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能鴻溝”的教育鏡像：教育數字化轉型的底層視角

摘要：進入智能時代，由數字鴻溝演化而來的智能鴻溝加劇了數字不平等的馬太效應，并以新型智能交互、人工智能素養、數據和算法的公正性問題等為核心，擴展了數字鴻溝的內涵與外延。當智能鴻溝從“技術-社會”耦合系統遷移至下位的“技術-教育”耦合系統，智能鴻溝的教育鏡像便得以浮現。在教育數字化轉型的進程中，智能鴻溝產生了復雜、隱匿的多重影響，主要表現為智能鴻溝加劇學習者的“系統化區隔”、教育領域AI弱勢群體陷入“接榫-斷裂”的技術反差、“算法繭房”中的學習者面臨主體性異化困境、學習者之間的數字資本積累差距進一步擴大。為彌合教育領域的智能鴻溝，教育數字化轉型應秉持一種底層視角，即強化教育數字化轉型的價值引導、規避人機協同學習中的“算法馴化”、貫徹對教育領域AI弱勢群體的底層關懷，從而將作為一種“底層問題”的智能鴻溝現象納入教育數字化轉型的話語譜系之中。文章的研究可為彌合教育領域的智能鴻溝提供理論指導，并有益于推動教育數字化轉型關注教育領域的AI弱勢群體及其面臨的技術不平等問題。

關鍵詞：智能鴻溝；數字鴻溝；教育數字化轉型；AI弱勢群體

【中圖分類號】G40-057 【文獻標識碼】A 【論文編號】1009—8097（2024）07—0051—10 【DOI】10.3969/j.issn.1009-8097.2024.07.006

引言

數字技術的迭代發展與大規模普及，為人類創造了“數字化生存”的秩序體系與棲居環境，并使人類享受著“數智賦能”帶來的諸多現代性便利與增長效益。但是，現代性自身的辯證法早已啟示我們：當人類試圖利用技術掌控自然、消除自然的不確定性時，有可能會產生新的不可控性和不可預測性，其中就包括增長與公平之間的沖突和悖論[1]。事實上，教育的現代化歷程與數字技術存在緊密的歷史關聯，現代教育也注定要在技術想象中進行變革與掙扎。隨著“技術合理性”（Technology Rationality）逐漸在教育現代化話語體系中浮現，“數字鴻溝”及其可能引發的教育公平問題也愈發凸顯。

進入智能社會，智能技術的大規模使用與數據驅動的智能傳播使“數字鴻溝”逐漸演化為“智能鴻溝”[2]。由于技術與教育正逐漸形成全領域、全要素、全鏈條、全業務的系統性深度融合格局，因此智能鴻溝問題已在教育領域的人機協同學習生態、在線學習與交互空間、智慧教育場景中引發了諸多不平等問題，并與數字鴻溝形成惡性疊加效應。教育數字化轉型為智能時代教育領域的數智化變革提供了動力支持，而在教育數字化轉型這一突變式的結構性轉換過程中，教育領域涌現出了大量的“AI弱勢群體”，以人工智能為核心的技術壟斷、技術擴散和技術限制導致的數字不平等問題更加難以預防、察覺、治理，因此智能鴻溝具有比數字鴻溝更強的危害性、復雜性、隱匿性，這使教育數字化轉型助推教育公平的價值之維面臨更為嚴峻的現實挑戰。智能鴻溝彌散于教育數字化轉型的全過程，這就迫切地需要突破以往從自上而下視角審視和推進教育數字化轉型的路徑依賴，轉而從底層視角考察AI弱勢群體與教育數字化轉型的割裂度，從而將作為一種“底層問題”的智能鴻溝現象納入教育數字化轉型的話語譜系之中。

一 理論闡釋：“智能鴻溝”的基本內涵與核心特征

數字鴻溝問題的產生，緣于數字不平等的驅動機制，其背后蘊含著物質、社會、精神、文化的不平等。隨著數字技術進化升級為人工智能，數字鴻溝逐漸演化為智能鴻溝。智能鴻溝并非現代性意識形態建構出來的虛擬想象，而是伴隨人工智能嵌入現代性社會過程所產生的現實景觀，其不僅包括數字鴻溝的基本內容，還呈現出新的內涵與特征。

1 智能鴻溝：智能時代數字鴻溝的進階與變式

20世紀末，美國國家遠程通信和信息管理局發布了《在網絡中落伍：數字鴻溝的新數據》（Falling Through the Net： New Data on the Digital Divide）、《在網絡中落伍：定義數字鴻溝》（Falling Through the Net： Defining the Digital Divide）等系列關于數字鴻溝的報告，“數字鴻溝”一詞開始正式進入政策話語中。關于數字鴻溝的表征形態，學界主要從知識鴻溝、信息鴻溝相關理論出發，將數字鴻溝概括為接入鴻溝、使用鴻溝、結果鴻溝等。進入智能時代，隨著傳統傳播范式逐漸過渡到基于算法的智能傳播范式，數字鴻溝開始向智能鴻溝演化，并引發了新的數字不平等危機，主要表現為：①在接入層面，各種AI賦能技術的接入、人工智能相關功能和服務的獲取差距等成為新的數字不平等誘因。②在使用層面，人工智能素養（AI Literacy）、算法素養（Algorithm Literacy）、算法意識（Algorithm Aware）等新術語及其素養框架反映了智能背景下對使用技能的新要求。③在結果層面，智能鴻溝將數據和算法的公正性問題納入其概念范疇：對大數據的有限訪問將產生新的數字鴻溝問題，只有部分數據精英能夠享有數據，而大多數用戶只能在默認勾選“隱私協議”的同時成為數據的提供者與生產者，進而陷入“數據貧困”；算法偏見與算法歧視將進一步強化結構性不平等，用戶可能會在符合其價值偏好的海量信息內容中逐漸產生媒介依賴與“知識偏食”。這意味著，即使技術硬件設施的完善和用戶技術素養的提升使接入鴻溝與素養鴻溝快速縮小，但在智能現代性與“算法-數據”權力系統的操縱下，個體仍然面臨兩道難以逾越的天塹：數據鴻溝與算法鴻溝。

綜上，智能鴻溝指智能技術應用所引發的智能技術接入、使用、效果的不平等和不公正問題，其不僅僅包括個體因無法接觸或不會使用智能技術而產生的智能鴻溝，更值得關注的是個體因過度沉浸于智能技術的應用而可能產生的知識與權益不平等問題，其可被視為智能時代數字鴻溝的新變式。不同于數字鴻溝，“智能鴻溝”具有數據鴻溝與算法鴻溝兩種全新的表征形態，故有學者稱其為“數智鴻溝”（Digital Intelligence Divide）：與數字鴻溝的前期階段相比，數智鴻溝的隱蔽性更高，被算法邊緣化卻不自知的隱性“數智難民”數量更為龐大[3]。

2 智能鴻溝的核心特征

當前數字社會的“固液混合”形態，在一定程度上使智能鴻溝表現出區別于數字鴻溝的特征。Bauman[4]認為，現代社會已成為一種“流動社會”或“液態社會”，即現代社會生活方式呈現出一種不斷變化、永無休止的流動狀態。在液態社會中，社會成員開展活動時所處的環境具有易變性與脆弱性，因而其難以獲得穩定的身份坐標。但也有研究者認為，液態社會同樣呈現出顯著的“固態性”。例如，Lee[5]關注到人工智能正在促進一種將空間作為權力決定因素的新型時空分離，這推動了“液態社會”向“固態社會”的形態逆轉：數字化的事件看似是流動和不確定的，但實際上其許多行為均在一個具有規律性、可預測性、確定性的算法范圍內產生和運行；數據庫成為數字現代性中新的權力場所，數據存儲與數據管理將代表新的權力和控制源。也就是說，進入智能時代，數據與算法將生命主體框定在其預設的結構和敘事脈絡之中，從而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液態社會”的不確定性。

由此，在數據與算法的支配下，現代社會產生了固體性與流動性交織的特質：在數字技術的支撐下，現代社會依然呈現高度的流動性，但與此同時，算法和數據支撐的權力系統強化了現代社會某些領域的穩固性，這使智能鴻溝產生了比數字鴻溝更為含混且復雜的特征。一方面，數字技術以連續化、泛時空的方式滲入社會系統，催生出新型的液態監視體系，并對數字用戶進行“社會分類”。具備政治正當性的液態監視技術部分剝奪了社會成員的選擇權利，人們不知道何時、何故會被驅逐出社會共同體[6]。個體在與數字技術連接、依附和互動的過程中，被不透明地進行數據化并加以區分。另一方面，人工智能對于現代性的籌劃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流動社會的不確定性，智能算法構筑的“信息繭房”加深了主體之間的隔閡，使主體更加封閉。技術能夠影響甚至主導人的認知范式與認知內容，這在人工智能嵌入的現代社會中表現得更為明顯。在智能時代，大量的數字化平臺構造了一種新的穩固性，其通過數據采集技術和算法，以及設計者按照組織意志和平臺制度開發的規則算法來實現對用戶的控制。智能算法將個體接收的信息框定在其預設的結構之中，進而催生了個體之間隱匿的智能鴻溝。

進一步來說，智能鴻溝與數字鴻溝在主要表征、代表產品、傳播范式、驅動邏輯上存在一定的差異。首先，數字鴻溝包括接入鴻溝、使用鴻溝、結果鴻溝等，智能鴻溝在上述表征形態的基礎上，還以新型智能交互、人工智能素養、數據和算法的公正性問題等為核心，擴展了數字鴻溝的內涵與外延。其次，數字鴻溝依托的媒體主要是電視、互聯網、電子郵件、社交媒體，智能鴻溝則隨著AI、短視頻、ChatGPT以及各類智能產品的盛行而逐漸擴大。再次，數字鴻溝的產生遵循傳統大眾傳播、基于終端設備的網絡傳播和社交傳播的傳播范式，而智能鴻溝的傳播范式是基于算法的智能傳播。最后，數字鴻溝的驅動邏輯主要是內容驅動與用戶驅動，智能鴻溝的驅動邏輯則為數據驅動、算法驅動、資本驅動。

二 風險投射：“智能鴻溝”的教育鏡像

智能鴻溝的教育鏡像表征了一種“智能鴻溝-教育領域智能鴻溝”的映射關系。智能鴻溝產生于上位層面的“技術-社會”耦合系統之中，是智能技術嵌入社會系統的過程中所產生的數字不平等風險，造成了AI強勢群體與AI弱勢群體的技術區隔。其中，AI強勢群體主要包括數據精英、算法設計者、智能素養與算法素養較高的用戶，AI弱勢群體主要包括數智難民、數據的提供者與生產者、無法使用智能技術的用戶。當智能時代的數字不平等問題從“技術-社會”耦合系統遷移至下位的“技術-教育”耦合系統，智能鴻溝的教育鏡像便得以浮現。“技術-教育”的耦合系統指技術與教育在業務、場景、理念、價值等要素之間形成的融合結構關系，而在技術與教育實現螺旋式融合發展的過程中，也必然會產生相應的不平等風險。由此可見，智能鴻溝的教育鏡像就是智能鴻溝這一數字不平等問題通過“技術-教育”的耦合系統映射至教育領域，并表現為教育領域AI強勢群體與AI弱勢群體之間的各種智能技術使用差距、智能素養差距以及智能技術教育應用的效果差距，具體如圖1所示。

教育數字化轉型是教育領域為適應數字社會變革趨勢所采取的重大戰略舉措，其使教育的組織形式、實踐方式、基本理念發生了顛覆性變革。教育數字化轉型是一個系統化創新的過程，通過數字技術、數字思維、數字文化、數字戰略等因素與教育的深度融合，促使教育體系實現系統性優化創新與重構[7]。可見，教育數字化轉型的實施，意味著“技術-教育”的耦合系統從數碼化階段、數字化階段過渡到數字化轉型階段，其涉及教育組織文化、個體、技術等要素的協同性演變和教育體系的宏觀戰略導向、價值主張的根本性轉變。在教育數字化轉型浪潮的推動下，“技術-教育”耦合系統發生了結構重組、文化重構和功能創變，導致智能鴻溝教育鏡像的生成語境與教育數字化轉型的具體實施過程產生了密切聯系。

在智能時代，教育數字化轉型面臨因數字技術代際演化與技術應用失控帶來的實然風險，這使教育數字化轉型出現了一種“技術悖論”（Technological Paradox）：一方面，教育數字化轉型通過重建教育服務供給體系，為教育提供數字化資源、智慧教育環境、多模態數據、智能測評、個性化推薦等服務，數字技術促進學生學習方式、學習資源形態的轉變，對于優化教育生態具有重要價值。另一方面，數字技術嵌入教育場域是實現教育數字化轉型的基本前提，但這不可避免地使數字不平等危機加速蔓延至教育場域，并在智能時代演化為更加復雜和難以規控的智能鴻溝問題，進而在一定程度上破壞了教育數字化轉型助推教育公平的價值實現機制。而且，教育數字化轉型在實施過程中可能出現工具理性問題，這也會招致學界對教育數字化轉型“全轉論”的批判——其代表性觀點認為，教師、學生等人類主體的思想、態度、心理、意識、精神和人類獨有的創造力、應變力、感知力不能也不宜被數字化，利用數字技術對教育系統進行全面、徹底的重塑與轉型，體現了一種典型的唯工具論[8]。

目前，教育數字化轉型還存在不平衡、不充分的問題，教育領域的數字不平等問題依然普遍存在。其中，數字化基礎設施建設成果共享問題、數字化優質教育資源公平分享問題、東西部區域之間或城鄉之間數字技術發展均衡問題、資源和環境的數字鴻溝問題以及公民的數字素養鴻溝問題，是教育數字化轉型亟待解決的現實問題[9]。從空間邏輯來看，教育數字化轉型產生了教育的公平性問題[10]，區域間教育數字化基礎設施配備與智慧校園建設存在空間不均衡現象，由此引發的智能鴻溝問題阻滯了技術紅利在教育領域的進一步釋放。此外，當前的教育數字化轉型研究整體呈現出自上而下、精英主導的共性[11]，具有深刻的“精英主義”取向與內在局限。雖然教育數字化轉型的公平性問題已經開始受到關注，但目前主流的實踐與研究范式仍然是構建精美復雜的教育數字化轉型框架、系統、模型，至于這些設計對教育領域的AI弱勢群體是否具有較強的普惠性、對不同數字化發展程度的學校是否具有足夠的適用性，尚未被納入重點考量的范圍。在歷史敘事中，居于優勢地位的精英表述往往會壓抑或掩蓋其他身份的聲音和話語。一定程度上可以認為，從自上而下的視角審視教育數字化轉型，很容易使我們迷失在“數智賦能”的現代性幻象之中，從而忽略教育領域中廣大數字技術受眾的真實訴求和AI弱勢群體的技術融入困境。隨著“技術-教育”的耦合系統進入數字化轉型階段，在智能鴻溝的教育鏡像區域中，我們得以窺見當前教育數字化轉型助推教育公平過程中存在的風險因素，在此基礎上，智能鴻溝的教育鏡像也為教育數字化轉型的底層審思提供了基本的分析抓手。

三 底層審思：教育數字化轉型進程中“智能鴻溝”的多重影響

與自上而下的精英主義視角相對立，教育數字化轉型的底層視角強調從處于弱勢一方的微觀行動者尤其是教育領域的AI弱勢群體出發，剖析教育數字化轉型進程中“智能鴻溝”的多重影響。相較于教育領域的數字鴻溝，教育數字化轉型進程中的智能鴻溝對學習者的影響更加隱匿和復雜，其通過智能技術與智能教育產品的使用差距、素養差距、效果差距等，進一步強化了學習者的“系統化區隔”、技術反差、主體性異化、數字資本積累差距擴大等問題。

1 智能鴻溝加劇學習者的“系統化區隔”

進入智能時代，數據鴻溝與算法鴻溝的急劇裂變直接導致智能鴻溝兩側產生了“系統化區隔”，并使學習者同時遭受顯性區分與隱性區分。一方面，智能鴻溝在本質上是數字鴻溝的新形態，其依然存在因技術獲取與應用不平等而產生的接入鴻溝和使用鴻溝，分別對應智能技術的接入端與使用端。從接入與使用的角度來看，人工智能的教育應用在現有教育數字化架構的基礎之上疊加，其接入與使用難度不低于現有的數字教育產品，因此智能鴻溝的跨度與深度也將大于數字鴻溝。目前，教育數字化轉型的推進存在不平衡、不充分的問題，隨著智能技術在教育領域的逐漸推廣，不同地區在智能技術普及與應用方面的差距逐漸凸顯，主要表現為不同區域或城鄉之間的數字化基礎設施建設、智慧校園布局、智能教育產品使用、智慧教育資源共享、智能素養水平等方面存在差距。例如，部分農村地區的學生仍停留在統一收看“空中課堂”階段，而一些經濟條件較好的城市地區學校已開始利用人工智能、大數據等技術開展智能測評與個性化學習。另一方面，受制于人機協同學習的算法邏輯，學習者群體的身份屬性在數字教育體系中將遭受隱性區分。“算法鴻溝”的表征形態主要為“算法剝削”和“算法歧視”[12]，學習者接受的信息內容、獲取的身份標簽均受到算法邏輯的支配，而其中隱含的價值偏見不易被教育者與學習者察覺。此外，人工智能通過挖掘、整合學習者的多模態數據來繪制學習者畫像，進而實施學習干預——這種對教育主體制定學習方案、掌控自身教育節奏、建立學習準則之基本權利的剝奪，可能蘊含著基于某種價值立場的算法歧視，并加深教育評價的能力等級主義。

2 教育領域AI弱勢群體陷入“接榫-斷裂”的技術反差

接榫、斷裂是學習者與智能技術兩者相互關系的兩極。學習者與智能技術在數字空間的聯結關系不如物理空間穩定，這導致教育領域的AI弱勢群體很容易被排斥在技術之外，由于不能獲得數字身份，他們在數字空間中的社會關系與數字權利也將被懸置。此外，教育的數智化改造導致身體的缺場與時空分離，將形塑教育主體的中介化交往機制。在智能技術介入的教育場景中，智能素養的薄弱、機器反饋的缺失將阻礙甚至中斷學習者的學習行為及其與其他學習者的協作與交互。如果智能技術無法向學習者提供信息、答案和服務，就意味著技術拒絕了主體對思想與知識的期望。更嚴重的是，面對技術拒絕，學習者會思考自身提問的方式是否正確、表達的方式是否恰當，而懷疑是自己沒有遵守技術系統的規則，因而陷入一種無能為力的窘境，甚至產生一種被智能技術拒絕的挫敗感與獲取知識未果的絕望感交織在一起的情感體驗[13]。在與智能技術“接榫-斷裂”之強烈反差關系的影響下，AI弱勢群體只能在智能教育的彼岸觀望技術新潮，有的甚至會在智能鴻溝塑造的主體妥協機制中遭受行為與情感的雙重碾壓。例如，當看到其他學習者使用ChatGPT并享受ChatGPT給學習帶來的新奇體驗與便利時，尚不會使用ChatGPT的學習者就會產生一種強烈的“脫域”體驗，因社會比較而產生的劣勢地位認知催生了學習者的相對剝奪感，這就促逼其在技術反差困境中盡力學會與ChatGPT建立鏈接。

3 “算法繭房”中的學習者面臨主體性異化困境

基于概率圖模型、貝葉斯算法等人工智能自適應技術的“智適應”學習系統，雖然標榜自己能為學習者推薦個性化的學習內容和學習軌跡，但這種由算法定制和預設的學習方案也會將學習者引入不同且未知的發展道路，并使學習者在“算法繭房”中面臨嚴峻的主體性異化困境。在由算法預設的先驗性結構中，盲目依賴算法的生命陷入了一種風險境地，并被“算法語言”自動“過濾”[14]。智能算法的結果可能被用于指導各種教育活動，而結果的準確性依賴于數據的完整性、真實性和適當的算法設計[15]。在“算法繭房”中，個體成長的自由空間被極大地壓縮與侵占，學習者的主體性逐漸被智能機器和智能算法削弱、占有。尤其是在人機協同學習愈發智能化的同時，人機協同學習環境中的人相對于非人的主導性與支配性地位產生了動搖，智能機器也有可能居于教育行動網絡的中心位置。算法權力在教育領域的膨脹，逐漸催生了算法偏見、算法歧視等問題，這導致學習者愈發沉浸在以個性化推薦為核心特征的信息環境中，主體發展的豐富性和多樣性被算法的自主性消解，學習者與智能機器的主客體關系發生顛倒與錯置。此外，隨著生成算法、預訓練模型、多模態技術的發展及其教育應用，教育數字化轉型逐漸進入生成式人工智能時代，在由智能推薦算法編織的信息繭房中，生成式人工智能可以構建“創作、推送、交互”一體的信息傳輸機制，其對學習者的影響更加隱匿。

4 學習者之間的數字資本積累差距進一步擴大

隨著技術產品的迭代速度逐漸加快，用戶需要不斷投入精力與時間去適應和學習新技術功能[16]。如果學習者不能夠及時適應和掌握不斷更新的技術產品，就將以“AI弱勢群體”的身份逐漸退出智能教育的速度競賽，并被拋置在智能鴻溝的弱勢一端，這將導致學習者之間的數字資本積累差距進一步擴大。Ragnedda[17]充分考慮數字資本的復雜性、操作性和可衡量性，將“數字資本積累”定義為個體在使用信息技術過程中獲益的內在能力（如信息、通信、安全、內容創作和解決問題）和外部資源（如數字技術）的集合。對于學習者而言，數字資本是其在接觸數字技術并將數字技術應用于學習過程中形成的一套“性情傾向系統”，而更多接觸和使用數字教育產品的機會、更嫻熟的數字技能、更強烈的數字技術使用意愿，能夠使學習者在教育數字化轉型進程中將數字資本更高效地轉化為有助于獲得學業成功的其他線下資本。但智能鴻溝問題的加劇，毫無疑問將阻斷學習者數字資本的積累與轉移。在《奇點臨近》一書中，Kurzweil指出：“人類創造技術的節奏正在加速，技術的力量也正以指數級的速度在增長。”[18]在當前智能技術高速更新迭代和教育領域績效崇拜日益高漲的背景下，需要質疑的是：對教育的數智化改造，是否僅僅成為教育系統追求“策略性”卓越和適應數字社會背景的工具性行動？在追求教育績效符號的環境下，學校愈發熱衷于圍繞技術賦能教育“造新詞”“追時髦”，并且實施了“元宇宙+教育”“GenAI+教育”等一系列轟轟烈烈的教育技術革新與技術應用創新，而在一定程度上忽視了如何為不同的學習者平等地獲取數字資本提供保障，從而加劇了教育領域智能鴻溝對教育公平的危害。

四 彌合鴻溝：底層視角下教育數字化轉型的行動方略

智能鴻溝問題在教育領域的浮現，意味著智能時代的教育數字化轉型陷入了一種二律背反困境，面對智能鴻溝對教育領域中信息強勢群體與信息弱勢群體的“無差別打擊”，接榫與斷裂的二元劃分也不再適用于數字鴻溝新形態——智能鴻溝的作用結果分析。鑒于此，教育數字化轉型亟需秉持一種底層視角，重視教育領域AI弱勢群體面臨的數字不平等困境，對學習者可能面對的智能鴻溝困境及其相應的教育生存狀態予以多維度的分析與考察，從而為彌合教育領域的智能鴻溝制定相應的行動方略。

1 強化教育數字化轉型的價值引導，形塑彌合智能鴻溝的共識基礎與理論遵循

從底層視角出發去看待教育數字化轉型的價值，應將關注點放置在直接受到教育數字化轉型影響的微觀個體尤其是AI弱勢群體上。質言之，教育數字化轉型的價值系統蘊含在“技術系統-教育系統”嵌套體系中的教育行動單位之上，應強化教育數字化轉型的價值引導，形塑彌合教育領域智能鴻溝的共識基礎與理論遵循。

①應轉變教育數字化轉型思維，明確教育數字化轉型的價值立場，在教育數字化轉型的理論模型、理想機制中，凸顯數字技術功能和教育個體發展之間的關系鏈條與價值因應關系。教育數字化轉型的最終旨歸在于通過數字技術的教育應用來促進個體的良好發展，但陷入績效陷阱的教育數字化行動可能會忽視AI弱勢群體的真實訴求。因此，應避免對教育主體強加自上而下的“數字化”行動律令，強化教育數字化轉型的普惠價值，對不同區域或城鄉地區的學校采取不同的教育數字化轉型策略，并關注如何讓廣大AI弱勢群體享受智能技術帶來的學習便利。

②開展智能社會實驗，在較長的時間周期內觀測教育領域中智能鴻溝對于學生發展、教育變革的不良影響，動態分析教育數字化轉型與教育教學改進之間的關系結構。隨著技術平臺、企業通過數字技術服務的方式進入教育領域，學界應對教育數智化改造過程中潛在的不平等風險和智能鴻溝對于教育領域AI弱勢群體的危害特性進行科學研判，為政府制定或調整教育數字化戰略提供智力支持。

③厘清教育數字化轉型助推教育公平的價值邏輯與作用機制，分析智能鴻溝損害教育公平的表征、機理與解決路徑。從AI弱勢群體與智能鴻溝作用對象的角度來研究教育數字化轉型問題，分析數據鴻溝、算法鴻溝對于學生全面發展的不良影響，從多學科視角出發構建相應的風險化解機制，為彌合教育領域的智能鴻溝提供理論遵循，進而有效指導教育數字化轉型實踐。

2 規避人機協同學習中的“算法馴化”，重視智能技術教育應用的倫理糾偏

由于受各種外在因素與內在因素的影響，AI弱勢群體在面對人機協同學習和以智能推薦系統為代表的智能教育產品時，往往會讓渡自身的部分“主體性領地”并接受“算法馴化”，從而產生難以規控的不平等風險。在智能時代，協力建構并實施一種融合人類智能與機器智能的新型教育形態，是彌合教育領域智能鴻溝的關鍵，這需要規避人機協同學習中的“算法馴化”，并重視智能技術教育應用的倫理糾偏。

①提升教育者與學習者的算法素養。提升算法素養意味著發展人們與算法共存的能力，理解不同類型的算法是如何運作的以及在哪些層面會影響自身的認知、行為、社會關系[19]。面對智能鴻溝與“算法馴化”，應著重提升教育主體的算法素養，幫助其認識算法可能帶來的風險，正確認識人機共生的內涵，提升數字學習的韌性，提高防范、對抗相應風險的能力與“反算法囚禁”能力。同時，應發揮政府、企業與社會組織對提升教師、學生等群體數字素養、智能素養、算法素養的獨特作用。例如，由領英學習、微軟學習、GitHub學習實驗室為學習者提供與數字化轉型有關的免費在線課程[20]。

②加強智能技術教育應用的倫理糾偏，彌合教育領域的算法鴻溝。一方面，應以人工智能倫理框架、教育人工智能倫理框架為基準，構建以教育公平為導向的智能技術教育應用倫理準則，并建立健全智能技術教育應用的倫理監管機制，在法律與監管層面規控資本的逐利取向，引導資本在教育數字化轉型進程中發揮正向作用。另一方面，應賦予智能算法以教育責任，防止AI強勢群體與AI弱勢群體的數字資本積累差距進一步擴大。同時，應升級智能教育產品中算法可解釋性的解決方案，從算法生命周期的各個步驟介入，如在訓練數據集準備環節避免數據偏見，在自動化決策模型構建時綜合考慮學生背景、學業成績、興趣風格等個體差異和其他特殊情況，以確保決策的公正性和合理性，防范算法歧視和決策偏差[21]。

3 貫徹對教育領域AI弱勢群體的底層關懷，提升教育數字化轉型的政策包容性

在智能鴻溝的作用下，教育領域AI弱勢群體的“底層吶喊”難以突破由數據和算法編織的虛擬壁壘。不同于能夠充分駕馭智能技術的學習者，尚未充分享受教育數字化發展動能的AI弱勢群體在教育數字化轉型浪潮中被打上了“底層”烙印，他們難以享受智能技術的教育應用成果。面對這一困境，亟需貫徹對教育領域AI弱勢群體的底層關懷，將AI弱勢群體及其所經歷的數字技術介入的教育生活作為教育數字化轉型的底層關懷對象，提升教育數字化轉型的政策包容性。

①應避免教育數字化轉型陷入一種精英主義的文化霸權，并保持對教育系統中底層文化的敏感性，聽取作為文化主體的AI弱勢群體的不同聲音。此外，應深度挖掘與精準回應AI弱勢群體的真實需求，提升智能教育產品的質量和數字教育服務的水平。例如，在相關產品中使用有聲閱讀、語音指令、震動反饋等能調動多種身體感官的技術，為教育領域的特殊學習群體提供無障礙的教育數字化服務。

②應完善教育數字化戰略的頂層設計，將公平包容理念納入教育數字化戰略及其相關政策，提升教育數字化轉型的政策包容性，持續加大教育數字化轉型的資源投入，注重相關資源的合理調控，尤其是推進鄉村地區中小學的智能教育布局，利用國家中小學智慧教育平臺、“三個課堂”等，縮小城鄉學校智能技術接入端、應用端、素養端的差距，助力技術弱勢群體享受智能教育應用帶來的便利。

③應加強對教育領域智能鴻溝問題的理論與實踐研究，在研究視角、研究內容、研究方法等方面凸顯教育數字化轉型的底層關懷，對教育領域AI弱勢群體的技術接觸困境、技術融入困境予以充分的關照和重視，考察AI弱勢群體與教育數字化轉型的割裂度，加強教育領域智能鴻溝的實證研究并探尋可能的破解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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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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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ducational Mirror of the “Intelligence Divide”： An Underlying

Perspectives on the Digital Transformation of Education

ZHANG Li1""" BAO Wen-Yu2""" ZHAO Lei-Lei3

（1. Department of Education， 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 Changchun， Jilin， China 130024;

2. School of Education， Jiangnan University， Wuxi， Jiangsu， China 214122;

3. School of Education Science， Nanjing Normal University， Nanjing， Jiangsu， China 210097）

Abstract： Entering the intelligent age， the intelligence divide evolved from the digital divide has intensified the Matthew effect of digital inequality， and expanded the connotation and extension of the digital divide with the new intelligent interaction， artificial intelligence literacy， data and algorithm fairness issues as the core. The educational mirror of the intelligence divide has emerged when the intelligent divide migrated from the coupled system of “technology-society” to the lower coupled system of “technology-education”. In the process of digital transformation of education， the complex and insidious multiple influences created by intelligence divide mainly manifested as that intelligent divide intensified learners’ “systematic separation”， and AI-vulnerable groups in the education field fall into the “mortise-break” technical contrast， and learners in the “algorithm cocoon” were faced with the dilemma of subjectivity alienation， and the gap between learners in digital capital accumulation was further expanded. In order to bridge the intelligence divide in the education field， the digital transformation of education should uphold an underlying perspective of strengthening the value guidance of the digital transformation of education， avoiding the “algorithm domestication” in human-computer collaborative learning， and implementing the underlying care for the “AI-vulnerable groups” in the education field. Accordingly， the intelligent divide phenomenon as an “underlying problem” was included in the discourse spectrum of the digital transformation of education. The result of this paper could provide theoretical guidance for bridging the intelligent divide in the education field and be useful in promoting the digital transformation of education focusing on the AI-vulnerable groups in the education field and the encountered technological inequalities.

Keywords： intelligence divide; digital divide; digital transformation of education; AI-vulnerable group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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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本文為2021年國家社科基金教育學一般課題“人機協同時代鄉村教師智能素養結構與培養策略研究”（項目編號：BCA210091）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者簡介：張黎，在讀博士，研究方向為教育技術基本理論，郵箱為zhangli@nenu.edu.cn。

收稿日期：2024年2月23日

編輯：小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