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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邊人生

2025-01-13 00:00:00劉敏
貢嘎山 2025年1期

一次又一次,你踏進的,都是同一條河流。

銀白色的鋁質(zhì)拐杖,發(fā)出唧唧吱吱的響聲,伴隨著每挪動一步的敲擊,地面都像承受了一次比一次更加突如其來的襲擊。就這樣顫巍巍地在屋檐下晃過一圈后,你又坐回到那張三十多年前來村里走街串巷的木匠做的沙發(fā)里。它被日復一日的陽光侵蝕得老態(tài)龍鐘,顏色褪得厲害,好在木匠手藝扎實,術(shù)質(zhì)密實堅硬,它依舊結(jié)實耐用,只在屁股扭動時,彈簧會隔著布面七上八下地硌人。

沙發(fā)就放在大門一側(cè)的屋檐下,拐杖斜靠著扶手,你的眼睛盯著河對面的山坡。山坡太靜了,每天都那樣,實在沒有什么可看的,而天空又被四面的山遮得沒剩下多少。

即使并不心甘情愿,你也只能回到這里。每天都在同樣的情緒里醒來和睡去,來來回回,這一片狹窄的天地構(gòu)成了你整個后半生,即便中途曾離開過一陣子——這一陣子長達四五年之久—在幾千公里之外的一個繁華小鎮(zhèn)擁有了屬于自己的家庭,并想長久地居住在那里。

你閉上眼睛,和自己的寂寞面面相覷。

那幾柴花子打在你的屁股上,有兩三年了,現(xiàn)在想伸手去摸一下,可是夠不著。你的右手就像那根木棍一樣面目猙獰:它五指緊閉向大拇指一側(cè)無限靠攏,并從手肘處不自覺地向懷里縮,你只想拿把斧頭劈了它,就像劈那根木棍。可左手無法拿起斧頭,除了連在自己身體上這件事表明它屬于自己以外,一無是處。甚要說那幾柴花子挨得,實在冤枉:那天因為個啥,你又和你阿爹,一個脾氣暴躁、身體精瘦的六十多歲老頭子干了起來。從小到大,這樣的架不知道干了多少回,不曾想這次就挨了這樣的“偷襲”,直接讓你倒在了那片冰涼的水泥地上。

偷襲者是誰?

你阿嬢!

“你們是沒看到當時他和他老子吵嘴的樣子,紅眉毛綠眼睛的,嘴巴頭一直罵,能這樣罵自己的老子?太忤逆不孝了,太忤逆不孝了!他老子還沒這樣罵他呢,他還拿了根竹竿子準備打他老予。我一看不行,從柴堆上扯出一根柴花子對著他屁股就打了下去。我這也是在幫他,要是他真打了他老子,就是犯上,到了閻王爺那兒是要下油鍋煎的。”

出生的時候,有一個算命先生替你排了四柱,說你與父母命里相克,要想長大成人,只能送給別人家養(yǎng),否則未來兇險,大人娃娃總要缺個角。

家里人無論如何舍不得把你送給別人家,但也怕缺角,阿爹拿出家里僅剩的大半升米羞愧地遞給了算命先生,他輕飄飄地接過米袋子,倒進了自家的米倉,目不斜視地,所以自然也沒有看見大米從冒出的尖頂上滑落到米倉外的樣子,這才給出了一個化解的辦法:只能把他當成別人家的孩子來養(yǎng)。別人家的孩子叫他們什么?叔和嬢。

“我打了三四下,每一下都結(jié)結(jié)實實地砸在他屁股上。想到這么多年他的所作所為,我太氣了。他老子養(yǎng)大他就落得個這樣的下場,挨這幾下他不冤。”阿嬢氣憤難平地說,“本來他就是超生的,地也抽了,款也罰了,就為了留下他一條命在這世上跑,結(jié)果……”邊說邊伸手抹眼淚。

伴隨著你的倒地,一場戰(zhàn)爭結(jié)束了,院壩里立刻安靜下來,四周支棱的耳朵也跟著回屋躺下。在地上仰躺了十五六分鐘以后,你趔趄地爬起來歪歪扭扭走回了自己的房間。

什么都沒有說,也沒有看誰一眼。

第二天,阿爹阿嬢去了你外婆家,這是原本就說好了的,并沒有因為前一天晚上的父子大戰(zhàn)而改變行程。

而你就躺在自己的床上,連同你暴躁的脾氣和剩余下來的憤怒,連同你還想起來去拿竹竿打人的心,一同躺在你房間里的床上,一動不動。

等你老婆俯下身來,把臉湊到跟前,你還是一動不動。掀開被子,一股大便的惡臭撲鼻而來。

“從我的房間里滾出去!”一翻身坐起來,身下并沒有什么不受控制漏出來的大便,你對著老婆大聲吼道,于是老婆低眉順眼地就滾出去了。

可是,這只是腦子里尚存的潛意識給自己的身體下達的命令,你無比希望這是此刻正在發(fā)生的事情。可事實是,你的身體拒絕接受這樣的指令,你還躺在那里,一動不動。臉硬得像石頭,還口眼歪斜,枕頭被口水浸濕了一大攤。

不,不是,不僅僅是臉。整個身體都像一塊更大更硬的石頭,無法動彈,你像一堆冒著熱氣的等待腐爛的肉堆在那里。

準確說,不是堆,是癱。

想說話,可也只是牽扯著嘴唇動了動,一個字都吐不出來。癱了,你真的癱了!

之前幾次的受傷、開顱,腦袋里的血管早就脆弱得像一根根快要捻斷的絲線,被怒氣一沖,便破裂開來。掙脫束縛的血液瞬間如野馬奔騰,從殘破的血管涌出,此刻就在你的腦子里橫沖直撞。

老婆手忙腳亂地收拾,帶著哭腔撥通了父母的電話。父母心急火燎地往回趕,還有你哥你嫂。拿錢,開車,把你送到了醫(yī)院。

搶救漫長且艱難,不記得是第三次,還是第四次,總之它又被打開了。醫(yī)生驚訝于你的腦瓜子竟然遭受了如此多的摧殘,他們清理了中風時沖進腦袋里的淤血,像縫補破衣爛衫般縫補了血管,讓剩下的血液重新變得像溝渠里的流水那樣循規(guī)蹈矩。

至此,你算是完成了對整個腦袋的改造,面對著那愈發(fā)面目詭異的腦袋,說改良顯然是不合適的,幾次開開合合間留下的疤痕,再也長不出頭發(fā),像暴雨后被沖出泥土的蚯蚓,發(fā)白、腫脹、僵硬。左邊額角處,是上次騎著摩托車沖到懸崖邊被樹干撞碎的,凹進去的地方可以放下大半個雞蛋,沒有了頭骨的保護,腦髓變得頑皮不受拘束,它偶爾帶著挑釁跑到低洼處突突地跳。就像一個氣壓不夠又被踢癟的足球,變得軟塌、凹陷,簡直就是一個丑陋的新鮮物種,看起來令人極度不適。

奇怪霉運怎么每次就不偏不倚對著你和你的腦袋蹂躪?

接下來的一周痛苦而煎熬,這些對你來說并不陌生,好歹重癥監(jiān)護室也算熟門熟路了。在短短三四年的時間里,上手術(shù)臺也有三四回了吧。但終于在這一回,你成功地把自己弄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殘廢。

從手術(shù)臺到病房,你不知道是怎么躺到那張狹窄的病床上去的。一睜開眼睛,慘白的屋頂和慘白的燈光映人眼簾,插在身上各個地方的各種管子,圍在床邊的父母哥嫂,還有老婆、身邊的病友,你的思維時而模糊,時而清晰,但你知道自己往后的生活,將會跟這屋頂和燈光一樣慘白。

看到大家把臉湊過來,嘴里說著什么,你閉上了眼睛。

除了閉上眼睛,你什么也做不了,包括吃飯,喂到嘴里的時候,湯汁米飯以及被你嚼得牽經(jīng)連緯的菜葉,都順著閉不嚴實的嘴流到身上。

在意識到自己只剩半邊身體以后,你恨透了掛在胸前的小孩子的圍兜,恨透了那根柴花子,還有揮舞著它打在你身上的人。你篤定就是那幾柴花子,才讓你成了這樣,完全不相信醫(yī)生說的酒精后的精神刺激加舊有傷害的緣故。

你所有的情緒都被壓制在一腔無法言說的憤恨里,只能通過嘴里含糊不清的咿咿晤唔來表達憤怒。說不出來,于是憤怒一直存在,然后你每天對身邊的人橫眉豎眼,咬牙切齒,整個臉扭曲得像院里那棵不成器的桃樹結(jié)出來的不成器的毛桃子,還沒等到成熟就被蟲子蛀得內(nèi)里滿是干溝爛壑。

出了醫(yī)院的大半年里,你胳肢窩里架著拐杖,由別人架撐著,每天到幾十公里外的一個老中醫(yī)那里去扎針。偶爾你阿爹會來幫忙,只要看到他正在靠近,你就會用那只還能抬起的左手搖搖晃晃地指著他對老婆說:“咿,咿嗚,咿咿嗚嗚……”

從上中學開始,你們之間最親密的接觸除了同室操戈、拳腳相加以外,就只剩偶爾碰到一起時相互怨懟的眼神。那對兒子拿著新買的羽毛球拍騎在父親脖子上的親密父子,早就被經(jīng)年累積起來的厚重的絕望隔離開來,童年的甜蜜溫馨崩裂成碎片撒滿一地。父子之間隔著山,隔著海,隔著一千道山粱和一萬座冰川。

在來來回回的路上奔波,疲累不堪,反反復復的治療無果讓你更加暴躁,卻也無可奈何。

你終于想通了,單就這件事而言,不應該恨自己的阿嬢,或者說不應該只恨自己的阿嬢,你要恨的人還有阿爹。那晚大家都睡下了,你陪著從老婆老家來的客人,喝完酒以后發(fā)現(xiàn)兒子居然在玩手機,便把他房間的木板壁敲得震天響,嘴里語無倫次地說著酒話。老婆在一旁扯著尖嗓子對你吼叫,家里就像一個掉在地上的馬蜂窩。老頭子無法忍受半夜里這樣不著調(diào)的訓斥,起身開始教訓你。但這么多年了,哪一次你在你阿爹粗暴的教訓下偃旗息鼓過?從來都是呂布戰(zhàn)馬超——不相上下。戰(zhàn)鼓越來越響,驚動得客人也來勸,酒精上頭的你拿了竹竿想打阿爹。阿嬢就在此時收住了自己的眼淚和純粹的口頭勸解,用一根木柴花子阻止了你對你阿爹的忤逆行為。

但你是愿意去做針灸治療的,只不過你內(nèi)心的愿意,并不能使你那像風干的臘肉一樣僵硬的身體變得柔軟而靈活,只能任憑他們把你直杠杠地塞進汽車里。

畢竟只有康復了,才能去掙錢,掙到錢以后才能重新回到那個無數(shù)次把你拉向深淵,而你卻始終為之沉迷的賭桌上去。或者說,才能去借錢。你始終覺得,在你和贏之間,就只差一層窗戶紙,只需輕輕一捅,便可以破裂開來,打開你在賭桌上的高光時刻。你一直這樣想,也一直這樣做,期待有一天夢想成真。直到債臺高筑,你才發(fā)現(xiàn),原來你們之間隔著的,哪里是紙:你分明看見那頭透著光,你使盡渾身解數(shù),筋疲力盡,可它就是沒有半點要破的意思。

對面山坡上傳來一陣“哞——哞——”的叫聲,不用睜眼睛,你都知道是李福林家的那頭大黃牛要回家了。它肚子圓滾滾的,今天一定找到了一處鮮嫩的草坪,撒著歡兒地吃了個飽。可一路上它還是不忘伸出舌頭卷一些玉米葉子進嘴里,拉得稈子東倒西歪,眼看著玉米還收不了漿,它的稈子還不能倒,就只能換來主人猛扯它的鼻繩往前走。

在牛的頭頂上空,一片黑壓壓的什么蟲子在盤旋,惹得老牛又是甩頭扇耳朵叫喚,又是搖尾巴蹬腿。

大概是蜻蜓吧。

這怕是整個這條溝里最后一頭牛了。

你想起了遙遠的童年。

那時候家里也有一頭牛,一頭老水牛。

這條溝的旅游業(yè)才剛剛開始起步,一條只有碎石和泥巴的公路順著溝蜿蜒了進來,從村子的肩膀處沿著上山挖藥的人們踩出的小路隱入密林,最后到達了傾瀉而出的大冰瀑布下長長的冰河之上。這里是世界上海拔最低的冰川森林公園,有著原始森林與冰川同在的特殊景觀。

偶爾會有一些人來這里旅游,但對于當時的條件來說,來這兒旅游更像是一場對生命的探索。有一個剛畢業(yè)的大學生帶著女朋友進了冰川,在冰河的腹地,兩個人對著一條深不見底的冰縫子大聲嘶吼著自己的愛情宣言。可是他們忘了自己的腳下是冰。當大學生腳下一滑,順著幽藍的冰壁墜下時,他的手胡亂地抓扯著,和他一同墜下的只有他最后喊出來的女生的名字。

去趕場的人們還是會舍棄那條繞了很遠的泥巴公路,而選擇那條隱入深澗又爬上懸崖的路。他們依然遵循著日出日落的規(guī)則,在自家的田地里刨種全部的生活希望。牛是人們非常重要的生產(chǎn)工具,更是你童年里最重要的伙伴。

從記事起,它就那么老:全身上下呈現(xiàn)出灰黑的顏色,皮質(zhì)粗糙,毛發(fā)稀疏,像河馬一樣光禿禿的,尤其是脖子,是多少次帶著犁枷耕地耙田才能磨得這般堅硬粗糙如鎧甲?在一眾被放到山上的牛中間,它的瘦骨嶙峋與別的壯年水牛格格不入,但絲毫不影響你雄赳赳地騎在牛背上。在某一個夏天的傍晚,它兩只前腿一跪就躺倒在回家的路上,前半夜它虛弱地哀哞不止,后半夜就只蠕動著肚腹喘氣。天亮之前,它終于流下了與這個世界決絕的最后一行眼淚。

越過三十年的漫長時光,你又看到了那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英才。在襯里的小學,三四十個人的班里,你總是考第一名,每次捧著九十多分的試卷回到家里,阿爹總是喜笑顏開,拿著卷子看了又看,然后再拿出你哥不及格的分數(shù),左手一眼右手一眼,鼻孔里越來越粗重的呼吸讓他知道又免不了挨一頓教訓了。他沒有考好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于是這樣的場景也就成了家常便飯。在你的印象里,知道阿爹是一個暴躁的父親,不是從自己這里,而是從你哥流著鼻血跪在包括劈開的柴花子、爛筲箕和水泥地等各種堅硬的東西上面時發(fā)現(xiàn)的。

生活這條拋物線為你畫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線。

這條溝里的最后一頭牛又轉(zhuǎn)過身來對著你哞了一嗓子,每天都這樣,它總會在進圈門前回頭叫兩聲。它叫得殷切,像在呼喚你,告訴你,今天我倆又熬過去了。整個這條溝,也只有它才會這么深切地給予你關注,與你惺惺相惜。

隔著一條河溝,看著它緩緩走進自己的圈門,你嚅動著嘴唇會回復它:“你這頭老牛,早就不該存在了,你看整個這條溝,誰家還用牛耕地,誰家還種地?這里的旅游業(yè)早就紅火得一塌糊涂,那些走在前面的人早已賺得盆滿缽滿,更多后知后覺的也在努力追趕。這條溝早已甩脫當年的貧困,家家戶戶開客棧、開民宿、開餐館、開紀念品店,誰還拉著你這頭老黃牛種那一畝二分地?辛苦一年還沒人家一個月賺得多。你每天就到處撈撈草來嚼,我呢,只能拄個拐,在屋檐下晃蕩。現(xiàn)如今,我倆都成了一樣的稀有品種。”

校長辦公室里。

你坐在一根長條板凳上。

長條板凳是學生專用,兩人共用一根那種。它榫卯松動,本已搖搖晃晃,但你坐在上面還扭來扭去。目光飄忽不定,滿不在乎,絲毫沒有敬畏和懼怕。你以為是大義凜然,是一個無所畏懼的勇士,但其實那根絞索已經(jīng)垂在了你的眼前。

寢室的大門被一腳踢開。

電筒綁在額頭上,其他人發(fā)出的光很微弱,隨著他們的目光左右逡巡,一同閃躲,在漆黑的寢室里晃來晃去。只有你,大概是新?lián)Q的電池,額頭上的光束明亮又刺眼,直勾勾地射向校長的臉。然后你看到了校長嘴唇上的那道傷疤,斜斜地直伸向鼻孔里。這道疤落在了那張嚴厲的臉上,讓全校學生都聞風喪膽,從來不敢直視。

可是你不。你的電筒光直勾勾地射在校長和他的那道傷疤上。

十二歲的時候,你以小學畢業(yè)考試全年級第二名的好成績,考進了縣中學。那時候的義務教育還沒有普及到初中,很多人在人生的第一次大考面前就止住了腳步,回家扛起了鋤頭。你躊躇滿志,從小到大的好成績和家人的縱慣讓你目空一切,只要小學生手冊里面的分數(shù)可喜,阿爹便和顏悅色,帶你到鎮(zhèn)上供銷社買糖果飲料,買新衣服,買你喜歡的羽毛球拍。而對于從來沒有拿過好成績的你哥來說,別說去供銷社買東西,就是得到好臉色的機會也屈指可數(shù)。

那時候阿爹在廠里上班,有工資,但不高,在有限的條件下對你有求必應。在這樣的窮鄉(xiāng)僻壤,身邊的同齡人衣衫單薄,不是大了就是小了,從來不知道衣褲還有尺碼一說。無論冬夏,腳上的黃膠鞋永遠突兀地戳出來一截犬拇指,從來沒有看到過它新的時候,好像從商店里出來就是這副爛樣子。

你不一樣,你穿著帆布和翻皮拼接的內(nèi)里有毛的軍用皮鞋,身上是供銷社里掛起來賣的“太空服”,這讓你成為這個小山溝里與眾不同的存在,也自然而然地讓你有了一種超出同齡人的優(yōu)越感。這優(yōu)越感可能在今后的很多年里成為你看不清自己、一再走錯路的始作俑者。

當然,不僅成績好,你還懂事勤快,嘴巴像抹了蜜似的甜。“這一定是個有出息的娃娃。”這件事在村里人眼里也是一件毋庸置疑的事,噴噴的贊美和羨慕的眼神像炫目的燈光打在你的身上,你迷失也得意,儼然已經(jīng)站上了成功的舞臺。

如果說,父母的省吃儉用成就了你最初的優(yōu)越感,那后來的好成績和有出息的標簽則讓你成功脫離了最后一點自己,成為另一個完全無法掌控的未知數(shù)。

迅速膨脹起來的你,像哈哈鏡里的小狗,只要往鏡子前一站,就以為自己變成了一匹狼,露出兇狠的眼神想要吃掉真正的狼。這樣一面并不真實的鏡子讓你驕傲又自負,你有選擇地遺忘了自己只是—個偏僻農(nóng)村的農(nóng)民娃娃而已,本沒有獠牙。

如果按照一個常規(guī)的設定,靠自己的聰明才智一步一步走出大山,有所成就也并非不可能。那時候農(nóng)民的娃娃們不就是這樣走出去的嗎?可你不走尋常路,在人生的每一個關鍵時刻都自欺欺人地以為有堅硬的鎧甲護體,于是劍走偏鋒。僅僅在一年之后,就從劍鋒跌落,灰溜溜地背著自己的牛仔書包、扛著鋪蓋卷回到了家里。

從并不光彩地邁進家門那一刻起,你和阿爹的關系就以斷崖式的速度往下降,直達冰點。即便在你徹底離開了學校的很多年以后,輸?shù)靡凰繒r,阿爹曾試圖修復過,可那時的你已經(jīng)是鐵豆子下鍋——油鹽不進,直接讓阿爹把想要挽救你的最后一絲念頭丟到了茅坑里。

你們面前是一攤花花綠綠的撲克牌,散亂地堆放著。其實早在寢室外面,校長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里面的玄機。寢室是用原來的教室改成的,只有一層樓,前后都是木框窗戶,窗戶上是透明的玻璃。因為是男生寢室,所以連塊簡單的窗簾都沒有。他在寢室的最后一扇窗戶前斜著身子站了好久,像個刺探軍情的特務,對于你們的行動他早就一目了然。

一向嚴厲的校長對你還算溫和,把你喊到辦公室里單獨談話,還讓你坐在那根長板凳上。那是專門給犯錯的學生準備的。

要知道別的學生犯了錯,頂多就是讓他們站在屋外的墻沿下,拳腳加訓斥了事。能被喊到他的辦公室,坐下來談話的待遇也不是每個犯錯的學生都配享有的。

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在受到這樣特殊的待遇以后,你竟然還會藐視他的權(quán)威,還會如此輕易地踐踏他的惜才之心。如果你也算才的話。

這時候只要你低頭承認自己的錯誤,并誠懇地道歉——也許不誠懇也可以,他其實是做好了原諒你的準備的。也許是他昨晚太過于平靜,讓你忘記了這是一匹真正的狼。同時也忘記了自己屁股下面的那條長板凳,那個奠名其妙的優(yōu)越感很不合時宜地冒了出來,把你的理智哄得暈頭轉(zhuǎn)向。

“你是要讀書還是打牌?你選一樣吧。”

這是一道送分題,絕對是。

對于這道表面上看來有兩個選項、實則答案唯一的選擇題而言,你低估了它的威力,把非此即彼的存在矛盾邏輯關系的命題做成了全同關系。

“我書也要讀,牌也要打。”

他張開嘴,怔怔地看著你,這是他始料未及的,也是他十幾年校長生涯里從未遭遇過的嚴重事件。

僅僅幾秒鐘以后,他便抬起了自己的腿……后來的好多年里,你才慢慢想起,那是這輩子你第一次被打得鼻血長流。只一腳就直接飛到了門旮旯里,你捂著肚子,看到那根長板凳變成了一張木板和幾棍木條,像一條死狗似的散在地上。他拎起瑟瑟發(fā)抖的你,扔到了那堆爛木頭上:“你以為學校你家開的嗦?”

梳得光生的背頭在他的怒吼聲中全部耷拉了下來,那道疤痕變成了紫色,脹得就像要重新裂開來:“我當了這么多年的校長,還沒見過敢這樣跟我說話的人,不曉得天高地厚。收拾書包滾蛋,敢跟我狂!”

他在辦公室里步伐凌亂,又走到門邊指著你的額頭說:“別讓你家七大姑八大姨來說情,我曉得學校里有你家的親戚,啥張三李四王麻子,別喊他們來,千萬別來,我看你有好了不起!”

20世紀90年代,要開除一個不聽話的刺兒頭學生,校長的權(quán)力綽綽有余。

在并不富饒的土地上,黃膠鞋磨穿了一雙又一雙,人們重復著枯燥繁重又最卑微的勞作。他們只能看見頭頂上狹窄的天,要想換上皮鞋,到廣闊的天地,唯一的辦法只能是上學。

親手掐斷了自己的上學路之后,你再也穿不上帶毛的翻皮鞋。傲嬌地不肯下地勞動,是你在接受自己變成泥腿子這件事之前最后的掙扎。

每天晚上看電視到深夜,直到屏幕上全是雪花。其實你完全不知道自己看了什么。日上三竿起來,家里人都已下地勞動,你到碗柜里找點吃的塞嘴里就叉躺回床上,像即將死去的老狗蜷縮在自己的窩里。偶爾待得膩了,也去放牛,但在一群還沒有上學的娃娃眼里你就是大人,他們是不愿意和一個大人一起玩耍的,他們在山上你追我趕,爬樹掏鳥窩。你不屑與他們一起,覺得他們多么幼稚。

從你踏進家門開始,阿爹連鼻孔都沒有對著你出過氣。對于他而言,你根本就不是他的兒子,他的兒子是那個乖巧懂事成績好嘴巴甜的孩子,怎么會是你?你居然在熄燈后打牌,撲克牌是你買的,同學是你召集的,事后不知道承認錯誤,還敢在校長面前那么狂妄。你連他的一根頭發(fā)絲都比不上!

也是在老了以后,他才會偶爾反省自己,因為當時的他不知道的是,這第一次被開除遠遠只是一個開始。一次比一次更加深刻的絕望讓他逐漸明白,似乎從你拿著第一張滿分卷子回來的時候,從你哥哥被打得流了鼻血還要跪在劈開的木柴上的時候,他就錯了。

他對待孩子的方式有問題。

短短幾個月,你漸漸忘記了自己所犯下的錯誤是多么荒謬,把目光落到了隔壁陳攘家的大女婿身上,他是另一所中學的校長。你覺得阿爹一定不舍得放棄,為了讓你重新上學一定會去求他的,因為那是你現(xiàn)在最好并且唯一的選擇。從第一天回家,你就在等待他的暴怒,等待取代哥哥跪上那塊新劈開的柴火,等他發(fā)泄完,然后對你說,提上你的鋪蓋卷滾去讀書。

可是沒有。

十多天過去了,他當你不存在,甚至連正眼都沒有瞧過你。你對他在你身上所寄予的全部的熱情和期望回報以重重的鈍擊,這是他第一次在你身上感受到了挫敗。你偷偷觀察了,他一直神色平和,去電站上班,回家,吃飯,又下地勞動,然后還神色平和地和阿婊說話,這在脾氣暴躁的他身上是很難見到的,但在你看來,這樣的平和仿佛是在故意激你,激你去求他。最后是你沉不住氣,徑直走到地里,對正在耕地的他說:“我要去讀書。”

咻——他對著牛屁股甩了一鞭子,嘴里叱了幾聲,完全不搭理你。

阿嬢在一旁淚眼婆娑地看著這對疏離的父子。你耷拉著腦袋接著說:“我會好好讀書的,這次一定不會再打牌了。”說這話的時候,你心里也暗自下定了決心,如果這次能重新回到學校,一定要一心一意學習。

冬小麥長勢喜人,一畦一畦橫平豎直,綠茵苗的長成了一幅畫。

隊上的娃娃們放寒假回來,約你去耍。你本不想去,但你的落寞不能輕易示人,所以你還是去了。一整天心不在焉,在刻意的滿不在乎下,你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過年的時候要是阿爹都還這么不搭不理,我就自己去陳婊家。

新年的鐘聲敲響了,電視里反復播放著由趙忠祥和倪萍還有誰主持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你看了三四遍,就只看見了唱唱跳跳的。過了幾天,你發(fā)現(xiàn)兩瓶全興大曲不見了,應該是被阿爹拿走的。家里最好的東西都上了場,你內(nèi)心竊喜,一定是送給陳攘的女婿。你破天荒地沒有看電視,而是翻開了去年的書,微微發(fā)抖的手沒有按住你的興奮。心跳加速,坐在那張沙發(fā)上,你忐忑不安地一直等著阿爹的消息,直到半夜才終于聽到他打開堂屋大門的聲音。你立刻站起來,熱切地望向大門,可他并投有回應你的注視,直接回屋了。

“走,去后山上耍。”

“不去。李老師把他的鑰匙給了我,等一下有人會來他宿舍里取東西,我要幫他拿給別人。”

“這不是還沒來嗎,我們先去,一會兒回來差不多取東西的人也就來了,不是剛好?別婆婆媽媽的,干脆點。”

“那……好吧,但是要很快回來。”

“呃——李老師的鑰匙在你那兒?”

“嗯,在。”

“李老師宿舍里應該有錢吧……”

這個說話的女生叫鄭妮,常常把那對又大又圓的眼睛隱藏起來,斜瞇著看人,做出很酷的樣子。這個樣子很吸引你。

“有。但我不能拿。”

“我們會還的,又不是偷。下周,下周就還。”

李老師住的是單身宿舍。窗戶的一側(cè)是單人床,床頭邊放著一張帶抽屜的辦公書桌,靠近床頭的那一側(cè)的抽屜里就放著李老師剛發(fā)不久的工資。有兩張五十的,幾張二十和十元的,還有一元兩元的和一些角票,你數(shù)了一下,一共有一百八十七元八毛錢。這應該是他一個月的全部工資。

你拗不過他們,最終還是打開了李老師宿舍的門。抽屜上有一把鎖,可他并沒有鎖上。你的心里閃過了內(nèi)疚。

“那就拿五十元吧。不過說好了,下周就要還。”

“那肯定是要還的啊,你是我們的大哥,我們哪個敢不聽你的。這樣吧,反正都要借,那還不如多借一點,就拿那兩張五十的。”他是你們中年齡最小的一個,也最狡猾。他叫楊成。

“我們一共有五個人,剛好一人還二十元。你看要得不?”

“一人還二十元,不行。”你知道這里面沒有人能一次性拿出二十元來。

你只拿了五十元,然后默默地把抽屜往里推。就在要關上的剎那,楊成把手伸了進來。

“老板,要兩件那個巧克力香檳酒,整的,散的不好拿。再要兩包美蓉香煙,有過濾嘴的那種,一盒火柴,還有那架子上的那些吃的,一樣給我們拿一包,裝在紙箱子里。”

楊成老道地指揮著老板拿東西。他說學校旁邊小賣部容易被老師發(fā)現(xiàn),再說也買不到什么好的東西。你后來才知道他所謂的好東西其實指的就是那個巧克力香檳酒和香煙,他們是不敢在學校附近買這些東西的。

最后一共花了四十七塊七毛。你看到楊成把剩下的那張五十的揣進了自己的褲兜里,還先你一步從老板手里接過找補的零錢,大方地塞進了你的衣服包里,然后沖著你笑了笑,說:“下次我多還點。”

你們并沒有去后山,而是去了河邊。你們把吃的東西攤開在樹蔭下的草坡上就開始劃拳喝酒,吃零食。猜拳的時候鄭妮幾乎沒有輸過,自己面前的香檳酒還剩了大半瓶。

“無聊。”她嘀咕了一句就把瓶里的酒一股腦兒灌進了嘴里,還拿出一根芙蓉煙點燃,然后便一口接一口地吸了起來。她熟練地吐著煙圈,淡藍色的煙霧繚繞在她身邊。她應該不是第一次抽煙。

有一只小山羊走到你們面前,側(cè)頭注視著你,可憐巴巴地叫著。

“這里怎么會有羊?羊都在山上才對。”

“它這么小,應該是走丟了。”

“我們大家對著它丟石頭吧,打不中的人喝酒。”她騰地坐起來提議道。

“你們說,用石頭能砸死它不?”

“怎么可能,它雖然小,也不至于那么不禁打吧?”楊成最先站起來撿了一塊石頭。

這只無辜的小羊羔全然不知危險已經(jīng)來臨,還沖你們咩咩地叫著。

你離小羊七八步遠,他把石頭遞給你,讓你先打。

你瞄準了它。這時,你看見了它的眼神,你一下想到了家里的那頭老水牛。它死去之前就是這樣盯著你看的。

你把石頭扔到了地上。

“那我來。”楊成雙手抱起一塊大石頭對著小羊的頭就砸了下去。一陣慌亂的慘叫聲后,小羊倒在地上抽搐著,從頭上冒出來的血把沙土染得鮮紅。

“它好像死了,怎么才一下就死了?它也太不禁打了吧。”楊成用一根棍子戳了戳它,小羊虛弱地叫了兩聲。

“死了就死了,我們燒堆火烤了吃。應該不會有人想到羊在這里的,他們只會去山上找。”鄭妮還沉浸在煙霧之中。

楊成正充分發(fā)揮著他破壞者的才能,指揮大家準備生火。這時,從樹叢后面的斜坡上鉆出來—個披著羊毛斗篷的人。

他一眼就看到了地上的羊,然后撲到小羊身邊,哇哇大哭起來。小羊的眼睛睜了睜。他們幾個面面相覷,還來不及收拾地上的東西便一哄而散,獨獨剩下你一個人傻愣愣地留在原地。

他一把抓住你。

后知后覺地,你開始害怕,看著他腳邊喘息著的羊,想到了李老師抽屜里的錢。

眼看著你們已經(jīng)進了學校的大門。我得跑——你這么想著。這樣的醒悟顯然來得遲了一些,但既然來了,就不能不做點什么。

就在他把半死的羊往地上一扔的瞬間,你猛地掙脫了他的鉗制,往大馬路上拼命跑去。直到轉(zhuǎn)過了那道大彎,再也看不見學校,再也看不見那只半死的羊為止,你才把自己從油鍋里撈了出來,但你此時已經(jīng)被炸得外焦里嫩了。

當天晚上,口信就帶到了陳嬢家里。她順著那條窄窄的田坎一路小跑過來,平時她走這里總是搖搖晃晃要掉下去的樣子,可今天,速度讓她保持了極大的平衡。然后扯著嗓子給你阿爹講了一遍:“明天一早走的時候別忘了帶錢。”末了,還不忘加一句,“這不是打校長的臉嗎?”然后又搖搖晃晃地走上了那條田坎。

整個一夜,你惴惴不安,躺在沙灘上,除了后悔,什么也做不了。星星在天上盯著你轉(zhuǎn)圈,你知道自己無處可逃。

阿爹在中午走進了學校的大門,上一次來還是開學送你的時候,那時候的你們心里各自亮堂。

他只說了一句:“珍惜機會。”

他先是去了李老師的辦公室,將要邁進門檻的時候,上課的電鈴聲響了起來。他轉(zhuǎn)頭聽了一下,這聲音是比當年自己讀書時敲打鐵片發(fā)出來的聲音響亮許多。

這一次當他臉紅筋脹地低著頭走出來的時候,恰巧下課的鈴聲又響了起來,聲音還是很清脆響亮。

那個人披著羊毛斗篷,就坐在辦公室前面的臺階上等著。扭頭看到了他,然后踢了踢躺在腳邊的死羊——昨天活著,他扛了回去,今天又扛了回來,死的——臉上的表情倒不像是死了羊,更像是死了自己。

“這是一只母羊,將來它還會生很多的母羊,母羊又會生更多的母羊,就這樣世世代代繁衍下去,我家就越來越富裕。可現(xiàn)在,這種富裕被你的兒子打死了,我們家以后要咋個富?你必須管,必須賠!”

“你就賠我五只羊吧。”他伸出一只手,張開五根又黑又粗的手指晃著圈圈。

阿爹連毛票都交了出去,也沒有湊夠那五只羊的錢,不過所差不多。看他翻遍了身上的每一個口袋,確認已經(jīng)干凈得只剩下半口袋泥巴灰以后,羊毛斗篷停下了他的嘮叨,收起了由這只羊繁衍出來的漫山遍野的山羊夢。他又扛著一只死羊和五只羊的錢回去了。

盡管車費只要三塊五,可你們還是只能走路回家。因為阿爹的兜里除了那半口袋泥巴灰以外,再也掏不出其他東西了。

轉(zhuǎn)過大彎,你回頭看了一眼即將消失的學校大門。

橫跨在大渡河上的貓子坪大橋是油繩吊橋,上面鋪著木板,人車混雜通行。你們一前一后走了上去,走到中間的時候,一輛汽車從你們身邊飛馳而過,沒有減速。橋身的顛簸和搖晃讓你本想罵一句,但看了看阿爹的臉,你把那句臟話吞了下去。

站在橋上,他停了下來。

他想到了在校長面前的保證,就像個豪爽的俠客,義正詞嚴地站在眾人的面前。而現(xiàn)在它就像個屁一樣,響當當?shù)胤帕顺鋈ィ袅艘恍壕蜎]了。

放下手里的鋪蓋,他從你背上奪下書包,拉開扣住的卡扣,提溜著書包的底,嘩啦啦地就把包里的書倒了過來。還有鐵文具盒發(fā)出了刺耳的聲音,它們?nèi)吭诳罩幸魂嚪v后就輕飄飄地掉了下去,跟大渡河水一起打著旋兒流走了。

忍了一天,他的憤怒終于跟河水一樣咆哮了出來。

從你第一次踏出學校大門起,他就把多年積攢下來的臉面抹下來裝進了褲兜里。

他提著兩瓶全興大曲,滿臉賠著笑,低頭求著陳嬢的女婿。臉上滿是羞愧,語無倫次,完全不是那個平時暴躁的他。

“我并不想收他,我知道他成績雖然還可以,但是是根攪屎棍,我們不能為了一個害了更多的學生吧,你說呢,小表叔,”人家都不看一眼他手里的酒。“是,是,他確實是根攪屎棍,”他說,“不過他這次受到了很大的教訓,他會改的……請您再給他一次機會吧,這個娃娃荒廢了可惜了。”他又說道,聲音低到就像說給自己聽的。“我也很想幫他啊,我們這么多年的鄰居,我也不忍心看他荒廢,”陳婊女婿說,“過幾天回去我和其他幾個副校長商量一下再說吧,不過你要保證他再也不犯錯了。”“我保證,我保證!”他說。“來來來,小表叔,喝酒,喝酒。”陳嬢女婿舉起了酒杯。

開學前幾天,陳嬢搖搖晃晃地跑過來:“他們同意了,不過你要保證你家娃娃以后再也不犯錯!”

“我保證,我保證再也不犯錯!”他激動得有些語無倫次。

一直到半夜,你們才終于踏進了家門。

看見桌上的飯菜,你并不覺得餓,也并不想看見阿嬢紅通通的眼睛。于是,你很煩躁地說了一句:“我想睡了。”

阿爹拿起手里的碗就朝你扔了過來,你側(cè)身一閃,砸在了肩膀上,然后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這是他第一次把自己的憤怒砸向你。你又氣又悔,還沮喪。

不過這種沮喪隨著在高原工作的舅舅回來而消失。聽說了你的事,他無論如何也把現(xiàn)在的你和小時候的你聯(lián)系不到一塊兒去,總覺得你是一時的頭腦發(fā)熱,不懂事造成的。“經(jīng)歷了這兩次的挫折以后,他一定會成熟起來,只要懂事了,就一定能夠把書讀出來。”他還想挽救你,“不能浪費了這個娃娃的天賦!”

一直在偷偷關注他們談話的你無可厚非地再次燃起了希望。

今年的春節(jié)過得遲,正月十五剛過就到了開學的時間。又一次收拾了行李準備出發(fā),又一次躊躇滿志,當然你并不知道阿爹對阿嬢說的那句:“你看哈,他這次又是畢不了業(yè)的!”

所以他沒有去送你,去送你的是阿攘。她給你買了新書包、新文具盒,還買了一件新棉衣,聽說高原上冬天特別冷。她站在鄉(xiāng)里那個簡陋的汽車站里,眼淚汪汪地看著你,嘴里反復說著:“要聽舅舅的話哦,要聽舅舅的話哦,好好讀書。”

在路上住了兩晚,一晚睡在用紙板隔起來的泥坯墻房子里,被面是縫在棉被上的,白色的里子完全黑了,臭得上不了身。但是冷啊,還是只能蓋著。等到你們終于到了,從車窗里漏進來的灰把你們裹成了兩個泥人。

你再次決定要好好學習,你的成績名列前茅,和老師同學關系融洽。短時間內(nèi)你的好成績和好人緣再次贏得了老師和同學的信任,你慢慢踩熱了這個高原小縣城的地皮。

學習是辛苦的,也是枯燥的,你又想惹是生非了。奇怪的是,每一次循規(guī)蹈矩的那個你總是會先一步跳出來提醒另一個想胡作非為的自己,只不過在兩者唇槍舌劍的較量中,它總是灰頭土臉地敗下陣來,緊隨其后的就是戰(zhàn)勝方肆無忌憚的任意妄為。

你們拉開繩子攔住了一輛貨車。司機一看你們都是些十幾歲的半大子娃娃,一踩油門就沖了過去,還把拉著繩子的你們拽了個趔趄。但他越想越生氣,自己在這里跑了十幾年的車了,居然還差點被幾個狗屎大的娃娃攔路搶劫了,說出去不是太丟人?于是他掉轉(zhuǎn)車頭跑到學校里找到老師說了這件事。

令你們完全沒有想到的是,拉開的繩子沒有攔住下一輛車,卻等來了氣勢洶洶的老師。

不出所料,這一次將比上一次更快地離開。這也是你難逃的宿命——這將成為你最后一次離開學校。

在讀書這件事情上你走到了窮途末路。循規(guī)蹈矩的那個你所料不差。

你是先舅舅的信一步回到家里的,還不到放假的時間,你再次出現(xiàn)在回家那條田坎小路上。阿爹并不想追問原因,反正結(jié)局這么明顯,他只是捏了捏糞叉,對著手心呸了一口口水,使勁兒搓了搓,就轉(zhuǎn)過頭去繼續(xù)干活。

你留起了長長的頭發(fā),本來臉就小,又黑,它們更像是一蓬雜亂的衰草似的耷拉在你的腦袋上,隨著你整天晃蕩在村里村外。你抽干了自己的思維,徹底變得無法無天,你再也無法用正常的行為出現(xiàn)在村里。也就在這段時間,幾毛錢一包的廉價香煙、六十度的江津白酒還有可以賭博的紙牌隨時都揣在你的衣服口袋里。

當時應該是痛的,你用放浪形骸掩飾了這種毫無自控力帶來的長久的悔恨,當這種悔恨逐漸成為你的一日三餐以后,放浪形骸也就褪去了它掩飾的外衣,成了你的本色。

把你從徹底失學的泥淖里拯救出來的,是村里一個嫁到山東的姐姐帶回來的工廠招人的消息,你決定和村里其他幾個小伙子一起出去打工。

臨走的時候,阿姨往你的口袋里放了二百元錢。買了一雙回力鞋,你便踏上了千里迢迢的打工之路。幾經(jīng)輾轉(zhuǎn),你們走進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第一天進廠,你就穿著它,還不到中午,就已經(jīng)滿是油污。

初次走上社會,似乎還挺適應,你的不低的智商又慢慢發(fā)揮了作用,制作鎢鉬絲的手藝很陜就超過了別人。還慢慢得到了廠長的信任,他把一個車間交給你管理,漸漸地你有了一個小領導的派頭。再三被學校開除的事慢慢地不再成為你心中的意難平,你越來越坦然,覺得就這樣走上社會好像也不錯。

一切都是按部就班的樣子,生活似乎正朝著好的方向展開。直到那天你像劉姥姥進大觀園一樣走進了那個游戲廳,于是一切向好的東西如曇花般迅速消失了。五花八門的賭博方式是你從來沒有見過的,新鮮叉刺激,遠比你在村里玩過的紙牌有意思得多,這讓你骨子里潛藏的愛賭博的天性像決堤的河水一樣洶涌而出,而首戰(zhàn)的告捷又讓你嘗到了不勞而獲的甜頭。第一次從里面走出來,兜里的錢迅速變厚,你數(shù)了一下,一百的就有好幾張,要知道你在滿是油污的車間里干一個月也才掙兩三百塊,鼓起來的錢包讓你覺得找到了新的發(fā)財之道。你去車間的次數(shù)越來越少,拿到的工資也越來越薄,但你不在意,因為車間的損失你可以輕而易舉地就從游戲廳里找補回來。

好幾個月過去了。你的打工生涯從一開始的勤奮努力到了無心思,也就短短一年多的時間。不管是讀書還是打工,你的熱情消失得總是和你兜里的錢一樣快。

在一個公用電話亭,你撥通了你哥單位的座機,但是沒有人接。就在第二次電話快要自動掛斷的時候,一個語調(diào)奇怪的聲音傳了過來:“找哪個?”“請幫我找一下我哥……”“他不在。沒有人在。”電話掛斷了。你害怕他們真的會敲掉你的牙,所以你一再地撥打你哥的電話。

你最后一次走出游戲廳,并不心甘情愿。彼時你剛借來的七十元錢換的游戲幣還剩了最后幾枚,你把它們投進了那個黑乎乎的口子里。然后準備發(fā)動孤注一擲的進攻,想用最后幾枚幣創(chuàng)造奇跡。

多年以后,你孤獨地坐在家里院壩的臺階上,除了你屁股底下的那一塊,四周都被震垮的時候,你才無比懊惱地發(fā)現(xiàn)自己這一輩子幾乎都是在孤注一擲,幾乎都是最后的籌碼。

奇跡在腦海中還沒有完成發(fā)酵,可你的牙就快要保不住了。因為廠長的小舅子在這時出現(xiàn),他非要你立刻還錢,無情地扯斷了你用那幾枚游戲幣和奇跡之間建立的連接。當然,比起創(chuàng)造奇跡,似乎保住自己的牙這件事更迫在眉睫,最后看了一眼那臺游戲機,你還沒有忘記自己的幣,看來今天是翻不了身了。因為你打不過廠長的小舅子和他帶來的幾個人,只能跟他們走了出去。走到門口,你回頭看了一眼那臺游戲機扔幣的口子。

你開始一遍又一遍地給你哥打電話。要么沒人接聽,要么就是那個語調(diào)奇怪的聲音說:“他不在,沒有人在。”

你只好給他寫了一封信,遙遠的幾千公里,等他收到估計自己的牙也一顆不剩了吧。但還是寫了,因為沒有別的辦法,你看到小舅子的爪牙拿著拔牙的鉗子就在你眼前晃。就在寄出信的那天,你嘗試著再次打了電話。

“喂?”

終于聽到了你哥的聲音。

這一切源于你往那個張牙舞爪的口子里塞進去的越來越多,之前從那里吐出來的又以同樣的方式原路返回,像是倒放的錄影帶。褲兜越來越薄的同時,廠長還撤銷了你車間主任的職務,只以計件的方式給你結(jié)算工資。因為他發(fā)現(xiàn)自己四十多年的眼光看人還是出現(xiàn)了偏差。你終究是一個不值得信任的人。

一次又一次走進游戲廳,又一次一次頹敗著走出來。先甜后苦似乎永遠是他們的套路。直到兜里再也掏不出一分錢,于是你開始找同來的伙伴們借,熟識的、不熟識的,你都舔著臉張口。直到債臺高筑,你不得不求助于自己的哥哥,否則你的牙可能就真的保不住了。

幾天后你從郵局出來,你拿著你哥剛寄的錢還給了廠長的小舅子。哥哥一句也沒有罵你,這全然出乎你的意料,你本來都準備好了接受一場鋪天蓋地的責罵,然后還不一定能拿到錢。

第二個月他又寄了六百元給你,再加上這個月加工零件掙到的工資,像他所期望的那樣,你還清了所有的債務,無債一身輕。你嘗到了一年多以來都沒有過的輕松與愜意,這感覺讓你呼吸到了城市自由的空氣,你暗自發(fā)誓再也不欠債,再也不進游戲廳,你要一直活在這樣自由的空氣里。

在這樣的氣息下,你認識了一個姑娘,你們花前月下,很快談婚論嫁。雖然沒有添新債,但對于財務缺少規(guī)劃的你在幾年間并沒有一點存款。你的錢包仍然像臉皮一樣干凈。

你把姑娘帶回了家,父母難得地露出了笑容。在你們踏上歸途的時候,兜里多揣了一張卡,那是裝著這幾年家里全部積蓄的一張卡,是給姑娘的彩禮和給你們買房子的首付。父母啊!

在當?shù)亟Y(jié)了婚,買了房子,同去的小伙伴里只有你做到了,或者說只有你的父母幫你做到了。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發(fā)展。如果就這樣一直下去,那你的人生在經(jīng)歷了偏差以后再回到正軌,也是一種有驚無險的幸運。

下個月你就將升級做爸爸,親戚朋友感嘆你終于有了長大的樣子。

可是阿爹一直沒有說,他知道你。

當這樣的感嘆聲在空氣中漾起的幸福的余溫還沒有消散殆盡的時候,你就騎著摩托車把自己撞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

明知道剛剛喝下的白酒還在胃里肆意晃蕩,高濃度的酒精麻痹著你的大腦,在潮熱的空氣里,酒精總是不容易揮發(fā),它們一下子全都往上沖,讓腦門子一陣犯糊涂,給了你一個虛無的假象,明明看到小青磚砌的大門柱子還在很遠的地方,明明是朝著大門騎過去的,可怎么才一眨眼的工夫,自己的摩托車就嘭的一聲撞在了墻上,把你狠狠地彈了出去,你嘴里的悶哼還沒來得及發(fā)出,身體就像一顆發(fā)射出去的炮彈一樣直接彈在了青磚柱子上,然后瞬間變成啞炮落到了地上,沒有戴頭盔,率先與柱子發(fā)生碰撞的剛好是你的腦袋。

你哥給阿嬢買了一張飛機票,這是她第一次坐飛機,飛機上的風景是她在那個偏僻的小山村里從來沒有見過的,藍天到了腳下,云朵軟綿綿,還有從來只是仰望的大山,今天終于從頭頂看到了它完全不同的一面。可她全然無心欣賞。一直流著淚盼望飛機趕快降落,好快點照顧她生命垂危的兒子。下飛機的時候,她的眼睛已經(jīng)像金魚一樣腫脹了起來。同村的伙伴來接她,又坐了火車,這才終于隔著玻璃看到了你。

你的頭被纏得像個粽子一樣,只有眼睛、鼻孔露在外面,她把自己哭成了淚人,她隱忍的啜泣聲在“禁止喧嘩”的醫(yī)院走廊里就像做賊一樣偷偷摸摸。

在這樣強烈的刺激下,你的老婆提前了近一個月生下了兒子。阿嬢的任務一下子變成了三份,她一直在醫(yī)院和家之間來回奔波,伺候你們一家人的飲食起居,像個陀螺一樣轉(zhuǎn)個不停,還要負責全家人的日常開銷。到后來你的身體恢復得越來越好時,她卡里的錢變成了個位數(shù),她看見醫(yī)院在招清潔工,于是就鼓起勇氣去應聘,好在醫(yī)院了解了你們的情況,破格錄用了一個外地人。

你躺在病床上,看著她超出負荷地轉(zhuǎn)動,態(tài)度惡劣,動不動就粗暴地吼她。這讓她每當在你面前的時候總是不知所措,不管是說話還是做事都小心翼翼。鄰床的大爺實在看不下去了,搖著頭說:“你這個年輕人,太不知道好歹了,這么好的媽,你還吼?”

說到脾氣,其實早在你還是那個乖娃娃的時候,就愛動不動地亂發(fā)脾氣,愛沖著人吼,尤其是身邊最親近的人,但這被其他的優(yōu)點所掩蓋,以至于家里從來沒有人真正地指出過,這爛脾氣陪伴了你一生,即使在你半身不遂說不出話以后。它也像那半邊身體一樣,和你的吃喝拉撒連在一起。

從記事起,你眼睛里出現(xiàn)的爺爺呵斥家人的場景就像刻入石頭的痕跡,成為你一生都要背負的殼。那時候的他已經(jīng)病人膏肓,說話有氣無力,有時候只能坐在那張沙發(fā)里怒目圓瞪,他的呵斥軟綿綿的,變成了含糊不清的囁嚅。他曾經(jīng)是國民黨內(nèi)一個小小的軍官,沒干成過什么事情,反而有著一身的官僚爛習氣。在抽鴉片把自己家里大片的土地和房屋都燒進了他的大煙鍋子以后,恍然長嗟,這里已經(jīng)沒有哪怕是一塊土疙瘩是屬于他的了。他不得不耷拉著腦袋跟著你奶奶回到了她的老家,依附在大舅哥的屋檐之下。幾年之后,大舅哥才給了他們一塊地。在這塊洼地上,奶奶艱難地搭建起幾間茅草屋,總算是有了一個落腳之地。在你奶奶習慣性的忍讓里,他的暴躁脾氣有增無減。直到后來他成了富農(nóng),村里人對著他扔爛菜葉子、臭雞蛋,用腳猛踢他的腿,踢他的腰,還有他的背和腦袋。他跪在地上,彎著腰駝著背,這時候他的脾氣才像身體一樣,暫時地彎了下去,貼在地面上,直到他死亡。可那樣的暴脾氣并沒有跟隨他一起被埋入棺材,而是偷偷地在你爹和大伯身上又復活了過來,后來它們又隨血液一起注入你的身體,成為你的一部分。這讓大伯家的幾個女兒很不喜歡她們的父親。

其實你也不喜歡你的父親。你們之間的隔閡越來越深,深不見底,于是爆發(fā)的戰(zhàn)爭就跟日頭的起起落落一樣頻繁。就在你披著衰草頭在村里晃蕩的那段時間,有一次你像一頭被點著了尾巴的母牛似的,喘著粗氣在家里橫沖直撞,撞碎了桌子椅子,踩爛了鍋碗瓢盆,沒人能拿住你,最后還是你哥奮起一躍拼盡全身力氣才把你壓在身下,你哀號著不肯安靜下來。阿爹在憤怒之余感覺到凄涼,他老了,管不動你了。雖然他從來就沒有管住過你。你們的形同陌路變成了真正的陌路,再也無法交流。就像兩把同樣尖利的刀鋒,短兵相接,兩敗俱傷。

身體逐漸恢復以后,摸著自己頭頂?shù)陌枷荩銦o法接受那里沒有頭骨的保護。而且廠里說了,頭顱太柔軟,怕受傷,如果沒有補好的話廠里是無論如何不敢再用你了。

于是你再次進了手術(shù)室,用了一塊人造骨補好了那塊凹陷的地方。從手術(shù)臺上下來的當天晚上,你便雙眼翻白,口吐白沫,四肢抽搐,像扭動的八爪魚。醫(yī)生說這是創(chuàng)傷性癲癇,必須長期服藥。廠長決定徹底不再用你。

閑散在家的你只能買副魚竿學起了姜太公。老婆還在照顧嬰兒,不能出去打工,于是家里的日常開銷和每個月的房貸瞬間變得巨大。它就像個計時精準的沙漏,時間一到,就準時垂下那根絞索,勒緊你的脖子,讓你呼吸艱難。

阿嬢看見了你們的困窘,她心疼你,每天餐桌上沒有二兩肉,剮還清這個月,下個月的倒計時又開始了。這樣還債的日子永遠看不到盡頭。于是她對你們說:“還是回去吧。”

住在家里,你成了啃老族里的先驅(qū),你并沒有把賣房的錢給父母一些。你把它們都存在卡里。

當然也許是密碼還不夠長,短到守不住你卡里的這筆錢財。一年多以后,身體的基本康復和生活的閑散讓你在家里再也待不住。于是它們最終都淪落到賭桌上,從一張張紙牌和麻將的細縫里流入了別人的口袋。

你黑著臉在賭桌上神情緊張,恨不得嚼了那些爛牌,拿到好牌卻被更大的牌面吃了的時候,你把紙牌抬手一扔就走了出去,嘴里說著:“他媽的,這什么手氣,以后再也不來了。”話音還沒落就又被喊到了隔壁的麻將桌上。手氣更臭。每次贏回來的是五塊十塊的小錢,輸出去的都是幾百的大錢,就這樣在一邊倒的差價里,它們最后統(tǒng)統(tǒng)都出去了,一張也沒有回來。

終于,你又一貧如洗了。

銀行卡里個位數(shù)的余額沒有讓你醒悟過來,借錢,只有借錢才能讓你的賭博發(fā)財夢得以繼續(xù)。于是房背后的七妹家的錢你借了,河壩里王亮的錢你也借了,還有左鄰右舍放在家里的閑錢也都被你借走了。等到家人有所察覺的時候,你又已經(jīng)債臺高筑,無力償還。

阿爹再次外出發(fā)揮余熱,大年三十揣著打工一整年的工資回到了家里,天未黑盡之前小跑著到半坡里還了七妹的錢,天黑后又打著電筒摸索下河壩還了王亮的錢,等到把左鄰右舍的錢都還完了以后,他的兜里又只剩下半口袋泥巴灰了。沒有人知道你內(nèi)心真實的想法,只看到你居然在生氣和埋怨:“為什么不把錢拿給我,我自己去還?你們這樣做讓我很沒有面子!”

對于你這樣的態(tài)度,阿爹努力學著溝通,這可能是他這輩子表現(xiàn)得最有耐心的一次:“只要以后重新開始,以往過去的,我們都不再去追究,一切都還來得及。”面對他的好態(tài)度,你逐漸平靜,這是自你被學校開除以來,你們罕見的一次推心置腹。距離上一次這樣的談話,中間間隔了二十多年。

幾次掏得只剩下半口袋泥巴灰,他掏空了一個父親對兒子所有的心思。過往的一切都值得被原諒。

他忽略了賭博這東西,就像爛瘡癰疽,怎會輕易康復?對于他試圖修復你們之間的關系和挽救你所做出的努力全都像寫在沙上一樣。

你打理著家里的客棧,收入自由支配。

你太自由了!你抽空輸?shù)袅松壙照{(diào)的錢,還欠了麻將館老板好幾萬的高利貸。

你不聽勸阻,本來喝了酒,還堅持騎著摩托車送你的好朋友回家,把自己摔在了距離懸崖只有兩三米遠的地方,醫(yī)院再次給你的家人發(fā)出了病危通知書。老板不惜花費了兩天的時間和幾百元的車費來到你的病床前,在昏迷的你面前攤開了那張借條。他說:“這絕不可能是假的,等他醒了你們可以問他!”

阿爹腦子里閃過了無數(shù)你幼年時的畫面,也閃過了讓你騎在他的脖子上去供銷社的畫面,還有你后來一次次地被開除、一次次地賭輸了錢的畫面,還有很多很多。他流下了眼淚,然后無可奈何地發(fā)現(xiàn)這個娃娃確實無藥可救了。

面對一天天蹭噌噌往上漲的利息,除了還債,他們別無他法,還掏空了侄兒侄女卡里過年的壓歲錢才算湊夠了還老板的錢。這一次,全家叉跟著你一起一貧如洗了。

“他是不得死的,不得死的,我們還欠他的,上輩子就欠了的,這輩子還,他來這世上就是為了收債,債沒有收完,他是不會死的!”隔著重癥監(jiān)護室的玻璃墻,阿嬢說。她是希望你死呢還是不希望你死?

一向嚴厲的校長對你還算溫和,把你喊到辦公室里單獨談話,還讓你坐在那根長板凳上:

“你是要讀書還是打牌7你選一樣吧!”

“讀書,我要讀書!”你先是抬起頭目光堅定地看著校長的眼睛,緊接著又羞愧地把腦袋埋到胸前,“對不起,王校長,我錯了,我不應該買撲克牌,喊同學一起打,我應該好好讀書的,請您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會好好讀書的,這樣的事不會再有下一次了。沒有一個人像我這么渴望讀書。”

你深探地鞠了一躬,在校長沒有說出原諒的話語以前,你一直都保持著彎腰鞠躬的身形。你必須要求得校長的原諒。

等到再直起身子抬頭的時候,你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山東周村的那間游戲廳門前,那氣派的建筑大門閃爍著光怪陸離的色澤,恍惚間,賭桌上的麻將和撲克牌變成五顏六色的花朵在空中飛舞,就在你沉醉于花朵的芬芳的時候,它們瞬間變成了一群恐怖的蚊蟲,拼命噬咬著你的臉和身體,飽食一餐后嗡地一下飛走了。然后你看到了自己坑坑洼洼的臉,七零八落的身體,還有滿是油污的回力鞋,那個大門瞬間變身成為張開巨口的怪獸,流著涎水貪婪地盯著你。你轉(zhuǎn)身回到了廠房。

分不清是夢境還是你的臆想,這樣的場景刻在你僅剩半邊的思維里。如果還可以張嘴,你想說:我愿意這一輩子都像今天這么平靜地度過。

可是今天并不平靜。

一陣隆隆的巨響從對面山谷深處傳來。你懶懶地睜開眼睛,立即就張大了嘴巴。嘴巴并不能完全張開,口水就從僵硬的右邊嘴角淌了下來。

李福林在河對面搖著手大喊大叫,他家的牛被拴在半山腰上,他家的牛圈搖晃得厲害。

你就坐在屋檐口下的院壩臺子上,臺子有幾米高。你無法用半邊身子坐得穩(wěn)當,跟著臺子搖晃,嘴里發(fā)出了咿咿嗚嗚的吼聲。

一個身材精瘦的年輕人,在七彎八拐的山路上走著,他每周都要走幾十公里的路去縣城讀書,好不容易讀到高中畢業(yè),卻沒有被推薦去大學讀書的資格。他頂著父親留給他的“富農(nóng)”的身份回到了農(nóng)村,一邊種地,一邊修補自家破破爛爛的茅草屋。

現(xiàn)在他對著你嗤之以鼻,冷眼相加,還暴跳如雷。你抬起頭剛想問:“你是哪個,憑啥子吼我?”然后你就看見這個精瘦的年輕人變成了你阿爹。在烈日下,他被曬得滿臉通紅,帶著祈求的神情,小心翼翼地對你說:“娃娃,別打牌了,我們回家吧!”你低頭看了看,自己竟然坐在一張麻將桌前,手里捏著一張什么牌,正要往下砸。你看見他逐漸變得蒼老的臉,收住了手,站起身來,跟他走了出去。

自己的血管里流著和他一樣的血,你仿佛看到了他糟爛脾氣背后的另一個他,你終于收回了自己的刀鋒,做回了一柄木劍。你充滿了同情,也許是對父親,這個早已不再年輕的老人曾經(jīng)多么熱切地把自己擁有的全部情感寄予了你啊!

地震還在繼續(xù)。寂靜注滿了山村,喧鬧也注滿了山村。

你還坐在那個臺子上,臺子有好幾米高。你的拐杖不見了,好像是被抖落到臺階下面去了。你站不起來。

四周都垮了,唯獨你屁股底下的這塊還支棱著,好像當年那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騎在年輕的牛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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