作樂器之物品。

目前某些地方的樂器和考古器物做得比較單純，僅就樂器談樂器。國際上的研究已經表明在特定的場合下，樂器和考古器物的邊界感沒有那么涇渭分明。尤其是史前這一部分，很值得今后我們做音樂考古樂器研究的學者思考。

5.認知問題

據了解，目前國內除極少數博物館中有專業的音樂考古研究者外，絕大多數是沒有的。筆者因工作關系去過的博物館幾乎都有音樂文物收藏。以個人有限的考察來說，音樂文物的辨識問題在各博物館普遍存在。它表現在音樂文物的研究依然局限在以今天的樂器概念命名的器物中，對史前音樂文物、音樂遺存的辨識基本沒有。比如，一般不了解在史前是沒有“音樂”和“樂器”概念的，導致要么對發聲且能用于音樂活動的器物不認識，要么不認為是樂器。這種以現代思維研究音樂考古的做法，結果要么失之毫厘、謬以千里，要么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對博物館而言，普及音樂考古常識、介紹學科前沿發展非常重要。因為這種認知障礙，會直接導致田野考古出現盲點和館藏器物研究與器物定名的混亂。只有我們音樂考古界同仁花氣力作好基礎工作，在相關研究中注意生態、語境等問題，博物館音樂文物的展示、介紹才會更準確，才更能反映出學科的價值和意義。對公眾、對學科自身，百利而無一弊。

三、解決思路

音樂考古學具有跨學科、國際性、社會化、研究周期較長的特點。無論在博物館中還是推進音樂考古自身的發展，其建設與發展均相對復雜。筆者認為，國內有條件的博物館如果開展音樂考古方面的工作，一開始就要考慮對專業人才的重視、對前沿理論的了解、對自身專業的認知和對未來發展前景的預判。只要單位領導視野開闊、胸懷豁達，建立起較完善的、能夠準確反映博物館音樂文物的體系是可以完成的。領導重視，專業人員參與，行業權威的評估和認證，這些參數對音樂文物體系來說，無論做展覽或提供學者研究，都能獲得最大的社會效益，例如湖北省、湖南省博物館的做法。他們有目標、有措施、有成效、有科學的認證，成果不僅可以幫助音樂考古學在博物館內部的影響力獲得提升、引起文博界的重視，還簡化了勞動，促使了學科的發展，提升了專業的水平，領導滿意，學者榮耀、公眾獲益，促進了社會的發展。

筆者有以下提高音樂考古研究自身能力、做好樂器辨識工作的建議供大家參考。

1.關注國內外音樂考古前沿理論、研究項目與專著，開闊視野；

2.組織音樂考古專家對博物館的音樂文物進行統一辨識和完善；

3.中國博物館協會樂器專業委員會敦促各博物館開展音樂文物的普查和辨識工作，負責組織工作，協調、建立全國檔案庫、舉辦培訓班等工作；

4.國家文物局有關部門起草、頒布“博物館音樂考古及音樂文物工作手冊或樂器鑒定的若干原則”條例；

5.與國際音樂考古學會、國際傳統音樂學會（ICTM）進一步發展關系，培養專業人才；

6.創立基金，資助音樂考古研究和出版；

7.舉辦相關國際會議、對音樂文物娛樂化節目制作、相關文創產品輔以專業指導，為公眾普及正確的音樂文物概念和古代樂器知識。

四、結語

音樂考古作為新興學科出現的歷史雖不長，但已在國內外形成了巨大的影響力并受到了大眾的關注。其研究因為跨學科、高科技，也吸引了眾多科技部門參與，為其發展注入了活力。隨著其普及，早先博物館按照傳統思維命名的樂器和音樂文物存在諸多問題，使之在展覽、傳播中出現概念混亂、邏輯不清，誤導了公眾，阻礙了音樂考古學的發展。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固步自封、缺乏對音樂文物產生的時代環境、生態語境的認真思考。

近年來，筆者在以賈湖骨笛為代表的史前樂器的研究中，越來越認識到史前樂器的認定及相關生態問題是解決音樂考古繼續發展的根本問題之一。國際上許多專業的考古學著作都把史前音樂考古提升到了重要的位置，認為這是解決人類文明進化的關鍵之一。如美國加州大學圣巴巴拉分校的著名考古學家兼科普作家布賴恩·費根（Brian Fagan）教授的暢銷書《考古學與史前文明：尋找失落的世界》（Ancient Lives： An Introduction to Archaeology and Prehistory）從2011年的第五版開始、科林·倫福儒、保羅·巴恩編纂的國外高校考古專業教科書《考古學》（Archaeology： Theories， Methods， and Practice）（圖7）從2012年第6版開始全部增加了史前音樂考古學的內容（第5版（2000～2008）之前沒有音樂考古內容），予以高度重視。國內目前音樂院校和部分高校也都開重視這方面的研究，為音樂考古學的可持續發展提供了人才基礎。博物館以及中國博物館協會樂器專業委員會也應借此機會搞好規劃、完善館藏音樂文物的鑒定、普查工作，為繁榮學術、促進交流作出貢獻。

參考文獻：

⑦方建軍：《發聲器、“前樂器”與樂器》，星海音樂學院學報，2009.6.2

⑧《音樂文物大系·河南卷》大象出版社，1996年版，第17頁。

⑨Patterson， Alex. A Field Guide to Rock Art Symbols of the Greater Southwest. Johnson Books 1992， p. 98-99.

作者簡介：王歌揚，河南博物院副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