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紛揚揚的雪花,干凈爽潔落下來,堆積在故鄉雅峨山的群山之巔,如同上帝的隱語。
透過紙糊的窗戶望出去,天地開始變白。微弱的雪光反射進來,稀釋了房間的黑暗,給黑暗涂上了新的色彩。雪還在繼續下,不疾不徐,漫不經心。房間又增添了好幾處不同層次的顏色,介于黑白之間,光影不斷變幻著。雪光涂滿家園的時候,天就已經透亮了。
半夜被凍醒,我使勁拉了拉被蓋,把四個角封住,不讓一絲熱氣鉆出去,還是感覺冷。我的頭部正對著窗戶邊上的一個破洞,寒風呼呼刮著,像個強盜,大聲叫嚷著,喧囂著,不由分說閹了進來,把我的房間洗劫一番,最終看中掛在墻上的一頂草帽,毫不客氣將它吹落在地?!班А钡囊宦?,像屋后竹林深處積雪撒落下來的聲音……時間過去那么多年,這個場景我依然記得,仿佛還睡在童年的老屋中,面對無邊的寂靜,保持孤獨凝望的姿勢,而窗外的雪光,如銀河瀉地,照耀著我孤寂的童年時光。
我就是在這個時辰降生的。一陣天崩地裂,我被拋到這個嶄新的世界,過程相當驚險,但我的內心充滿莫名的驚喜。我用好奇的目光一一掠過塵世的事物,實在太多,看不過來,也完全理解不透。真是麻煩,有的甚至需要一生去解讀。世間隱藏的秘密就像沙子埋于灰燼中,最終變得不可捉摸。
慢慢發現,人間有愛,值得好好珍惜。從那時起,我一直謹小慎微地活著,可無論怎樣小心,到底敵不過歲月這把尖刀,一晃眼,我已悄悄度過五十多個春秋。換句話說,至少見識了五十多場雪,五十多場盛大的生命交響樂??耧L暴雪催老了我,也把我的大半生提前掩埋。
一夜北風緊,開門雪尚飄。
腦海中,關于雪的記憶很多,像一幅色彩斑斕的泛黃畫面。毫不夸張地說,雪既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敵人,既為我帶來潔白動人的世界,也為我帶來殘酷的凜冬。雪與火交織的存在,成為生命的隱喻,有時美麗動人,有時卻又殘酷無情。祖母生前曾對我說,人的一生,各種氣候都要經歷。熱的時候不抱怨,冷的時候要忍受。各種滋味都品嘗,人生才可能完美。沒想到,耳不識丁的祖母會說出這樣一番富有哲理的話來,也可能是上帝想借她之口告訴我這個簡單道理,祖母僅僅臨時扮演了一個忠實的捎話人角色。生活往往造就一些平凡的哲人,貌不驚人,就像祖母這樣的人,難以數計。歷史典籍上大都找不到她們的名字。
下雪讓我一次次想起祖母,想起她那張充滿笑意的慈祥臉龐。前面的夢還在延續,固執地上演著多年前單調乏味的舊劇情,各色人物走馬看花,粉墨登場。祖母站在雪地中,儼然一尊塑像,站在屬于她一個人的空曠舞臺,穿著一身青衣,頭上包裹著黑色頭帕,打扮完全是一個遠古遺民。她的前后左右都是茫茫的白,噬人心骨,帶來穿透靈魂的寒意。祖母滿臉皺紋,眼角含笑,像神話傳說中面目慈祥的老婦人。她佝僂著身子,彎下腰來,費力地撥弄著地里的蘿卜和青菜,厚厚的積雪把它們覆蓋和凍住了,很考驗體力。祖母有永遠也干不完的活,每天需按時給家里喂養的兩頭豬準備豬食,把它們喂得膘肥體壯,然后再從豬圈牽出來,交給村里的屠夫。祖母見不得殺生,悄悄躲在屋后,不忍心看。等到屠夫收拾干凈,望著掛滿房梁的豬肉,祖母內心又充滿成就感,見到誰都笑呵呵的,仿佛了卻了一樁神圣使命,終于松了口氣。因為祖母的辛勞,至少大半年時間,全家人嘴里不愁沒有油水。到了青黃不接的七八月份,還能從灶上取出一塊被柴火熏得漆黑的老臘肉,配上菜園里摘的黃瓜、土豆、四季豆一鍋煮,實在是難得的美昧。盡管家里窮,但隔三岔五也會打一次牙祭,老臘肉加石磨豆花,那是家的味道,成長的味道,如今對我來說,也是逝去歲月的味道。
祖母一生沒去過別的地方,甚至連家門口也難得邁出幾步,常年囿于村莊范圍活動,固執地守望著山梁上的太陽慢慢升上來,慢慢落下去,如此周而復始,循環往復。她身上實在找不出多少閃光點。閉上眼睛,我腦海里總是浮現她在房前屋后不停地忙碌,割豬草,栽菜,翻地,挑糞,侍弄莊稼,動作簡單重復,沒有技術可言。祖母了不起的地方正在于此,把歲月熬成一鍋黏稠的汁液,滋養別人,老了自己。
祖母站在雪地上,全然不顧頭上飄飛的雪花,她的眼里只有一眼望不到頭的生活與哀愁。無數次在夢中,我看見那雙皸裂的手,用鐮刀費力地扒開厚厚的雪層,艱難地摳出地里的蘿卜與青菜。透明的白蘿卜,像是有意和她捉著迷藏,頑皮地躲在地下,遲遲不愿露出頭來。但蘿卜們很顯然小看了一個老婦人的決心與毅力,終于被祖母一點一點連根拔起。祖母開心地笑了,在和蘿h的長久對峙中,她又取得一個小小的勝利,盡管微不足道,于她卻是莫大驚喜。頭上的雪花也笑了,更加歡暢輕盈地落在祖母身上。茫茫大霧中,祖母差不多變成了一個雪人,眼睛眉毛都是白的。
祖母用整整一個下午和蘿卜訴說心事,聊著家常。不管它們愿不愿意聽,能不能聽懂,祖母都在不厭其煩地傾訴。那時,她的面前不是蘿卜,而是一群年紀和她相差不大的老頭兒老太太,她愿意把心事向他們訴說。她的聲音低沉細微,只有她一個人可以聽到。她想起自己唯一的兒子,我的父親,年紀輕輕就得了大病,眼看著人一天天消瘦下去,她卻沒有任何辦法。只有祈禱,祈求老天開恩,保佑我多病多難的父親平平安安,長命百歲。祖母不知道,這個透明的心愿,不是蘿卜所能理解的,就像祖母無法理解生活本身一樣。久而久之,祖母終于明白:生活不是用來被理解的,而是用來被經歷的。
在侍弄莊稼、田地和豬草之余,祖母剩下的大部分時間就用來祈禱,替父親祈禱,替整個家庭祈禱。祈禱的方式很多,點油燈,燒紙錢,灑水飯,立硬幣。祖母確信陰間有一個或多個惡鬼不懷好意,正虎視眈眈,想要禍害父親,為了把父親的命從他們手中奪回來,她不厭其煩、滿懷虔誠反復在家中做著這些法事。做之前會把我攆出房間,怕我撞見鬼神,影響法事效果。我叉想笑,叉替祖母感到悲哀。免不了在祖母面前發些牢騷,說有病還得找醫生。我的話還沒說完,祖母便滿臉驚嚇制止我:“小屁孩兒懂什么,不要亂說?!狈路鹞乙粨v亂,法事就不靈了,不僅不靈,還會影響我的正常成長。于是,祖母又滿臉虔誠向神靈道歉:“請原諒他吧,他是小孩,什么都不懂?!弊婺缚谥心钅钣性~,嘮叨沒完,整天處于惶恐中;
祖母不懼怕寒冬臘月站在冰天雪地中扯豬草拔蘿卜,她小小的身軀隱藏著驚人的能量,可以承受一切來自季節深處的暴力擊打。無論狂風暴雨或冰雪嚴寒,對她來說,都不算個事,唯一怕命運的捉弄。除了祈求上帝,祖母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更好辦法,可以安慰那顆無助的心。這種提心吊膽、戰戰兢兢的日子持續了很久,因此祖母患上了偏頭痛,整夜睡不好覺。
三十來歲的父親,不管怎樣看病吃藥,總是不見好轉,祖母內心的焦慮,漸漸凍成冰塊,硌得她在夢中痛醒。父親的病和魯迅筆下華小栓的病類似,在那個年代基本上無藥可治。嚴峻現實像一道寒光,冷冷照著家中的日常生活。祖母終日沉默著,說話行事小心謹慎,生怕一不小心得罪神靈,帶走父親。在那些沉悶的日子里,我們總感覺頭上懸著一塊石頭,隨時都可能落下來,砸中命運的額頭。
那個難忘的冬季,雪一直下著,整個村莊都被冰雪覆蓋,成為一個孤島,動物們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不見了蹤影。各家各戶推門所見全是白。我跟在祖母身后,盡情在雪地上撒歡奔跑。唯有那個時候,我才感覺生活是有意義的,快樂的,沒有煩惱的。然而,我的好心情沒能維持多久,很快就被父親的病痛所帶來的愁云籠罩了。
父親躺在床上,不停地咳嗽,喘著粗氣。我們圍在他床邊,一籌莫展。好不容易等來村里的老中醫——個頭發花白的老人,我仿佛一下看到了救星。老中醫在門口拍拍身上的積雪,然后跟隨祖母走進房間。母親趕緊搬來一把椅子讓他坐下,只見老中醫不慌不忙,伸出肥厚的手掌貼在父親額頭,又用聽筒貼在父親胸口仔細聽,他的臉色越來越凝重。老中醫把完脈,一句話沒說走出房間。祖母和母親跟著出去,我聽見老中醫在小聲說些什么,但—個字也沒有聽清楚。臨走時,老中醫留下一張字跡潦草的藥方,祖母接過藥方,視若珍寶,趕緊打發人去鎮上抓藥。我暗暗期望藥方能產生神奇的效果,讓父親從床上爬起來,健健康康站在我們面前。
很顯然,我的美好愿望落空了。老中醫開出的藥方并不起效,父親的病不僅沒有減輕,相反越來越重了。父親到底還是走了,生命永遠定格在了那個寒冷的冬天,那一年父親才三十六歲。村里老人說,人只有活過三十六歲,才不算短命。按照這個說法,父親仍然是個短命的人。父親彌留之際,把我叫到床前,用盡最后一絲殘存的力氣叮囑我,要好好學習,考上大學。話還沒說完,便撒手人寰了。我第一次體會到死亡的殘酷,腦海里一片空白,世界仿佛被一雙看不見的黑手掀開了一個巨大的黑洞,我和家人猝不及防,一起掉了下去。那天晚上的雪好大,我站在冰天雪地中,四顧茫茫,看不清來路與去處,心中只有無盡的悲傷與哀愁。
我們把父親葬在了村子后山的半山腰,那個長滿竹子的荒野僻靜之地。那里赫然隆起一座嶄新的墳塋,那是父親留給世界的最后遺跡,就像他生前一樣卑微渺小。我知道,在不久的將來,父親的墳塋還將會被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雪覆蓋,被長出的藤蔓雜草纏繞,父親曾經活在這世界上的證據漸漸消失……父親之死對我來說就像一場夢,夢醒時分,疼痛讓我變得近乎麻木,再后來我干脆將他徹底遺忘,仿佛生命中從來就沒有出現過父親這樣一個人。
失去父親的傷痛很快被生存的壓力所取代,我們首先需要解決如何好好活下去這個難題。好在舅舅、姑媽、姨媽他們隔三岔五會來我家干活,減輕祖母和母親身上的擔子。我很感激,沒有他們,我們就無法渡過這個難關。為了讓我一心一意讀書,二妹干脆輟學在家幫助母親料理家務,她小小年紀在田間地頭揮汗如雨,一雙小手布滿老繭。我放學回家,看到母親累死累活的樣子,心痛極了,不想讀書了。母親堅決不同意,不僅不同意,還用嚴肅的口吻對我說:“別忘了你父親臨終的遺言,要好好讀書,爭取考上大學?!蹦赣H的語氣不容置疑,而我除了讀書之外好像也不會做別的,只好繼續念書。母親認為,我身子骨弱,不適合干農活,只有讀書才是唯一出路。
從小到大,我參與家里的勞動比幾個妹妹要少很多。冠冕堂皇的理由和借口,讓我逃脫了很多本該屬于我的責任和義務。這是父親不在場時,母親給予我的特殊關照。照理說,我是沒有資格享受的,因為母親的寬容和溺愛,我得以輕松地浮在生活表面。村里和我年齡一般大的孩子,承擔的家庭重任都比我多,想想我實在是個很幸福的人。世上失去父親的孩子,遠不止我一個,如此家境下,我還有足夠多的時間讀書,那是因為我有一個了不起的母親,她替我阻擋了來自外面的風和雨。
痛失愛子之后,祖母比以前更加沉默寡言,是生活讓她喪失了表達的欲望,或者說不屑于訴說。她患有眼疾,迎風流淚,雪光讓她更加痛苦不堪。
后來一個冬天,霧嵐突然發瘋似的從地底下冒出,一下將四周包裹得嚴嚴實實,祖母的眼睛看不清前面的道路,僅憑著模糊的記憶,選擇回家的捷徑。她迷迷糊糊地走到一處高地,左側下方是一塊積滿污水的稻田,殘留著秋收后的稻茬,悲劇就在此時發生了,祖母一頭栽了下去,腦袋深深埋進淤泥中……
那個生死關頭,我不知道在干什么,后來回想,可能正在和朋友們優哉游哉。這件事,我一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我跪在稻田邊上,泣不成聲。
今年冬天,天氣異常寒冷,北方很多地方都下了暴雪,我所在的南方城市沒有下雪,但連日冷雨,也讓人苦不堪言。我暗暗擔心母親的身體,可又想,即使母親身體再不濟,再活個十年八年應該不成問題,哪知事情完全出乎意料,母親突然走了。母親走的時候,還有半個月就是她的生日。我悲痛萬分,母親前半生的艱苦勞作過早透支了她的身體,使她患上了嚴重的心腦血管病、腦梗、高血壓、糖尿病、肺氣腫等,哪怕住過幾次院,病情始終沒有得到根本好轉。更為遺憾的是,母親走的時候,我不在她身邊,沒來得及見她最后一面……
我和母親最后相處的時光是在八月。城里天氣熱,我帶她回小鎮避暑,共同生活了二十多天。那段時間,母親飲食還可以,晚上睡眠也很好,雖說行動不便,但看起來投什么大礙。只是不愛說話,而我也沒有關心她心里想些什么。假期結束后,我回單位上班,便把她送到小妹那里,暫住一月,本打算中秋放假后再去接她,沒想到那一別競成永訣,再回頭已是天人相隔。
我無數次談論過別人的死亡,也無數次想象過自己的死亡。死是什么呢?一片落葉,或者一粒雪花落在額頭?抑或隱藏在大海深處的一滴水?世間萬物都有定數,死亡卻有千百張面孔。
母親去世一個月之后,又一場南方的雪如約而至,聲勢浩大,悲天憫人。我感覺心里空空蕩蕩的,完全不知所措。這個冬天,注定成為我生命中又一個凜冬。
南方的雪,盛大、虛無,一直在我心頭綿綿密密地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