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逸”之機：鋼質絲弦“逸·精制”誕生記（上）

引言：絲鋼變革

鋼絲琴弦，對于現代琴人來說，已是一個非常熟悉的事物了。相對于已經作為古琴音源長達千年的絲弦來說，鋼弦的發展才剛剛經歷了一個甲子。細究起來，鋼弦的發展也并非“一蹴而就”：它在20世紀50～60年代被發明出來的過程中主要經歷了兩個技術階段，核心特征是琴弦外表纏層的變革。

第一階段：1958年，吳景略先生為了配合其改良擴音古琴，與天津工農兵樂器廠合作了“單絲鋼芯纏鋁絲”方案（圖1），并且采用了七根琴弦均有纏弦的設計，獲得了光滑、減少噪音的功能效果。然而，這樣的方案顯然有著西方樂器的金屬纏弦的基因，相對于如今熟悉的尼龍鋼絲琴弦而言顯得過于原始了：纏弦層易銹蝕、易磨損古琴漆面。

第二階段：自20世紀60年代，上海音樂學院樂器工廠開始全面參與民樂鋼弦化改革以來，以戴闖（圖2）為代表的研究者提出了鋼絲外纏蠶絲再纏尼龍的全新方案，通過“蠶絲過渡層”的引入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單芯鋼絲高頻過多的金屬噪聲（圖3），以尼龍作為外纏層的設計也克服了金屬纏弦的明顯缺點，從穩定性、不易斷、音量大、表面光滑的四個方面滿足了古琴演奏的主要功能需求，讓演奏者在特殊時期沒有了“無弦可用”的擔憂。

由上音首創的“單芯鋼絲尼龍弦”通過不斷改進，逐步獲得了古琴界的認可，并在20世紀70年代后期開始量產，奠定了此后近60年的古琴鋼弦音色取向和制造工藝的基本格局（圖4、圖5）。

與之對照，與琴弦改良同時開展的古琴形制和結構的改革卻難以得到廣泛認可。然而就算僅改造琴弦，也必然會對古琴藝術的繼承和創新產生深遠的影響。如：“單芯鋼絲”琴弦的引入驅使了古琴面板的增厚，以抑制過于明顯的高頻泛音列，緩解了琴體對金屬聲的響應；古琴制作的選材從傳統的密度較低的桐木琴，變成了密度較高、彈性較小的杉木、青桐木琴，琴體的共鳴腔也被縮小以改善過于分散的振動泛音列分布來解決“聲散”的毛病；通過標準音定弦音高（五弦散音基頻為110Hz）的固定以滿足教學和銷售需要等。新制的古琴為了更好地適配還處于發展初級階段的“單芯鋼弦”，不斷經歷著由內而外的力學結構、聲學特征等方面的變革。

一、“絲韻回歸”的必要反思

絲弦作為傳承了千年的古琴音源，其絲膠復合體產生的固有振動阻尼可以一定程度抑制琴體對琴弦振動產生的高階泛音的均勻性響應，配合恰當的琴體材質和槽腹結構能產生較為集中、合理的中頻區泛音列分布，使得古琴音色聽感呈現出“圓”“清”的顯著特點，這正是“古琴九德”之所以能承載起的古琴哲學意象的物理基礎。

強調古琴的某種美好音色而被傳世的古琴常用的琴名，如“金聲玉振”“天風環佩”“玉澗鳴泉”等，均反映了古人的上述審美偏好，并進一步驅動著斫琴選材、音色選擇的發展；琴體面底選料偏堅實、喜用八寶灰等，體現著古人的好古之風，尤其是對于“金石聲”的癡迷，正如張振濤先生所言：“既因為音質享譽琴界，又不僅因為音質獨享聲名”②。這樣的“絲桐金聲”至今仍受到琴人們的廣泛贊譽。

值得指出的是，理解“傳統”從來就不應是片面的、簡單化的。如以歷代琴人推崇的“雷琴”為例，今天仍可通過探查相對可靠的存世琴器實物，發現其普遍存在著裹布厚灰、面底皆杉的工藝特征，這與宋元以后普遍薄灰、面桐底梓的常見做法大不相同。通過現代聲學分析可以看到，“雷琴”的制作體系明顯具有讓古琴共鳴響應往低頻泛音列集中、顯著延長琴弦振動余韻的特點，即讓琴德更多處于了九德中的“透”“潤”范圍中。試想，如此凸顯“鼙鼓”聲的設計，在雷琴初創之時，也可說是一種創新，依然得到了后人的認可。如陳旸《樂書》載：“斫制之妙，蜀稱雷霄、郭亮，吳稱沈鐐、張越，霄、亮清雄沉細，鐐、越虛鳴而響亮……”③，又見《琴書大全》：“凡琴稍高響者則必虛干，無溫粹之韻，雷氏之琴其聲寬大復兼溫潤……”④，通過思考歷代對于“溫勁而雄”與“堅清而潤”的古琴音色審美二重性的變遷，對全面理解絲弦所謂“傳統音色”應該是很有價值的。

然而，探求制造絲弦的“古法”僅僅是追尋“絲桐合為琴、中有太古聲”的必要條件之一，后面還隱藏著不少需要細究的問題。現代絲弦制作者黃樹志在《從琴弦探討古琴過去、現在與未來的發展路》一文中提出：“彈琴的人都希望得到一張好琴，每個琴人都在千方百計地去尋找一張稱心如意的琴。無論舊琴還是新琴，琴人對琴的要求第一是聲音要理想。但是，就是一張九德具備的好琴，如果沒有張上一副好弦，發出來的琴聲也會大打折扣，這是彈琴的一大缺憾。現在無論是絲弦還是鋼絲弦，事實都存在很大的缺點，琴弦困擾古琴界已經不是一兩代的事了”⑤，他還進一步總結了現代絲弦制作難以稱為“繼承傳統絲弦制作”的一些問題，例如絲質不佳、纏弦和打弦不緊密，琴弦松散導致粗糙、雜音大等⑥。

事實上，參閱古代制弦文獻，如宋代《太古遺音》“僧居月造弦法”、清代《與古齋琴譜》“造弦法”等，尤其是對照如今傳世的明清以及民國絲弦實物，可以發現不少現代絲弦和傳世絲弦間的不一致狀況。今試簡要辨析絲弦的固有缺陷，明確蠶絲材料對琴弦在力學、聲學和人機工效學上的品質影響，這對針對性應用現代科學指導的技術革新方向應有益處，具體闡述如下：

（一）絲源的客觀變革

此為影響因素相對復雜、歷史真相錯綜復雜的大變量。如蠶的品種不一、桑樹的土質問題等，蠶戶對蠶繭預處理也有區別：“過去江浙一帶……雖間有作烘繭處理者，但設備方面甚屬簡單，只求蠶蛹殺死，不顧繭質損毀……”⑦。長久以來，都流傳著“檿絲、柞絲優于桑絲”的說法，這往往是從單絲牢度角度的一種技術偏好，但此類絲質偏堅燥，不易入膠，其更有“物以稀為貴”的心理相關，僅依照傳統制弦工藝則不易貼近琴樂的“中和正聲”。必須指出的是，上述心理的存在，更進一步暴露了現代絲弦價格和品質的不對等；這一現狀在“絲鋼之爭”的驅動下大有日益加劇之勢。

表1展示了典型的制弦材料的力學、聲學特征，為了方便測量，這里選取的是同直徑的弦芯材料（0.25mm），因為材料品質、制造工藝和測試隨機分布的存在，部分標出了分布范圍。該表可幫助理解在鋼弦發展初期以模仿絲弦外徑確立設計指標必然產生的巨大音色差異，這是使傳統琴人難以適從，從而催生現代琴人技法分化、審美發展的內在原因。

如今，在絲源、繅絲等的工藝方面，廣泛存在提升生產效率的技術手段，如使用過氧化鈉等助劑、高溫繅絲替代冷盆工藝等。事實上，蠶絲自身的聲學品質更多是由原料特性決定的，但工藝的差異，使絲料的強度和聲學特性發生了明顯改變，卻是不容置疑的。如何聚焦力學、聲學等底層技術，平衡現代琴弦制造要求、重新審視傳統造弦習慣，既是制弦人匠心的體現，也是用弦者審美認知水平的客觀反應。

例如膠法、曬弦法、纏紗法等都是極易在傳承過程中發生訛變的要素，其中的微妙關系既受制于傳承者客觀條件的變遷，更依賴主觀審美的變更。一系列“好絲做差弦”現象并不鮮見，一些新興的、乃至非國產的絲弦產品依然不能滿足琴人審美需要的普遍情況長期持續，令人不由嘆息良料、善工與正心實難齊備。因為，琴弦的品質優劣最終只能以“適琴”來衡量，其音色相對古韻的相似性、合理性才是一切努力的核心，而選擇一個恰當的參考目標自然成為首要問題。按此思維來看，如何制造“現代絲弦”，一切標準都應以承載傳統審美為首；然而，在實現手段上一味因循傳統，必然委屈牢度、耐久度等指標，這也是新制絲弦的客觀品貌：“廠絲的優點：全部可以用，浪費少，一根到底……圓周相差不多，易于掌握粗細；缺點：色澤次、骨力不太柔軟，對弦的發音未免不甚亮，拉力不夠。”⑧。根基是否牢固：絲弦制作，亟待頂層性突破。

（二）工藝簡化及變異的現實

通過對比明清以來的傳世老弦（圖6），新制絲弦纏紗偏粗情況普遍存在（直徑0.25mm以上，甚至0.30mm），這既有絲質影響，也是纏弦工序機器化變革的結果。并且，由于制造效率的要求，打弦偏松和纏弦偏粗是匠心流散、材料變異的客觀體現：上弦脫纏、纏層分離、纏弦易磨損，手感粗糙、走音少韻等弊皆從此來。若細致梳理傳世老弦實物證據，這一衰變過程不難得見。

新制絲弦打弦捻度普遍偏松，這也是應對單絲牢度不足的現實所作出的妥協。要知道，從傳世老弦老看，傳統絲弦的單絲密度要高于現代絲源50%以上，其纖度更小、彈性亦偏小；雖然通過降低琴弦捻度有助于提升新弦音色的松透度、降低斷弦率，但無疑會讓纖度偏大的現代絲源呈現出更不理想的磨擦手感，彈性過大而跑弦，諸弊齊生。

該方面的影響，不僅僅是體現在手感上，其更嚴重影響著琴弦的成弦重量，如一味模仿傳世老弦，琴弦的外徑規格倒是正常，但其線密度嚴重不足，琴弦彈性過大：振幅失控、發音暗啞、缺聲短韻。但是為了提高琴弦重量，用外徑彌補密度的不足，加粗外徑并非難事，卻會嚴重失去琴弦應有的音色集中性，琴體共鳴音量有所提高，但卻使泛音列散亂，幾同“單芯鋼絲弦”一般難按，更增韻短之弊，且必要的定弦音高難以保證。為了適應現代留木較多、抑燥仍然不佳的新制古琴，外徑過粗的絲弦應運而生，這不得不說是絲弦制造中所廣泛存在的“異化”現象。

注釋：

①中央音樂學院中國音樂研究所編：《民族樂器改良文集（第一集）》，[C].北京：音樂出版社，1961年，第4頁。

②張振濤：《古琴：它們都有一個名字》，[J].金融博覽，2019年，第5期，第26～27頁。

③[北宋]陳旸：《樂書》，元至正七年福州路儒學刻明修本，第1575頁。

④[明]蔣克謙：《琴書大全》，明萬歷十八年刻本，底5卷，第464頁。

⑤黃樹志：《從琴弦探討古琴過去、現在與未來的發展路向》，[J].七弦琴音樂藝術，第6輯，1999年，第23～25頁。

⑥黃樹志：《細水長流——黃樹志琴學論集》，《M》.中國香港：恕之齋文化有限公司，2019年，第122頁。

⑦繆毓輝：《中國蠶絲問題》，[M].上海：商務印書館，1938年，第153頁。

⑧方裕庭：《古琴弦（手工）簡易制作法》，[G].油印本參考資料，1958年，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