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地區十六國墓擊鼙鼓騎俑考

摘要：關中地區十六國墓葬中出現大量播鼗兼擊扁圓形小鼓的騎吹樂俑，對此小鼓，學界一般都泛稱“扁鼓”，偶有稱之為“節鼓”或“鼙鼓”者，但未作相應的考釋。本文根據文獻材料與考古實物認為，關中地區十六國墓葬騎吹樂俑播鼗兼擊之鼓非節鼓之屬，而系鼙鼓。

關鍵詞：關中" 十六國" 鼙鼓" 楚墓

從1953年西安南郊草廠坡村發現十六國墓至今，關中地區已發掘這一時期墓葬200余座，其中，草廠坡墓[1]、平陵墓[2]、梁猛墓[3]、少陵原墓等均出土播鼗兼擊扁圓形小鼓騎吹俑，其與吹角俑組合，形成早期的鼓吹軍樂體系，承擔出征導引與振旅奏愷的使命與作用。關中地區十六國墓葬中大量出現的播鼗兼擊扁鼓俑以及更早發現于河西酒泉、嘉峪關墓葬畫像磚中的播鼗兼擊雞婁鼓圖像，屬于兩個不同區域下各自發展又別具地方特色的鼓吹樂，到目前為止，關中地區尚未發現播鼗兼擊雞婁鼓者，而河西地區及其再遠的地域未見有播鼗兼擊扁鼓者。關中式播鼗兼擊扁鼓俑影響了寧夏固原彭陽北魏新集M1墓、河南偃師杏元磚廠北魏孝昌二年（526）染華墓與聯體磚廠北魏2號墓等，而朝鮮永和十三年（357）前燕慕容皝司馬冬壽墓（亦即安岳三號墓）與永樂十八年（408）德興里墓中的播鼗兼擊雞婁鼓圖像則淵于河西地區，又回授北魏平城。本文試就關中地區墓葬中播鼗騎俑兼奏之扁鼓進行考論。

關中地區墓葬中播鼗兼奏扁鼓俑實例，主要見于西安、咸陽一帶，簡要介紹如下：

1．草廠坡墓

1953年西安南郊草廠坡發掘的十六國大墓是關中地區墓葬的重大發現，發掘簡報中稱其時代為北朝早期，近年來研究成果對此墓的時代認定，基本趨于后趙、前秦之際，即十六國早中期[4]。該墓不僅有男女侍俑，還配置騎馬鼓吹、坐樂俑以及圍繞在牛車四周的出行儀仗俑群。出土于墓道西側側室的騎馬擊鼓俑2件，樂俑左手上舉，手部殘斷，可知最初應持鼗鼓，左臂彎與胸之間另挾一扁圓形鼓，右手執短柄鼓槌，槌頭圓形。

2．平陵M1墓

此墓發現于2001年咸陽市秦都區平陵鄉西漢昭帝劉弗陵墓封土的西側，時代約前秦、后秦時期。據清理簡報可知，墓內共出土鼓吹騎馬樂俑16件。其中吹角者8件，擊鼓者7件，吹排簫者1件。擊鼓騎俑端坐前視，左手播鼗，右手執槌敲擊置于胸腹間的扁平圓形鼓（圖1），似有鼓繩搭經鼓面后穿向鼓的邊框。

3．梁猛墓

2011年西安灞橋區洪慶街道辦紡織工業新園內發掘的梁猛墓中，同時出土了“安定梁猛”四字銘文磚，明確了墓主人的郡望和姓名。根據墓葬形制、規模、隨葬品種等可以確定，梁猛屬十六國時期五胡政權內漢人世家大族，該墓的時代為前秦初期。墓內出土4件與馬匹合塑的騎馬俑，一吹角，二擊鼓，另一殘，樂俑頭戴尖頂兜鍪，胡人相，濃眉長眼，蓄八字短須。上身穿高領小袖襦，腰束帶，下著袴，足蹬靴。擊鼓俑左手握拳執鼗，鼗已失，圓形拳心猶見，左臂彎挾持圓形扁鼓，鼓面繪有圖案，右手執短槌擊鼓（圖2）。

4.少陵原墓

西安南郊少陵原共考古發掘三座規格巨大、形制特殊、結構完整的十六國時期高等級大墓，即焦村M25、M26墓與中兆村M100墓，國家博物館“鑒往知遠——新時代考古成果展”展示了6件播鼗兼擊扁鼓騎俑以及8件吹角騎俑。擊鼓俑一概左手持鼗，身體左側下方挎一鍺色扁鼓，鼓面上用墨線勾勒出邊框與圖案（圖3），樂俑以右手執杖擊鼓。

“扁鼓”之稱，不過是因其形而命之泛稱，本非其屬，故此不作討論。偶見有稱此扁鼓為“節鼓”“鼙鼓”者，可惜都沒有就此定名的依據進一步展開考論。

節鼓，據《通典》云：“狀如博局，中開圓孔，適容其鼓，擊之以節樂也。節，不知誰所造。”[5]又，陳旸《樂書》云：“節鼓，不詳所造，蓋拊與相二器之變也。江左清樂有節鼓，狀如奕局，朱髹畫其上，中間圓竅，適容鼓焉，擊之以節樂也?！盵6]同樣的文獻記載也見于《文獻通考》一百三十六卷《樂考九》。由文獻記載可知，節鼓的形制與“博局”“弈局”有關。博，是棋；局，即方形的棋盤，《楚辭·招魂》《世本·作篇》中均有關于六博的記載。秦漢時，博戲盛極，上至天子、百官，下及百姓，均以此為娛?？脊胖邪l現較早的博局實物見于云夢睡虎地11號墓（前217）以及與此時代相近的13號墓、長沙馬王堆3號墓（前168）、江陵鳳凰山8號墓等。此外，漢代銅鏡上也有模擬博局設計的蟠螭紋鏡、博局草葉紋鏡、博局四馗紋鏡。無論是史料記載還是實物出土，博局近方形的特征是明確的、典型的，云夢睡虎地11號墓出土的博局長32cm、寬29cm、高2cm，近方形；13號墓出土的博局略大于11號墓，長38.5cm、寬35cm、高3.3cm；江陵鳳凰山8號墓出土的木胎髹局長21.8cm、寬21.1cm、高1.9cm，幾乎為正方形，該墓同時出土的遣策中也對應記錄有此博局一件。

按上述文獻記載，節鼓便裝置于這樣一個類似棋盤的方物間，“中開圓孔，適容其鼓”，將鼓斜立在中間圓洞內，演奏時拍擊鼓的一面。顯然，形制短圓的扁鼓是很難斜立于這樣的孔洞內，遑論擊打演奏。所以，關中十六國墓中播鼗俑兼奏的扁鼓無論形制還是演奏方式都不能稱為節鼓。

再看鼙鼓。與鼗一樣，鼙是上古禮樂文明中的重要樂器之一，并且也是由“倕”這位傳說中的奇工異匠所創造。據《禮記》《周禮》，周時祭祀、宴享及大射之儀禮必備鼙鼓，鼙鼓不止一只，有大小之制，朔、應之別，通常置于建鼓兩側，奏樂時先擊朔鼙迎賓，再引應鼙相諧，爾后建鼓聲作。茲舉幾例楚墓中出土的鼙鼓實物。

（1）1971年長沙東區瀏城橋清理一座東周楚國大墓，編號為71·長·瀏·M01，即長沙瀏城橋1號墓[7]，該墓木棺外槨與內槨之間，東、南、西三面均留有空間，構成三個放置隨葬器物的邊箱，計物二百余件。其中西邊箱放置木瑟、大小鼓以及車馬器等。鼓2件，一大一小，小鼓直徑21.2cm、口徑16.1cm、高6.9cm、鼓腔側面鑿一長方形榫眼，可能用以安裝木柄，手執敲打。鼓面蒙皮，已朽失不存，可知當初以兩圈木釘固定鼓皮。

（2）1980年湖北荊州江陵溪峨山墓地清理10座楚墓[8]，編號為M8～M17，其中M11同時出土一面木鼓及一根單槌，鼓徑14cm、厚4cm，鼓有柄，素面。鼓槌通長40cm，圓形槌頭。另外，溪峨山M7隨葬一件鹿架鼓，小鼓實心，用整木雕成，顯然不是用來演奏的，屬明器，不列為討論對象。奇怪的是此鼓另附兩件素面無漆木鼓槌。

（3）1957年湖南長沙南郊發現的“57長.子.17號”楚墓中隨葬兩件木鼓，清理簡報中講，二鼓均呈扁圓形，簡報只給出二鼓的腹徑分別為46cm和56.5cm，不過還是可以看出有大小差異的，鼓面蒙皮均已朽失，鼓框上下兩端可見固定鼓皮的圓釘孔并分布三個銅環，或用以懸鼓。同時出土的還有兩根木鼓槌，長條圓椎形，通長48cm。報告稱此木鼓形制“與信陽楚墓中出土的木鼓很相似。長沙楚墓中的木鼓，形制扁圓，不是漢代畫像中所常見的楹鼓和建鼓，但從鼓框周圍的三個銅環飾來看，可以推想是用繩系連貫敲擊的，或屬于懸鼓的一種?！盵9]

（4）河南信陽長臺關楚墓是中國考古史上的重大發現之一，該墓隨葬器物內容豐富、保存完整，除了成套的兵器、樂器以及生活用漆器、銅器、陶器外，還有反映楚人日常生活用器與禮俗的楚簡。1號墓出土大小鼓各一件（圖4），小鼓鼓腔由分瓣的桐木片構成，較完整的有三片，“腔壁外側兩端髹黑漆，中腰漆繪朱地黃褐兩色的變形卷云紋。腔的上下兩端有竹釘固定鼓皮，皮已不存。我們把四、五塊腔壁拼合后，按其弧度推算鼓的直徑當為32.2cm”[10]，鼓腔高12cm，呈扁圓形。大鼓的形制同于小鼓，亦扁圓狀，不同的是附設二虎相背伏臥的鼓座。2號墓也隨葬木質大小鼓各一，蒙皮朽失，鼓壁碎裂，木鼓杖兩付，長短不一，概施用于大小不同的鼓。大鼓直徑75cm、高14cm，鼓壁殘片黑地雜以紅、黃兩色云紋，鼓外框固定一對銅環，另配置連尾伏虎鼓座。小鼓直徑42cm、高15cm，鼓壁繪有黑地銀灰色云紋。大小二鼓均作扁圓形之制。

1號墓出土兩組遣策，“遣策”就是以竹簡的形式記錄隨死者入葬的生前舊物清單，編聯稱策，亦即冊，不編為簡。信陽楚簡2·18+2·03記云：樂人［之］器：……一［彫］鼓，一彫（鼙）[11]。

“彫”，同“雕”，彩繪、畫飾之意，1號墓隨葬的大、小鼓桐木殘片上均有黑地紅色彩繪。遣策所記“鼙”，與1號墓出土的小鼓實物闇合，這一點至關重要，也非常難得，它是認識、研究楚人禮樂文明、樂器名稱、樂器形制與組合的最可靠歷史依據。對此解讀，又有田河一文：“舊釋為‘鼓’的字，其釋不可信。該字左邊所從‘壴’是鼓的本字，右邊所從分明是‘卑’。該字應釋為‘鼙’?！薄钟忠娪诎?45簡，寫法與此字相似?！盵12]

上述五座楚墓表明，隨葬的鼓都是按大小配置的，這由隨墓的實物鼓規格與尺寸可以推算出來，鼓的形制無一例外，都是扁圓形。對此，李純一先生指出：一大一小共存，那么，小的肯定是鼙鼓[3]。

這種組合另見于曾侯乙墓，該墓中室同時出土建鼓、扁鼓、有柄鼓，東室則有懸鼓與鹿鼓，都可能屬于大鼓與鼙鼓組合的編制[14]，只不過是高等級貴族墓往往會配置雙鳳鳥架虎座的懸鼓。漢代建鼓樂舞圖如南陽宛城區、徐州銅山縣漢王鄉等畫像石中，建鼓的下方一左一右均懸掛二圓狀物；南陽方城縣東關漢畫像石建鼓下方另置一木架，架上掛二圓狀物，這些圓狀物很可能就是朔鼓與應鼓，是入漢后沿承東周傳統新出現的與建鼓兼奏形式。

鼙鼓用于軍樂的歷史由來已久?！吨芏Y·夏官·大司馬》云：“中軍以鼙令鼓，鼓人皆三鼓。鄭玄注：中軍之將令鼓，鼓以作其士眾之氣也?！盵15]《禮記·樂記》云：“鼓鼙之聲歡，歡以立動，動以進眾。君子聽鼓鼙之聲，則思將帥之臣。”[16]中國古典軍事文化遺產《六韜·兵征》亦云：“三軍無故，旌旗前指，金鐸之聲揚以清，鼙鼓之聲宛以鳴，此得神明之助，大勝之征也?！盵17]當然，鼙鼓真正由宮廷走向沙場，迨至漢晉時期。永嘉之亂后，五胡入華。公元304年，匈奴族劉淵率先在左國城（今山西方山縣境內）創建了前趙政權，開啟了中華北方數百年不復為漢族治權的時代。繼劉淵之后，羯族石勒、氐族苻健、羌族姚萇先后建立后趙、前秦、后秦政權，他們都崇尚、追慕漢文化。關中地區十六國墓葬中流行陪葬鼓吹俑的風氣，就是這一時期墓葬文化的新特點，《晉書·禮志》云：“漢魏故事，將葬，設吉兇鹵簿，皆以鼓吹。”[18]其一方面延續了漢文化傳統，同時不失地方及民族色彩。以草廠坡墓為代表的甲騎具裝俑群，表現了以騎兵為主力的軍事組織特點，這些出征部隊均配備重裝騎兵的軍樂橫吹，播鼗兼擊鼙鼓與吹角樂俑通常都居于隊伍前列。隨著西漢時期鼓吹樂的盛行，特別是受擅騎乘的北方少數民族馬上作樂習俗的直接影響，鼗、鼙華麗轉身，由禮樂改用軍樂，并受播鼗兼奏排簫的影響，發展為具有濃郁民族風采的兼擊形式。即便楚墓中的鼙鼓或懸或握柄，都不影響其于漢晉時期演化為無柄、或挾或掛，與鼗兼奏的新形式?！稘h書》師古曰：“鼙本騎上之鼓?！盵19]此言不確，鼙本非“騎上之鼓”，它只是表明，入漢后，隨橫吹之興，鼙鼓已改變舊有演奏形式與屬性，成為馬上樂這樣一個事實。

綜上，關中地區十六國墓葬中播鼗騎俑兼擊之鼓，是為鼙鼓。

參考文獻：

[1]陜西省文物管理委員會：《西安南郊草廠坡村北朝墓的發掘》，《考古》1959年第6期。

[2]咸陽市文物考古研究所：《咸陽平陵十六國墓清理簡報》，《文物》2004年第8期。

[3]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研究院：《陜西西安洪慶原十六國梁猛墓發掘簡報》，《考古與文物》2018第4期。

[4]韋正：《關中十六國墓葬研究的幾個問題》注釋⑤，《考古》2007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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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宋]陳旸：《樂書》，文淵閣《四庫全書》第211冊，臺灣商務印書館1986年版，第632頁。

[7]湖南省博物館：《長沙瀏城橋一號墓》，《考古學報》1972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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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周世榮、文道義：《57長.子.17號墓清理簡報》，《文物》1960年第1期。

[10]湖北省荊州地區博物館：《江陵天星觀一號楚墓》，《考古學報》1982年第1期。

[11]范常喜：《信陽楚簡“樂人之器”補釋四則》，《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3期。

[12]田河：《信陽長臺關楚簡遣策集釋》，第29頁，碩士學位論文，吉林大學，2004年。

[13]李純一：《中國上古出土樂器綜論》，文物出版社1996年版，第23頁。

[14]陳春：《略論曾侯乙墓鼓樂器的組合與功能》，《江漢考古》2006年第4期。

[15][漢]鄭玄：《周禮注琉》，李學勤主編標點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777頁。

[16][清]孫希旦：《禮記集解》，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018—1019頁。

[17]徐玉清、王國民注譯：《六韜》，中州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12頁。

[18][唐]房玄齡等：《晉書》，中華書局2022年版，第626頁。

[19][漢]班固：《漢書》，中華書局2022年版，第337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