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葡萄園紀事

2025-01-14 00:00:00浦歌
野草 2025年1期

世界在我們中注視著她自己。

——歌德

二○二二年十月十二日,是胡安·米羅畫展在太原的最后一天,展廳空寂無人。離開時,已到下午下班時間,身后工作人員正在關燈,剛才看過的畫作瞬間陷入昏黑。明天,它們就會被取下來,然后運往別處。或者會踏上回歸之路——從海上回到歐洲和美國,并重新布置在各處的展館。走出美術館,思緒紛繁中,我突然想到,這些魔幻的畫面,是畫家對宇宙的重寫,只不過,龐大紛繁的事實濃縮為有魔力的線段和符號。作為一個準備嘗試寫作的人,我也可以對事件進行有效的濃縮。正是帶著這一想法,我開始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迎澤區因為疫情剛解封沒幾天,商場飯店都重新熱鬧起來,四處流動著人間氣息。等我回到葡萄園路,站在丁字路口,已是黃昏,旁邊的核酸檢測站前排滿了戴口罩的人。我感覺自己如同站在世界的旋渦之中,似乎馬上就會有一幅類似米羅風格的神秘畫作要出現在眼前。就在那時,手機響了,不知為何,我把這不合時宜的打擾視作不好的兆頭——果然,是遠在德國的田勝利打來的。

我繃緊心弦,等待他略帶嘲諷的語氣穿越半個地球來到耳邊。上一次,我們激烈討論過關于寫作的話題——這是一個醫學博士與企圖創作的老文學青年的可笑對話,最后再次演變成了火星四濺、深具侮辱性的辯論。我幾乎無法將他的面容與他的談論連在一起,甚至以為我們再也不會越洋聊天。像上次一樣,他試著用輕松的調子開頭,似乎是為了避開可能的危險辯論。你猜猜我認識了誰?他問,接著是一段信號不好、閃爍不定的沙沙聲。原來,他正要參與新的手術實驗,很意外認識了一個精神病患者的后裔。“還記得咱們說過的吧?他就是尼采在精神病醫院最信任的那個病人的后代!”等我理解他說的話之后,那一刻給了我不可思議的震動。以至于有一種恍惚的與世界和過往融為一體的感受。它甚至打消了我對于可能引發辯論的警惕心理。或許是為了避開使我們瘋狂的那個話題,他說,他聯系我的主要目的,并不在此,而是讓我阻止他的父親——我的田叔叔:“你先拖延他,我哥的事,我會想辦法處理。”我的心里掠過一陣不適感。瞬間感到疲憊和無力。

我和田叔叔住在同一個小區。幾分鐘后,我就站在了那棟樓下。因為有一例確診病例,這棟樓被封半個月后剛解封,幾塊擋板被扔在垃圾站跟前。等我走進黑洞洞的一樓走廊,隔著口罩嗅到奇怪的酸腐味道,讓我覺得里面似乎依然暗藏著詭異而危險的病毒。敲門之后,客廳響起了遲疑的腳步聲,片刻,窺視孔突然暗了下來。他看出是我了。隔著門,他已經開始叫我名字。我以為他會變得又老又頹,沒有。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矯情地說:你叔叔不抵了。然后,作為“不抵”的結果,他又迅速回到了床上,自詡優雅的身段在被子下看不出真正的線條。一年前,他已把茶幾也搬到了臥室,適當縮小了活動的范圍。等我回頭的時候,發現他正在觀察我。我注意到,他下巴上的胡楂多了一點白色。不知為何,我們之間變得又陌生了一點。作為鰥居的心臟病患者,他不斷加重我心里的不安感。他的腳在被子下端不自在地動來動去,就像一只貓藏身在那里。樓下街道上的車輛聲音在臥室里響起脆脆的回音,使得臥室顯得更為空蕩無聊。不過,他的聲音鎮定,像過去一樣一頓一挫,就像那是從宇宙中心發來的廣播。他對他各種病癥了如指掌,尤其是他的心臟,心臟的大小、病灶、屢次所拍的片子。他自認為現在完全屬于超出預期的,所以他運籌帷幄地籌劃他的生命,不讓其他任何人參與。不知為何,他的種種篤定態度令我覺得憤憤不平,使我在其中充當的角色顯得多么愚蠢和多余。

你自己倒茶喝!他似乎早已看出我的目的,但他裝出毫無戒心,眼神里有一種過分的熱情,直到后來,我才終于明白,他的興奮來源于剛剛創作的一幅畫,他已經裝裱并掛在了臥室墻上。而我完全忽略了它,以為那只不過是他的舊作。

不多不少,我花了十五天。

他跟我一起仰頭看畫。這是一幅相當業余的國畫,與剛剛看過的米羅畫展之間似乎產生了一個致命的裂隙。我像站在懸崖上一樣,有一種眩暈感。這幅叫《葡萄園》的國畫因為過分寫實,甚至還可以看到畫筆勾勒的歪斜平房,唯一的亮點就是葡萄和葡萄葉子,墨色似乎呈現出鬼魅的一面,不過,我懷疑那僅僅是遵循了一個繪畫的程式,沒有真正的功力可言。如果那凝聚了他畢生的才藝,就有點過分寒磣。不錯不錯!我說。但他或許也看到我只是在敷衍,為了掩飾尷尬和失望,他再次講起他父親,以及不可避免的關于葡萄園的故事。

就是那一刻,一種世界性的感覺再次油然而生。像是從米羅的畫中幻化而出——它首先是一個個脆弱的圓形符號,如同神符……距今五千年左右的古埃及,因為紅色的葡萄酒看上去如同血液,飲酒意味著再生。他們將葡萄繪入壁畫,那是無葉的、僅僅垂掛著串串葡萄的三根弧形藤蔓,兩個埃及人正站在藤下面采摘——之后,葡萄像一條細微的線,貫穿了人類的歷史……一九四一年的抗日戰場,那時田叔叔的父親田榮作為十六歲的小兵跟隨作戰。他跟從一個老戰友學習的最早的字詞就是“葡萄”,他們行軍路過時看到一架架葡萄,這是他們很多人第一次見到神奇的累累葡萄串。作為一種奇異的向往,田榮第一次有了想要將某種事物牢牢把握的想法——他產生了學字的沖動。通過神奇的符號,似乎他可以抽象和永恒地占有他向往的事物。他看到戰友在地上寫下的煩瑣的兩個字,葡萄。他像畫畫一般,曲里拐彎描畫了同樣兩個字。那是在山西清徐縣。次日晚上,四名戰士戰死。這一切都發生得過分倉促。模糊月光下,他努力想看清他們的面孔,但無法做到。他們的姿勢也變得奇怪。他親自埋葬了一個好友,來自四川的小個子年輕人,機靈,精瘦。綽號叫蝦米。年輕人去過延安,幸運地躲過六七次必死之境,他只是看到朋友突然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就回身去拉,他的手被緊緊抓住,一股深色的東西源源不斷從朋友嘴里冒出來。年輕人被埋在土坑里,他一直難以相信,無法抹除記憶,就像他埋葬的是他自己。之后,他開始了漫長的打仗和學字歷程,最終成為戰地的宣傳報道者,他的第一篇報道寫于一九四五年五月河南內鄉,題目是《戰斗在敵人的碉堡上》。因為宣傳報道,一九四九年一月,他成為正在新生的中國的第一批記者,他很快在太原結婚生子,有了我的田叔叔田向旸。田叔叔不止一次描述過他小時候看到的葡萄園,那是小區第一批居住者開墾栽種的果樹,還有蘋果和梨樹。不知道是誰種植的,但那一定是眾望所歸。每年八月份,陽光照耀著紫紅的串串葡萄,葡萄表面有一層神秘的青白色粉末,他敬畏地看著那一層白霧般的色澤。那時,葡萄的成熟似乎是唯一即將發生的事情,所謂的新聞大事件只發生在報紙上。直到有一天,葡萄園與平房側面的一條路被約定俗成稱為葡萄園路。它北起雙塔街,南到南沙河北沿岸。只需要五分鐘的路程。田叔叔身在其中,親眼見證了這條無名的土路慢慢被定名的日子……

田叔叔于二○一九年一月發病,發病那天,他正提著一袋買來的羊腿,走在人民醫院對面的人行道上。突然之間,一陣從未有過的鈍痛和臨終感,使他瞬間領悟到,有什么東西挾持了他,扼住了他的要害——他虛弱無力,大汗淋漓。僅猶豫幾秒鐘之后,他就像在自家床上那樣,蹲坐下來,然后躺在了冰冷的磚鋪路面——因為他記起了心臟病應急姿勢。在幾個陌生人的圍觀中,他打完了急救電話。但他是被路人抬到人民醫院急診的,因為距離醫院只有差不多二三十米(他沒敢冒險走去)。驚魂未定地躺在病床上時,他聞到了一股濃郁惡心的羊膻味——好心人將他的羊肉放在了病床邊的床頭柜上。

接到電話,我急忙趕往醫院,坐在出租車中,腦中已經設想了種種可能。看著窗外日常的人流和車流,我甚至隱隱有些惡心。身在德國的田勝利不斷給我打電話,詢問事情的進展。而我還在路上。到醫院之后,我也只是站在重癥病房外面,不斷朝著模糊的門玻璃往里探視。田叔叔被推出來時,我幾乎沒有認出來,頭發被汗水浸透,支棱起來,神情像虛脫了一樣。他是在病床上才慢慢鎮定下來的。對于自己的遭遇,他還沒有真正適應,正在努力理解眼前發生的事情。令我驚訝的是,我沒有等來手術協議簽字。因為他拒絕了手術,僅僅做了心臟造影。坐在床畔,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手,那是一只有些充血腫脹的手,指頭肚和指背渾圓,微微發青和憋脹,白色繃帶纏裹著他的手腕。他個子高大,身材勻稱,往日走在路上,板直著身體,一雙大圓眼溫和地注視前方,有一種特有的沉靜,他奢華和浪費地展示著某種空洞的優美。幾年前,田嬸肺癌去世之后,他經歷了傷痛,微微駝背了,那雙大眼成了水泡眼。退休之后,他的走路像是沒有目的,有些孤單和空虛。現在他被迫變成一個病人,如同戰場上的傷者一樣坐在病床上。我在病床邊的凳子上,第一次距離他如此之近。他的發際線附近有了幾個老年暗斑,像幾點污濁的油滴。額頭下一撮花白長眉毛,彎曲的鼻毛從鼻孔里伸了出來。一副逼人的老年氣象。我們之間有了一種極為古怪的關系——既非父子、親戚,也非朋友,而且這個關系因為事情的進展,還在緩慢地發生變化。

他可能注意到我居然在觀察他,突然,他有點拘束地垂下了眼皮。我們都尷尬得無話可說了。

躺下吧叔叔,醫生讓盡量平躺。

沒事沒事。他淡淡地說。

正是在那之后,他第一次向我吐露,他是臨時決定不做手術的,他的血管最嚴重的地方堵塞了80%,但他堅定地抵擋住醫生們的勸說。要是兒子田勝利在場,他可能是不敢這么做的,如今田勝利的話總是顯得決絕,毫不妥協。田叔叔可能會像有怨氣的孩子一樣,垂著頭默默接受田勝利的安排。然而,巨大的地理空間消解了田勝利話語的鋒芒。

我可不想帶著支架去旅游!他跟我解釋說。

他第一次談到了想去旅游,這是破天荒的。我以為他只是厭煩了在小區里漫無目的地閑走,想去附近景點散散心。沒想到,他想去的地方是非洲!

你沒聽說過?過安檢的時候,心臟里的金屬支架會讓安檢門嘟嘟嘟報警,我可不想那樣。

無稽之談!你給他說,支架是金屬合金,而且很小,過安檢不會有問題,就是坐飛機也沒事。

但無濟于事,田叔叔看上去已經打定了主意。田勝利在電話里克制地發泄著憤怒。田叔叔剛做完造影,醫生不讓患者情緒波動。田勝利作為醫學博士,當然深知這一點。所以他只能把大部分與父親溝通的重任交到我的手中。田叔叔或許只是尋找借口,規避著臆想的手術臺上的不測。因為他后來越來越將此次緊急住院事件,當作他最大的生死之劫,而將他逃離醫院,當作他之所以依然能夠存活的最英明決定。

我告你哈哥!必須讓他做了手術!我記得,在交流的最后,田勝利在德國慕尼黑大學下達了這個指令。而我當時只是再次徒勞地看向終于平躺下來的田叔叔。搓揉著他的那只有些腫脹的手,由于臨時被阻止了血液循環,它變得有些冰涼。他面無表情,甚至有些惶惑不安,但他似乎因為在重大關頭做出一個驚人決定,而顯得有些悲壯。

二○一九年的那個時刻,正是田勝利學生生涯最風光的時候,他的研究成果人工智能三維圖像介入手術技術,被業界認為是醫學技術的一個重大進步。自從他留學德國之后,他的語氣慢慢變了,開始越來越有鋒芒,具有尼采那種決斷的風格。這一研究碩果使得他說話的語氣又增添了一種底氣。我似乎可以模擬出田勝利的部分思維波動圖,一個貌似復雜而斑斑駁駁的動圖。醫學與算法,是他可以在世界上標記自己的領域。在聊天中,你隨處可以看到他變異的尼采風格,那是尼采自傳《瞧,這個人!》中其中一章《我為什么如此聰明》的變體。即使他說出普普通通一句話,你也可以感覺到來自喉嚨里肉感的凡爾賽式自傲,以及來自潛意識的刻薄和譏笑。等我想到從他上小學起,我就一直宣稱要寫作的理想,如今依然停留在口頭上,或許這也激發了他的自傲和張揚,他甚至開始就寫小說的問題給我提建議,曾經讓我向網絡小說學習敘述。我仔細檢驗我們之間的交往細節,以及其中的氣息,我隱隱覺得,我的悲觀和猶豫,與他的尼采癥狀,都像一種潛在的精神疾病。只不過,他不斷日常性地刺傷我,而我絲毫無法影響他。

非常簡單!那是一種算法。

他用喉嚨后部某個圓潤的部位低沉地解釋道,罕見地降低了諷刺的調子,但你不能仔細品嘗其中的味道:

通過新的算法讓你可以立體地看到,就像發生在你眼前一樣。就像你吃飯,以前你是在二維平面上看到畫在紙上的一碗飯,你需要憑感覺來夾著吃。現在它成了三維,你可以把它端在手里吃……你知道嗎?你最大的問題是不能像人家偉大的魯迅一樣,可以清清楚楚剖析出中國和中國人的各種問題,盲目的人無法創作。你也沒有學會講故事的技法,最重要的是故事……從這里開始,我們的談論慢慢帶上了火藥味,不知為何,我開始帶著厭惡頻繁用“你不懂”來敷衍,但他的再一次充滿醫學理性的反擊就像怪獸一樣使我汗顏,無力又憤怒。他甚至希望我像魯迅一樣稍稍了解一些醫學的內容,就會明白他所說的內容……

那勝利的哥哥怎么辦呢?我記得,我終于想出一個致命的問題。田叔叔當時只是躺在病床上長長嘆了口氣。

二十二年前,我第一次見到田勝利的哥哥田偉利。剛剛大專畢業的我,被一位長輩從偏僻的溝壑之中,領到省城秩序井然的田叔叔家時,我清楚地記得,那是人生第一次坐沙發。

這是你田叔叔!奎叔跟我說。

一個清秀的男孩拿著作業本,穿著寬大的睡衣睡褲從房間走出來,我一直試圖捕捉他的目光,但他始終沒有看我。他敏銳的眼神借助鏡片散射的光,使我感覺到莫名的銳氣。我隱隱有一種被漠視的受挫感。

我兒子!田叔叔說。勝利,趕緊寫完作業啊!

歐克。走進房間的田勝利說。

片刻之后,我知道會面要結束了,空氣驟然有一種尷尬的氛圍。這時,我突然發覺有人在我耳畔哧哧出氣,幾根瘦骨伶仃、怪異的指頭出現在我的胳膊上。我一扭頭,發現一個長相奇特的猿猴一般的瘦臉正與我面對面,幾乎只有一個拳頭的距離。我強忍著沒有做出受驚嚇的表情。他面色蒼白,毛發很重,濃眉毛,鼻子下面有一層尚不能稱為胡子的絨毛,像是電影里才有的某種怪人。這時,他緊緊攥住我的手,幾根精瘦的手指牢牢捏住我。

好了好了,放開吧!……他這是在表達喜歡你……他是老大,比勝利大四歲。田叔叔說。

但他沒有松開,而是更緊地攥住我,他的胳膊和身體因此顯得異常激動,喉嚨里發出模糊又急切的聲響,他嘴角的口水滴在了我的手臂上,涼涼的,我困窘地驚詫于自己突然陷入的極端處境。

快松開寶貝!田嬸溫和地說。

田偉利越來越激動,我以非常別扭的姿勢站起來,不得不向他彎著腰。

我再來看你哈!我緊張地說,掩飾著我對他的畏懼。

他的腳激動地在地上踏動,擺動著頭。對剛剛來到省城、處在尷尬的無以說明的處境中的我來說,這似乎是某種形象而晦澀的暗示……

他是精神病患兒,背微微前傾,神態和眼睛像老人一樣,動作像幼童一般磕磕絆絆,似乎在他身上古怪地混合著人生的各個階段。他喜歡就近看陌生的人,近到幾乎可以觸碰到的距離。他已經十四歲,那時正要變聲,他在我耳畔發出奇怪而含糊不清的聲音。他情緒激動,說不清是憤怒,還是興奮,或者是其他。正是由于哥哥的病情,田勝利極其自然地選擇了醫學,從我每年給他作為生日禮物買的書籍中,我慢慢看到他喜好的傾向。他喜歡百科全書,喜歡全是花花綠綠解剖面的生物學,喜歡各種昆蟲和飛鳥。也喜歡各種宇宙學和未來學,我們交流過蟲洞、量子世界和最小的物質——弦,一個普普通通的原子對于弦來說,相當于無數個銀河系。對于小說,他興趣平平。其他的領域他不太涉足,或許他研究過精神分析學,只是他諱莫如深,從未與我真正交流過。大概只有與尼采相關的書是例外。那是因為他欣賞尼采的語氣和修辭,還有,尼采也是一位精神病患者。他到德國留學之后,我們的話題越來越窄,似乎唯一可以與我聊天的內容就是尼采。或許是因為,只有談論尼采時,他那種特有的諷刺語氣與尼采的形象吻合起來,變成了客觀的評說,不再過多地指向我。我們的話題慢慢從他驚人的觀點拓展到尼采的墓地,他的各種逸事,以及他曾經待過的精神病院,與他最有關系的三個女人:他母親、他妹妹,還有莎樂美。

二十二年前,從田叔叔家出來那天,我的眼前一片混沌,這是一個陌生的幾乎無邊無際的城市,我叫不上任何一個地理名稱,無法知道我迫在眉睫的明天會怎樣。那個精神病患兒的面孔也不可磨滅地刻印在我的眼前,那是一張充滿不確定的臉,長眉毛下,眼睛像動物一樣充滿探索的欲求,皮膚有一種不健康的灰白色,薄薄的嘴唇,似乎很快就會像動物一樣齜牙咧嘴。整個臉充滿了完全的未知。我與他之間似乎隔著一個深淵,但我依然下意識覺得,自從我們見面之后,我們有著某種親緣性。生活充滿了來自那副面孔顯示的預兆。

那是一九九八年八月,耳邊響著不知哪里傳來的《最浪漫的事》旋律,電視機里播放著長江全流域大洪水的消息。我站在尚未知道名稱的狹窄街道里,覺得自己的生活正在眼前風起云涌。

直到兩年之后,我第一次確切聽到這條路的名稱。那是一個出租車司機給另一個人說明他所在的地點:我在葡萄園路!

正是這個聲音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瞬間回過頭,看到這個停止的出租車,以及說話的司機,并慢慢咀嚼著葡萄園路這幾個字。那時,我已經離開實習單位,在附近一個叫新聞周報社的地方打工,沒有編制,入不敷出,異常狼狽地混跡在其中。葡萄園,我不由自主地默念道,這個名詞瞬間使我激動起來,它讓我的過去有了一個具體的形象,因為我曾無數次地在這個巷子里走過,站在小攤點上買饅頭、西紅柿。我無非是又一次異常空洞地走在這里。但這個名詞奇妙地賦予我的過去一個迥異的感覺。如同一朵花在我胸中盛開。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恰在那時,從出租車旁邊突然閃過一個熟悉而又令我揪心的白色身影,是小美!從她突然離職之后,我已經很久沒有看到她的身影了。那可能是我的困窘生活里最重要的一幕,也是我無數次白日夢里可能會出現的一個場景。那個階段,我身邊的每個人都在隨機沉浮,許多同事來了又去,我也已經待過兩個地方。小美的離職最令我意外和震驚,她是悄然離去的,曾讓我覺得是一個隱隱的傷害。猛然見到她,我異常驚喜。似乎那個瞬間可以抵御兩年里所有的痛苦和不安。這可能是我們最后一次相遇,我拼命吞吃著幸運罅隙里落在我身邊的少有幸福時刻,覺得自己無法離開她。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我一直跟著她,穿過剛剛認識的葡萄園路,走過南沙河沿岸,來到大營盤街,這時,她才問我,你是去哪里啊?

我沒有事。

你不會一直跟著送我到家吧?她笑著說。

那也可以啊!我說。

她的臉迅速紅了一下,我非常享受此刻遲滯的、似乎已經凝固的氣氛。

等我真的來到她租住的那個院子,我知道我們之間的關系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真的要把他送進精神病院?二○一九年,已經成為我妻子的小美問我。

是的,田叔叔已經決定了。

我翻開尼采的著作《我妹妹與我》,坐在幾年前特意買來的一把轉椅上。自從我突然覺得,我的命運必須脆弱地依附于筆下的一個個文字,最后形成一個我的私人領地——所謂的著作。我就果斷地去裝飾城挑選購買了這個椅子,似乎我可以坐下寫作只缺它的存在。對于寫作,我依然沒有任何真正的經驗。

你是癡心妄想!這么多年也沒見你寫下一個字。

小美極其反感我的這一想法,因為等我將閑余時間全部用于坐在那把椅子上,不斷地翻閱各種圖書,她覺得這是匪夷所思的:“不是一個成年人應該做的!”

你都多大了?她重重地將碗筷放在案板上,筷子隨機發出散落的聲音。

我僅僅是貪婪地閱讀遇見的各種書籍。不斷推遲我的寫作計劃。事實上我發現自己沒有真正可以落實的計劃。我過去在村莊的生活、在城市的漂泊生涯、漸漸穩定的家庭、我身邊的世俗生活,都在躲避著我的筆觸。我認為那是因為過分好高騖遠,文學的邊界遠至天邊,可以囊括的內容無窮無盡。這給了我不斷延遲計劃的借口。為了寫作,我甚至開始研究一本叫作《藝術與宇宙技術》的書。我的目光磕磕絆絆停留在那些深奧的字句上。

“按照克利的概括,視覺會沿著兩個不同的過程而繞過兩極,一個是非光學的宇宙共同體,一個是非光學的大地根源……”

之所以重新翻看《我妹妹與我》,或許是我下意識想到田偉利可能會去的精神病院。還有一點,我是為了下次與田勝利的聊天尋找話題。《我妹妹與我》是尼采住在耶拿精神病院治療期間偷偷寫的,避免被家人看到。這是他的最后一部書,他將自己驚人的隱私(亂倫、怨怒、性)噴射出來,融會進癲狂般的思考之中。尼采的妹妹和母親像密探一般打探這本日記,試圖搶奪和毀掉它。尼采將書稿托付給一個商人病友,因為傳言他可能會早日出院。商人沒有將精神病人的話當真,沒有按照叮囑把書稿給指定的出版人。而是在家人面前嘲笑了這個瘋瘋癲癲、自稱教授的病人。因為,這個可笑的患者,居然認為自己與拿破侖、上帝一樣偉大……

田叔叔出國旅游之前,終于決定將田偉利送進精神病院。他是這樣說的,兒子,你爸一回來就去接你!田偉利或許根本無法明白發生了什么,那一刻,他僅僅預感到有某種奇怪的變動,只是緊緊拉著田叔叔的手,將那雙曾經腫脹的手抓得青白。那是個晴朗的上午,我跟著田叔叔,帶田偉利來到精神病院門前,田偉利有些失措地站在太陽下面,我第一次客觀地把他當作真正的精神病患來觀察。就在那一瞬間,他似乎突然變成了一個從未認識的人。那是因為他奇特的表情,以及在陽光下過分灰白的臉。那幾年最大的改變,就是他開始懼怕陌生人了。他的世界越來越小,他不再愿意出門。田叔叔找了兩個保姆,都以失敗告終。若計算年齡,他已經三十五歲,這些年里,他只是略略長高了一點,由于瘦,骨骼凸顯了出來,他的雙臂長長地、像是毫無用處地垂在兩側。他的額頭上已經有了皺紋,后背佝僂,甚至有了幾根白頭發。

那段時間,他變得有些自閉。他喜歡像孤單的人猿一樣,待在屬于自己的小小地盤上,可以一個下午幾乎一動不動。我注意到,他的眼神渾濁,像病貓眼。

之前一個周末,田叔叔讓我臨時照看一下田偉利。那是個中午,我打開門,房間里絲毫沒有聲息,只有客廳里的鐘表發出有規律的咔嗒聲。田偉利彎著腰坐在房間里的毯子上,聽見我的腳步聲,他也沒有像往常一樣回頭看我,而是如同沉思者,面對著墻角。那一刻我覺得,這是世界上最奇異的角落,充滿了模棱兩可和更原始的事物。

他的形象莫名地吸引著我,使我甚至對自己遲滯不前的所謂寫作產生了震動。他提醒我,世界不只是那個社會性的喧囂的人間,還有一個隱遁的、更隱秘的地方。

偉利!我試著叫他。

他沒有反應。

片刻之后,聽見他嘴里習慣性地重復嘟囔著幾個聽不清楚的音節。

他手里緊緊攥著東西,因為用力,手指都變白了。

他有一個破舊的收納箱,是一個裝過打印機的紙箱子。里面裝滿了他攥過的小物件:小石子、紙張、半截蠟筆,一個貝殼……

讓你哥看看是什么東西。

他絲毫沒有反應。博爾赫斯的小說《阿萊夫》里寫到,在餐廳下面的地下室角落里,有一個“阿萊夫”——一個閃爍的小圓球——那是空間的一個包羅萬象的點。它的直徑只有兩三厘米,但宇宙空間都包羅其中,主人公“我”從中看到了幾乎所有:“老虎、活塞、美洲野牛、浪潮和軍隊,看到世界上所有的螞蟻……”甚至還有“自己暗紅的血的循環”……看到田偉利攥在手里的神秘東西,讓我產生了類似的聯想。

我跟他一樣坐在那里,很快忘了我在干什么。那里就像繪畫里的沒影點,一個既存在又不存在的地方。時間像是消失了。過了很久,我突然看見眼前有一只瘦骨嶙峋的手,手里是一張郵票。

更令我驚訝的是,田偉利單薄的嘴唇朝兩邊退卻,露出一排白牙。那個表情難以描述,像是動物在齜牙,又像是在笑。以前,他只有喊叫的時候,才張開嘴巴。所以我難以確定那是否真的是笑容。我不知道他的意圖,但我還是用動作表示,明白了他的意思。他的手中是一張郵票!我從他手里捏起已經黏糊糊的郵票,放在亮處仔細觀看——那是一張二〇〇八年第二十九屆奧林匹克運動會開幕紀念郵票。虛化的鳥巢鋼架圍攏著一幅鮮艷的山地圖景。

二〇〇八年,上大學的田勝利狂熱地集過郵,他的郵票全部放在客廳書柜的幾本集郵冊里。果然,茶幾上放著一本已經變舊的集郵冊,我找到缺失一張郵票的那一頁。這令我感到匪夷所思,因為這足以說明,田偉利是有意從里面摸出了一張郵票。

正在我充滿疑惑的時候,田偉利臉上那個齜牙的表情完全消失了。

這幾本集郵冊,是田勝利的一段頹廢期的結果。那是田嬸突然被診斷出肺癌之后,醫生預期田嬸可能只有不到一年的時間。從學校回來陪侍的田勝利進入了那種自閉和抑郁的狀態,我去醫院看望那天,我們幾乎沒有完成對話。我一度以為這是他上大學之后新的居高臨下的姿態。他的發型和衣服都變得很酷,有一種疏離感。加上他青春期的過度敏感,他推遠了與周圍人的距離。后來發現,并非如此。母親患病似乎使他倍感屈辱。他信賴自己的智商,那使他做出許多有利的判斷,尤其是在各類考試卷子上,他似乎可以輕松贏得一切。他越來越以一種天選之子的想象來安頓自己。而這俗套電視劇上的劇情怎么可能落在自己身上呢?

對于兇險的小細胞肺癌,他們全家都沒有做好準備。汶川地震那個時刻,尚未知道噩運的田嬸正在單位大樓二十八層辦公室,她突然感到頭部一陣不適感,就像被電擊一樣酥酥麻麻。之后,她才與同事們一起覺察到是大樓在搖動。那時,她人生差不多第一次真正意識到,她要面臨生死考驗。一位同事喊道:快走。她想都沒想,就跟著幾個同事跌跌撞撞走出辦公室,暈暈晃晃奔走在走廊里。那時,她的神智已經清醒,明白從二十八層下樓并不是一個好主意,僅僅是驚慌使她做出這一荒唐選擇。隨后,大樓停止了搖動,他們嘻嘻哈哈自嘲著奔下樓梯,來到樓前的草坪上。那一刻,她發現自己是如此疲倦,她大喘著氣坐在草地上。她的腿又抖又軟。在“劫后余生”的震動中,她立刻給在北京上學的兒子田勝利打電話,沒有信號。接著打給田叔叔,同樣如此。她第一次有一種幸存于災難之中的感覺。

一周之后,她被醫院確診為肺癌。

一切都處于懸疑不絕的狀態,就像她遭遇地震時感覺到的那樣。時間突然凸顯了出來。生活原本只有一個問題,就是去不去北京看奧運會,他們正在討論買不買票,買哪個項目。現在變成了另一個問題,她能不能挺過奧運會。

正是那個時刻,我的疑病癥已經初見端倪。我似乎可以輕易地給自己冠以強直性脊椎炎、腸癌、心臟病、白血病等等名頭,身體的任何不適,都讓我浮想聯翩。田嬸毫無征兆地確診為肺癌,使我大為驚訝。因為沒有任何昭示,她爽朗機智的笑容,她眼神里過分清亮的光,她否定田叔叔時一言九鼎的霸氣,她走路時獨一無二的姿勢,她似乎是唯一一個可以讀懂精神病兒子田偉利的人,她靈敏地捕捉到他的訴求和密語。她可以與他進行奇怪的對話,使他很快平靜下來。這一切似乎都使我無法想象,她會被死亡牢牢抓住,很快會離我們而去。

住院第二天,我去看望她。那是上午十點鐘左右,醫院樓房上“腫瘤大樓”幾個大紅字分外醒目。這個詞組也是第一次看到。它像是對疑病癥的我一個強烈的暗示,似乎它以具體的紅色大字來提醒我另一個世界的存在。等我踏入樓門,就覺得這是一個介于世間與地獄的中間地帶。涼颼颼的帶著來蘇水的味道,似乎已經混入我的身體,那種過多的暗示侵襲了我的身體,在我身體里種植了抽象病芽。我無法獲得那種普普通通的日常感覺。在病房門口,我看到靠門的病人歪著頭在沉睡,沒有聲息,液體的軟管探入他穿條狀病服的前胸。一道簾子掛在他的側面,簾子那邊應該就是田嬸。接著,我一眼看到正坐在床頭看電視的田嬸,田嬸的臉上有兩道明晃晃的淚痕。這時,田叔叔和兒子田勝利的聲音從陽臺上傳進來,他們似乎正在爭論是否接受手術。我尷尬地放下帶來的東西,以為田嬸并沒有注意到我,她用手抹去臉上的淚痕,說,不好意思,看電視看得。

電視畫面里依然是鋪天蓋地的汶川地震專題新聞,畫面里正在解救被埋的人,此人在地下不吃不喝已經八天,依然活著,經過十六小時的挖掘和醫療搶救,這個叫馬元江的男人正要被抬出昏暗的地下通道。我和田嬸一起默默觀看了接下來的一幕,在電光照射下,醫護人員穿著藍色防護服捧著男人的頭,被幾個穿迷彩服的軍人抬著,緩緩走出狹窄通道,男人裸著上身,眼睛被白紗布纏繞,右手臂正在輸液搶救。電視里傳來主持人激動的聲音:醫學專家認為,一般人在沒有吃喝的情況下七十二小時,就已經達到了生理極限,這位叫馬元江的男人,可以說創造了生命的奇跡!

田嬸眼中的淚水再次洶涌流出,她甚至哽咽起來。

說不清楚為什么,我的眼眶突然也有些濕潤。我嘗試著想象了一下黑暗中每一分每一秒的絕望,八天八夜,幾乎可以說是無限,無限里面產生了一種令我們敬畏的事物。

為什么不做?

在陽臺上,與父親爭論的田勝利幾乎要喊出來。但他隔著陽臺玻璃門回頭一看到我,就垂下眼皮,陷入某種古怪的表情,連招呼都沒有跟我打。

那是一個無法揣測的時刻,他們無法對未來做一個判斷,電視里再次回到一片廢墟的搜救現場。是田嬸最終堅定地決定,她不做手術。

當天下午,她就將自己的長發剃光,準備化療。她害怕頭發大把大把掉下來,那會給她一種強烈的衰敗感。

我的寫作應該從哪里開始?我一直茫然無序,我甚至無法找到可以落在筆下的第一個字。我意識到,盡管就是寫下來的一個字,那也意味著從無到有,是精神的一次躍進。它也不是簡簡單單的空白,而是一團無法確定的混亂。我一天天往后拖延那個寫作的時刻。然而,我記得清清楚楚,我站在精神病院等待田偉利被診斷的片刻,從精神病院普普通通的白色墻壁上,從病區傳來的隱隱約約的聲音里,我的腦中第一次真正涌起一陣莫名的沖動,似乎我馬上就可以坐下來寫出我的第一篇嘗試性的作品。它激起了乳酪狀的一大片感觸,我似乎可以模擬和捕捉到一個精神疾病般的詭異的敘述結構。不過,從醫院出來之后,我和田叔叔同時感到空落落的,同時有一種巨大的疲憊感。等我再想起那個念頭時,它只剩下一點干巴巴的余味。

我不斷回味在精神病院的那些細節,那只是普普通通的一棟米黃色三層舊樓,大門旁白底牌子上的“精神病專科”幾個字,賦予那里一種奇妙的感覺。站在大門口,可以隱隱看到樓房側面的一塊空地,幾棵光禿禿的槐樹挺立在盡頭。田叔叔突然變得虛弱無力,眼睛躲躲閃閃,像是第一次做傷天害理的事情一般。他裝作鎮定地看著周圍的風景,盡量不看兒子田偉利。正是他如此反常的表現,使我有了一陣莫名的厭惡感。甚至等他說“過幾天就來接你,兒子”時,我都起了雞皮疙瘩。我明明知道那是謊言。我們從精神病院出來后,田叔叔帶哭腔的說話聲更令我覺得矯情,像是戲臺上的一種表演。

站在精神病院門前那一刻,僅僅是普普通通的上午十點,陽光像顏料一樣涂抹在斑駁的黃色樓體上。我們三人之間突然充滿了尷尬。因為難以說清的情緒,我和田叔叔的精神也處于異常的波動狀態,就像我們只是三個剛剛遭遇一起的精神病病友。田偉利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他只是詫異地看著周圍陌生的景色,發出不安的哼哼聲。他盡量半抬頭看向空中一個固定的位置,似乎那個位置會保護他不受傷害,那個位置在他斜上方十五度角的地方。有時候那個位置正好遇上太陽,他會突然燙傷一般擺動脖子扭轉方向。那正好露出陽光里耀眼的幾根鬢角白發。

我們向門診樓走過去時,我有了一種生活哪里出了問題的感覺。甚至我的姿勢都存在著疑問。有人提到過我獨特的走姿,兩只腳像甩泥點一般斜向踢出去,而我心象中的走姿是自以為的完美姿勢。生活像是以兩副面孔疊影在一起。踏進門診部大門時,我心象中的完美形象突然解體了,我心里一陣慌亂。就在那時,我隱隱約約有了模糊的沖動,就像是我剛剛跨越一個輪廓清晰的世界,突然又躍入一個邊界不清的畫面。它的中心像一個旋渦一般,正在緩緩轉動。而我預感中的描述,似乎即將在那里緩緩展開。只是我無法捕捉任何具體的字詞,那種朦朧的感覺一次次鮮明地呈現,又一次次詭異地倏然消失。門診區只有零零星星幾個人,安靜到任何聲音都顯得異常。我看到了兩個看病的年輕人,令我驚異的是,他們的精神癥狀并非一眼可見。我們被告知不能進入病區,但一位精神病醫生朋友(田偉利去精神病院,是我通過這個朋友聯系的)給我看了一個很長的病區視頻。視頻中,有人端坐桌子上寫字,有人認真地看著窗外,眼神專注,神情平常,像是大街上隨隨便便遇到的一個人。不過,更多的事情發生在他們內心:那里更像是一個臆想的博物館,這里有不少受害臆想狂和精神分裂癥患者。有一個和藹的三角眼中年男人,信誓旦旦說自己是外星人,他說話的語氣,就像他說他有五個手指一樣普通。有一個婦女在為臆想的領導不停地打掃衛生……最令我震驚的是,有一位穿灰色中山裝的病人,他一直有一個頭腦中的臆想:他正與一個姑娘生活在一起,每時每刻,他照顧著她,與她聊天,他們已經生死相依二十六年……他們像是完全超越了生死,活在一個多維世界里。他們的笑容和那種奇特的眼神,像是在呈現一種古怪的永恒。

十一

田勝利要我阻止田叔叔接回田偉利。因為他堅定地說,田叔叔得先做支架手術,不能讓他一直處于危險之中。三年來,發生了諸多變化。田叔叔的旅游冒險,恰恰在新冠疫情出現之前完成,使他產生了微妙的心理,甚至給了他一種決斷的權利。一個月前,新冠病毒曾在太原短暫流行,造成一些天的封城和緊張。就在這幾天,它仍在國內一些城市和地區傳播。這也給他盡量足不出戶的借口。

不用聽他的!田叔叔果然如同預料的那樣說,要不是疫情,我早就應該把兒子接回來了。

再次與田勝利通話,是一天之后的晚上八點左右,這個時間,差不多是我們往常約定的交談時刻。如果不是緊急事項,每隔一個月左右,他會選擇這個時間,交談一會兒,或長或短。那時,我已經走到書桌旁,拿起一本書,在我的目光落到書上的一刻,一陣巨大的懷疑和空虛感猛烈襲來,所有的發現都完美地封存于那些書中,它們占滿了空間,屬于我的只是空洞。這一點令我恐慌。而昨天看米羅畫展之后的想法,似乎成了此刻唯一的安慰。但它飄忽不定,又因為新的情緒和圖像的加入變得漸漸走樣,我希望它會像潮汐那樣再次到來。我拿起的是薩特的《詞語》,青少年的薩特試著用福樓拜教導莫泊桑那樣的方式觀察自己的生活:“我進行了觀察,但那是一種沉悶而令人失望的游戲……”“我會再來觀察的,下一次我可能做得更好些……”正是這時,接到了田勝利的電話。看到手機上閃現出田勝利三個字,突然意識到,從觀察這一角度來看,我幾乎完全不了解他,也不真正了解我的生活。這些年里,他從一個小學生慢慢變成一個學有所成的科研人員,像巨獸一樣拓展了我所不了解的空間。近幾次的辯論使我看到完全未知、令我驚異的一面,我們互相無疑都受到了傷害,幸虧相隔萬里,不然幾乎難以面對。

電話里,他宣布了他的喜訊:他的手術應用試驗是成功的,他的研究得到了完全的印證。他說這句話的時候,似乎勾連起了所有的往事。他出國之前的許多個生活細節,他的形象不斷變化……其中一個畫面毫無征兆地來到眼前,那是一個春節假期,作為小學六年級學生,他的畫剛剛獲得城區畫賽一等獎,一篇作文獲得冰心杯一等獎。我正坐在沙發上侃侃而談。我說的觀點似乎針對田勝利。

都不錯,但我覺得有問題要注意:畫得太規范,太像,失去了想象力。而作文過分利用名言警句,也會變得沒有創造力!田勝利的臉紅了,他隨后低頭回到了房間,一直沒有出來。此后他對繪畫不再有興趣,再也沒有一幅畫作貼在墻上。

我剛才是說,你那邊怎么樣?說服我爸了吧?

回憶的場景隱隱引起我的焦慮,以至于耳邊一直傳來他的聲音,但我絲毫沒有明白其中的含義。終于,我聽懂了他的話。差不多了!我在慌張之中突然這么說,說完之后發現,這明顯是謊話。

不過,聽到這一回答,他馬上振奮起來,進入習慣的昂揚的狀態,好!你記著,現在我要說的,絕對是一個小說素材,你只需要記錄下來就行!

從什么時候起,他開始變成另一個人,有著過度的自信和肆無忌憚的坦率,一種令人難以忍受的鋒芒,我尤其厭惡他的這一態度。偶爾他去德國的書店,他還會留意一下“當紅”的當代作家作品,只讀一個開頭,領略一下他們的味道,然后會在電話里進行建議。為此他記住了十幾個作家的名字。

他以理科生嚴密的邏輯性說起昨天提到的事情。不停地用“能聽明白不”來問我。那句話像一把隱秘的刀子,使我感到不適。慢慢地,我已經完全沉浸在整個事實之中,并隱隱覺察到田勝利的某種逼迫性的敘述才華。

精神病患者的后裔——田勝利電話里提到的那個德國年輕人二十五歲,名叫康拉德。在一篇署名為奧斯卡·雷維、寫于一九二七年三月的文章《遺落的一塊拼圖——曲折的出版過程》中,他的祖上只是被簡單稱為“一個小商人”。由于祖傳的詭異精神疾病,康拉德發起了自己家族的考古學。他發現,在生命的某個時刻,他的祖上都會或長或短罹患精神疾病,多則數年,短則數月。事實證明,這個在一八八九年提早治愈出院的“小商人”,應該只是一次來源不明的“自愈”。那么,這個自愈的原理到底是什么,因為,他作為精神病患的后裔,要為自己隨時可能會到來的精神失常做好準備。對于他的祖上來說,那個黑暗的終點說不定是一個不引人注意的夢境。他猜測,正是因為一個或者數個偶然和有意味的夢境,使他們被引導(引領)出知性暫時的蒙昧和混亂狀態。

一八八九年,康拉德的祖上“小商人”拿著一沓自稱教授的滑稽知識分子的手稿,走出耶拿精神病院。他經歷重生一般緩緩開悟了,在精神病院,他漸漸夢醒一樣再一次開始理解身邊的世界。并在某個瞬間猛然間覺知到事物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系,以及他到底是誰,來自哪里。回家那天,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日子,他在乎的是重新面對自己的生意,而不是隨手攜帶的陌生人的手稿,手稿僅僅是他可以嘲弄的一個物證:一個精神病人托付給他的、寫滿龍飛鳳舞字體的一沓紙張,那本身就是一件荒唐而不正常的事情。對于他這個恢復神智的人來說,如果拿著這沓寫滿字的稿紙,真的去找指定的出版商,很可能意味著依然沒有走出精神泥潭。

田勝利發來那個德國年輕人康拉德的照片,他的眼神內斂,而嘴角的笑容又帶著一絲不自覺的反諷,像一個矛盾的混合體。這個印記很可能同時存在于他的一輩輩先人。他已經查明的血緣譜系是這樣:一八八九年,他的先祖小商人出院,小商人的兒子移民加拿大,一九二一年將書出讓給了一位愛好書籍的前牧師(為此得到了一百加拿大元的酬謝)。小商人的孫子在一九四五年看到關于《我妹妹與我》的報道,偶然獲知那部手稿曾經在祖父手中。作為加拿大安大略省一個中學的教師,他寫過一篇散文刊登在報紙上,題目叫《我的祖父與尼采的故事》,發表在《星期六晚郵報》。除了敘述那個傳奇性的經歷,文中還提到他短暫的精神病史,他認為自己病愈的重要原因是冷水浴。在病中,他的妻子依然堅持用冷水為他洗浴,希望冷水使他頭腦清醒。他的病程只有四個月之久。

如今可以確認,此人正是德國年輕人的曾祖父。而中學教師的兒子——德國年輕人康拉德的祖父,則離開了加拿大,命運將他捶打成一個夸夸其談的美國人,后來因病致盲。他的口才具有超然的藝術性,他的言辭像宗教圣典一般,可以迷惑身邊的人,為他們進行精神催眠。他當然影響了妻子的神智,可以使她一直不離不棄。然而,很快神秘的精神病降臨到了他的身上,他的語言失效了,變成了神神道道的胡言亂語。妻子迅速與他離異,并帶著女兒遠遠離開。他奇跡般地自愈康復之后,一度甚至喜歡上了精神病院,打算永久居住在那里,因為他的話語甚至可以吸引那些患者,使他們更親密地圍著他,使他感到上帝一樣的尊榮。但最終他還是離開了。之后,他一頭栽進美國一位著名作家的小說里,成為一個經典的人物形象:他因為與美國作家卡佛有過一次尷尬的交往,最后被卡佛寫進了最有名的小說之一——《大教堂》。小說利用了他的真實社會身份——他在縣社會公益服務部上班。不過,一開頭就宣布他妻子死去了。這完全不是事實。這只是為了使他有必要像小說里那樣,來到故事的發生地——康涅狄格州。其中最重要的場景,是他要求有些不耐煩的主人公“我”為他描述電視里的大教堂是什么樣子的。事情的奇妙之處就在這里,在現實生活中,這個盲人是完全知道教堂的樣子的,因為他是后來才盲的。但詭異的地方就在于,他總是號稱自己對世界毫無了解,常常利用這一點來與好奇的人們交談。因為人們無法想象,盲人到底如何理解這個無法描述的有色彩和形狀的世界。他明明白白地預見到,等他要求別人描繪大教堂的時候,那一定會在對方心里引起莫名的震動,一種天然的憐憫。

果然,在《大教堂》中,主人公握住了盲人的手,他們一起畫了大教堂……

盲人的女兒——康拉德的母親是個婦科醫生,嫁給了一個德國人。最終,他的前輩們繞了一大圈,又讓這個有著奇怪精神疾病的血脈帶回到了祖先的故土。

十二

你覺得,這個故事的重點在什么地方?

在之前的屢次辯論中,這種蘇格拉底式的提問已經使我不勝其煩。所以我努力避開他的陷阱。

當你提到某個事情的重點,還是一個中心主義的提問。我不這么思考問題。在我看來,沒有所謂的中心,只有你出于自己的原因所關切的內容。由于每個人不同的特性則會有不同的關切。

這就是問題,沒有中心,你不能把一個故事聚攏起來。雖然我也同樣沒有寫作過,但我也明白,就像一個研究性課題,你必須有一個特定的主題。一個蒙昧的人可能創作嗎?他必須有一個思想和情感方面確定的沖動。

一想到這個蒙昧的人也可能指的是我,我立刻感到了羞愧難當:你說的既對也不對,確定的東西容易變得簡單。

好吧,我關切的問題之一是,既然有人可以自愈,而且不斷地發生在他們家族的人身上,不管是否因為家族基因,那都說明了,人是有一個通道可以實現精神疾病的自愈。其二是——按道理我不應該有這樣的臆測,但它是非常迷人的一種推論和猜想:有人認為人腦的思維運行原理是量子態的,這就說明,一定存在另一個同樣的思維過程,就像是一種宇宙之中的精神拷貝。它甚至讓我想到,柏拉圖說的,知識只是一種回憶。等一下,還有第三個:聽了這個年輕人的講述,你是否會覺得,如果拉遠了時空來看,它就像是有人特意寫下的完整故事。對于其中的每一個人來說,他們只能看到完整事實的一小部分,它就像是某種力量有意的編寫。在后兩種情形下,所謂一個人的創造到底意味著什么?

我突然記起,大約十幾年前,田叔叔遞給我一本報考志愿輔導書,要我給田勝利的專業選擇提提建議。田勝利正站在柜子前,有節奏地微晃著腦袋,像是在應和心中某個音樂的節拍。他已經比我還高,頭發有些長了,前面的已經前傾下來,像屋檐一樣,其余的張揚地朝著四方。他的臉很瘦,鼻子和額頭上散布著幾顆青春痘。往日,他看到我總是稍稍抬起眼睛,很快就回歸到自己的世界。聽到他父親的話,他的臉立刻紅了一下,我明顯看到他的抗拒。我尷尬地翻開報考志愿輔導書,發現在醫學條目之下,被他勾畫過的有:生物醫學、精神醫學、中西醫臨床醫學、醫學影像學。我直覺他非常反感我的建議和指導之類,于是我問田叔叔,叔叔傾向于哪個專業?

臨床醫學,我覺得這個實用,好找工作。

我注意到,精神醫學條目不僅被油筆勾畫過,還被鉛筆劃過一道,他一定仔細琢磨過這一專業。很長時間,這可能一直是他的研究意愿,甚至于只是因此才選擇醫學。我頓時想起在此半個月前的一次交談,高考完的田勝利沉浸在某種自得之中,他估分很高。這使他們的家庭處在某種亢奮狀態中,那一刻,剛剛踢毽子回來的田嬸指揮保姆做家務,連田偉利都感染到了某種情緒,獨自哦哦叫著,像是一種悠然的哼唱。當田勝利走過我和田叔叔身邊時,他第一次主動介入我們的聊天——我正在為田叔叔介紹當時關注的畫家弗洛伊德,他是精神分析學家弗洛伊德的孫子。一個書店制作的明信片是他的一幅畫。畫中是一個具有神經質的大眼的女性,這雙眼睛似乎要溢出眼眶。她的皮膚有一種故意渲染的臟白色,使她的面色裹挾在某種幽暗的心理狀態之中。弗洛伊德喜歡畫裸體,那些裸體的皮膚呈現不安的斑塊狀,似乎是內心的某種外露,粗糙恣意和充滿玄機。作為省畫家協會委員的田叔叔從未聽聞他,只是禮貌性地聽著我的介紹,由于我提到了弗洛伊德的心理學和精神分析,田勝利問我:能不能稱之為一種玄學?之后很久,我常常想起他說的這句話,一時無法理解他真正的意圖所在,只是將它當作他學習尼采的一個后遺癥。

最終他放棄了這個精神醫學專業,而是選擇了醫學影像學,他選擇了與“穿透性”和“視覺”有關的事物。他先是研究利用各種射線成像的技術,之后又研究利用AI技術獲得醫學三維影像的技術。他或許希望清清楚楚地“看到”。盡管背離了自己真正希望研究的醫學,變成了研究一種輔助性的技術。

你呢?你的關切是什么呢?田勝利問。

我感興趣的是復蘇的通道,漸漸從蒙昧中回復理智的那個過程。當然還有尼采所掙扎于其中的那個病態,以及兩個世界之間的那個臨界點。我還喜歡故事中透露出的某種“玄學”。

那就是問題所在!他說。

為什么許多人將藝術家比作瘋子,它們顯示了類似的東西。

拜托!像我剛才說的,瘋子不可能創作任何東西。

……

十三

二○一九年三月,我和小美搬家那天,田叔叔開始了他的世界之旅。早上六點半,他就發來機場登機前的照片,登機口上寫著22號,電子屏幕上顯示的是目的地廣州。他要在廣州中轉,直飛肯尼亞喬莫·肯雅塔國際機場。那一刻我們正在狼狽地收拾東西,小美迷信地認為,搬家就要早點才比較吉利。七點半,搬家公司的大卡車就要到樓下。我站在一團亂麻之間,一箱箱書籍、廚具用品、被褥衣服,各種難以收拾的雜物像驚濤駭浪,沒想到我們無意間積累了如此之多的物品,包括我們早已忘記的打口磁帶等等舊物,曾經以為丟失的一些鑰匙、筆記、證件等等。還有十幾年前購買的一摞摞DVD、從未使用過的一套茶杯、十年前的一盒咖啡禮物……就像我們將混亂的大片時光重新打包。我們跟隨搬家車到葡萄園路時,田叔叔正在天上的空客飛機上開始他的旅程。卡車使用導航從南沙河沿岸拐入葡萄園路,我聽見導航提醒道:右拐進入葡萄園路,您即將到達目的地。以前,我總是從葡萄園走向南沙河向西一段,然后步入并州路、大營盤……這是我從未經歷過的陌生角度,我看見一個普普通通的路口像河道入口一般,在路邊綠植缺口緩緩敞開,像是特意來接納我們。一種新穎特別的情緒充盈心間。葡萄園路重新經歷過改造,路邊燈桿頂端是個十字。我第一次注意到,每一個架子上面,都垂掛著綠色的葡萄枝葉。仔細觀察,才會注意到那是積了塵土的塑料綠植。等我將所有物品都堆積到房間里,喘著氣坐在客廳打包的紙箱子上,突然之間,我隱隱覺得吸不上氣,或者明明吸進了空氣,卻無法最終抵達心臟。接著,我的心臟一陣詭異的跳動,像獨立的微小生命那樣顫動。

醫生建議我佩戴二十四小時動態心電圖監測儀。田叔叔激動地發來來自非洲的第一批照片時,我正戴著儀器,在兩個房間、客廳的各種箱子之間顛簸,拆解堆滿客廳的箱子。在一張田叔叔的自拍圖中,他的頭頂和身后,是一個一個筆直的深棕色圓柱狀頂梁組成的穹頂,慢慢匯聚在遙遠的出口位置,那里一團白色的光亮,以多邊形的模樣切割在盡頭。在遠處,那些頂梁重重疊疊密密地擠在一起,像可以伸縮的無限性。他謹慎的笑臉占了畫面的三分之一,洋溢著自得、驕傲。另一張照片是機場外的畫面,非洲大陸特有的大塊陽光堆砌在平直的地平線之上,處處耀眼,有一種無名的反射感。有一個裹著白色頭巾、背著花色背包的黑人婦女正經過畫面,她抱著困倦的穿紅鞋子的黑人小孩,她的頭巾、小孩的淺灰色襯衣,以及她裙子上的道道白色細條,與背景的朵朵白云,形成令人驚訝的白色光源,就像同時在發光似的。這兩張照片不知為何使我感到震驚。一張是田叔叔的面孔與異域的建筑,一張是田叔叔隨手拍攝的照片。一種從未有過的事物誕生在其中。那是新穎的、振奮的,與日復一日的機械生活截然相反。吸引田叔叔的非洲大陸,使他覺得必須以死相搏、冒險前往的,或許在他看來,那是一個不得不去欣賞的謎團。我開始收拾自己的一席之地:一張桌子和我之前買到的那把椅子。似乎我一直在拖延的創造性活動也有類似的日常奇跡。我將它們擺放在書房東北角,嚴整的桌子和優雅的黑色轉椅,形成了一個屬于未來和創造性的親密關系,似乎將誘使我進入那種屬于作家才有的寫作狀態。

你悠著點,不用著急!

妻子小美似乎看穿我的心理。醫生對我的診斷是神經性焦慮引起的心悸。這招來小美的一套套半生不熟的說辭,她自學了心理學,正在考心理咨詢師的執照。

再這樣下去,我看你精神都要出問題。她接著說,你以前的疑病癥難道不也是因為焦慮?你的焦慮是因為你的癡心妄想。你每天疑神疑鬼,連飛機都不敢坐,害怕出意外。太可笑了!你不是一個正常的人!你得學會放下,別自以為看了一些書就可以寫東西,有些人一輩子就只能是讀者……

十四

我戴著沉甸甸的二十四小時動態心電圖監測儀,慢慢拆解著箱子收拾,一邊帶著天然的厭煩抗拒她的話,一邊思索在腦中嘗試放下那個念頭將會帶來什么。就像那個念頭旁邊站著一頭猛獸,我出于畏懼,無法真正靠近這個想法。然而,她的話刺激到了我,我已經四十歲,僅僅因為少年時期的幼稚念頭,我必須義無反顧地沖向那個未名的、有些可笑的境地?大學之后,我尚未寫過只言片語,我如果告訴身邊的朋友自己真正的想法,他們會以一種特殊的目光打量我,那一定展現了某種精神的異常。

中午午休起來,有一瞬間,我一時不能理解自己在哪里,因為我對眼前這個家還不熟悉,對突然出現在左側的大窗戶感到意外,對落在我身上的一團光線感到陌生。就在那時,我的大腦突然一陣緊張,一個新的似乎有所不同的世界呈現在我的眼前。我無法說明那是怎樣的世界。我抬眼看向窗外,是遠處的普普通通的各色樓頂,其中并排的兩棟淺粉色樓,有奇怪的弧形檐頂小屋各自立在樓頂,它們左邊是三棟寬大的深黃色住宅樓形成的樓群,還有剛剛探出頭的各色樓頂。陽光散射使得天空非白非藍,太陽將過分明亮的光涂在建筑物的一側。我久久看著它們,似乎不理解它們為何會是如此,以及它們意味著什么。以至于,我開始細察自己觀看它們的行為本身,在這樣的檢點之下,我似乎發現了不易細察的不合理性。我覺得自己失去了點什么,也發現這些慣常的景物似乎缺少了什么。

我眼前隨意堆放的物品也造成一種難以規整的無序之感。等我來到樓下,再次看到滿是紫粉色花朵的巨大梧桐樹,返青的冬青圍起的花池,路旁的一棵棵兩圍大樹,坐在綠化地帶椅子上的老人。它們在我心里激起一點恐慌和空虛的感覺。我終于覺察到,那是一種乏味而空洞的“看”。它們具有一種絕對而駭人的客觀性。我謹慎地看著那些細節,試圖進一步理解那種微妙的變化。這時,我已經來到小區鐵門外,面對橫貫左右的葡萄園路。站在那里,可以一眼望到兩邊的盡頭。路旁有一家菜鋪,路上是不多的閑散的陌生行人。葡萄園路經過修整之后,原先擠擠挨挨的熱鬧的路邊小攤點已經不存在,偶爾會傳來車輛在減震帶上發出的“通”的悶響,那聲音如此令人警醒。等我走到葡萄園路口,看到頂頭橫在半空陰沉沉的高架橋。它是如此突兀,帶著某種灰暗的陰影。就像我已經來到世界盡頭。突然之間,我明白了所有這些景致所發生的變化,那是小美話中所預示的另一種生活:假如我放棄原先那個不斷拖延的計劃,那個似乎從少年起一直在暗示和希冀的構想;拋棄我為此攀爬過的種種文字遺跡——它們像甲殼蟲的外殼一般形成了一種微亮的光澤,它們一直晃動在我的腦際,近于無邊無際,似乎形成了我的另一個自我。它們像銀河一般以一些細節、場景、片段、概念組成,太樸不散、太虛幻境、存在、羅格斯、太初有道、奧菲利亞沉溺前的獨白、蜜蜂眼的嚴貢生和兩朵高眉毛的湯奉、黑夜去打水的珂賽特、正在脫靴子的戈多、《一條安達魯狗》、解構主義、新天使、貝拉·塔爾……它們與我的閱讀、我的花邊般裝飾性的紛亂生活一起組成龐大的空間,如今面臨對這一世界的質疑和廢黜,盡管只是假設性的一個念頭,它已經無可置疑地造成了黑洞。似乎僅僅憑借這一念,它們就已經黯然退場,消失在空洞的墳場。而“我”似乎也因此已經不復存在,有了一種真切的“死亡”之感。

那是一種特有的倦怠和疲勞,眼睛觸及的一切都喪失了原有的意義感。尤其是,為了解除神經性焦慮,接下來幾天,我真的開始嘗試回避那個世界。最大的改變是,我的閑余時間突然空了出來,東西已經收拾停當,走進客廳,覺得它像世界本身一樣空空蕩蕩。我體會《心經》里的語句,努力接受《心經》里所預示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世界。然而,最困難的依然在于無法打發近在眼前的時間,一種難以忍受的無所事事。于是,我拿出原先當作筆記本的白紙,用鉛筆描畫枕頭。我的周圍,是意義被懸置的現象學的世界,我觀察枕頭上的褶皺和邊角,用鉛筆在白紙上一筆一筆勾勒出它的痕跡,直到一個逼真的枕頭出現在白色紙張上面。我體會到一種空洞的樂趣,因為它僅僅持續了幾秒,隨即就被一種更大的空乏感襲擊。時間處處是傷口,潰爛衰敗,像四處飄蕩的敗絮。

田叔叔不斷發來新的照片,他正在肯尼亞博物館,除了照片,他還特意注有一段說明文字。有一張是從未聽說過的“肯尼亞平臉人”:大多數科學家都認為人類的臉是在二百萬年前才開始變平的,而“肯尼亞平臉人”年齡幾乎是之前化石的兩倍。還有一張是大約生活于一百四十萬年前的直立猿人,它比能人的年代還要久遠。這一出土打亂了科學家的劃分,因為他們一直認為,直立猿人是由能人進化來的。田叔叔的這些說明文字似乎很難進入大腦,我用了很久才理解了它的含義。這一切也許是藥物的作用,它使我變得遲鈍。出于我也說不清的下意識的目的,我找到以前地攤上買到的一本薄薄的舊書《人類在自然界的位置》,英國人赫胥黎著,這是一本出版于一九七一年的科學譯著,標價只有零點二七元。我以一種與文學無關、業余研究者的態度翻閱起來。因為我隱隱記得,買它的時候,它打動我的內容正是人類認知類人猿的奇妙歷程。其中很多篇幅,它都在追溯人類如何驚訝地遭遇和描述那些“像人的獸類”。

眼前突然出現一張臉,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她”在叫我的名字。

很久之后,我都沒有認出近前的這張臉是誰。因為眼前的世界似乎尚未清晰分明。我正在吃一大塊腿骨上的肉,記得清清楚楚,我無法判定是動物的腿骨,還是另一方敵人的腿骨。遠方的森林深處影影綽綽,不知道為何,洞穴里只剩下我一個人。這張臉出現在眼前時,我一時理解不了自己的處境。她既熟稔又模糊,她似乎混合著不同的身份,她像是我們族群的女巫。但是她卻穿著她習慣于穿的黃色睡裙,只是又臟又舊,幾乎褪盡了顏色。而我清清楚楚記得自己的身份,我是一個生活在非洲原始森林里的類人猿。我正在族群生活的一個原始洞穴里。

睜開眼,我看到是妻子小美的臉。是她在喊我的名字。我居然趴在桌子上睡著了,這在之前從未有過。

按照精神分析的說法,小美說,那個你在吃的不知是人還是動物的腿骨是個關鍵。類人猿的身份并不是主要的,那僅僅是因為你在看的那本書。

我還沒有完全從夢境里擺脫出來,似乎它已經滲透到了我的身體里。我身處的房間,似乎依然伴有那個影影綽綽的洞穴的背影。加上夢中那個長得很像小美的女巫形象,如今突然煥然一新坐在我的跟前,還有藥物帶來的意識的遲鈍感,使我有一種不分明的半夢半醒狀態。如同我真的只是一個智識未開的類人猿,尚不能完全精確理解身邊的事物。

不過,盡管如此,我也對小美武斷的說法感到可笑。她完全是為了應付考試,才看了幾本必讀書。薄薄的《少女杜拉的故事》還是在我的推薦下,剛剛得以閱讀。為此她與我進行了好幾輪的爭論,她先是認為在書中,病癥分析對杜拉并沒有作用,然后覺得弗洛伊德通過夢揭露的秘密太離奇可怕了,有點像虛構的小說。弗洛伊德揭示的真相,真的是杜拉沒有意識到但確實是真實存在的嗎?正常人和精神病患者,他們那個界限到底在哪里?幾天之后,她似乎又走上了原有觀點的反面,她又開始疑神疑鬼過分推斷夢中細節的意義。我無法想象,她要是心理咨詢師,會怎樣使那些患者進入云里霧里的狀態。

《人類在自然界的位置》一書中記載,關于類人猿最早的記錄,莫過于一九九八年出版的《剛果王國實況記》。其內容是從葡萄牙水手洛佩茲的筆記里摘錄出來的:“澤雷河河畔的松岡地區,猿類成群,模仿人的姿勢,使人們開心。”書中有忠實摹繪的木刻畫《供貴人們開心的猿》,一棵巨大的棕櫚樹下,頭戴奇特華冠、身背箭鏃、裹著裙子的肥胖白人,正做了一個雙手向前的姿勢,有兩個無尾、長臂、大耳的猿人正在學他的姿勢。

盡管剛剛從夢中醒來,但睡前閱讀到的這個內容依然停留在我的腦海中。它完全以具體生動的畫面展現出來,似乎那是我親歷的一個真實場景。因為夢,我還與畫面里那模仿者的類人猿有一種同感。似乎我完全混淆了夢和現實的界限,以及記憶與真實的界限。小美依然在分析我的夢,如同一個精神分析治療師一般,我一時感覺自己像是一個正在治療的精神病患者。

于是,我聽任自己以這一新的姿態觀看自己和周圍的生活。充分體會我根深蒂固的疑病癥和目前不甚分明的界限感。一個念頭和相繼起的一個個念頭之間,似乎在互相追趕。就像照片中田叔叔身后無限的斜向圓直裝置。一個畫面突然插入這些激起的念頭之中:二〇一二年十一月,田嬸已經經歷了四年多奇跡般的醫療過程,屢次險情,她居然都扛了過去。那幾天,她的狀態又有些不好,不過,她的這種不好的狀態大大小小已經經歷過多次。那是個下午,我順路去病房看她。像往常任何一次一樣,那個病房依然籠罩在日常的氣氛之中。唯一不同的是,同病房的人出院了。田叔叔坐在另一張病床上,他的眼睛由于休息不好,有些紅腫。田嬸僅僅向我微微抬了抬眼皮,臉上沒有明顯的神情。或許是沒有那樣的精力。頭頂掛著的液體應該是已經完成,被收齊了。她的喉嚨里不時會有輕微的哼哼聲。有幾分鐘,可能是云突然遮住了太陽,房間里一下子灰暗下來。那似乎影響到了田嬸,她停止了哼哼,又睜開了眼睛,眼神平淡,失去了往日的鋒芒,但有一種過分的鎮定和坦然,也許是一種逆來順受的神態。然后,她又閉上了眼睛。

你睡一會兒吧!田叔叔說。

田嬸微弱地嗯了一聲。

之后,我離開病房,來到大街上,感覺到一種特有的疲憊。然而我沒有打車或者坐公交,而是一直走回家。剛剛打開門,換了衣服,坐下來。田叔叔發來一條消息:你田嬸走了!

田嬸以她堅韌的毅力,博取了四年的最后時光。已經遠遠超出了醫生的預見。最后一年,她屢次面臨危機,都充滿意外地活了下來。而在臨終的那個時刻,她如此輕易地跨越了那個界限,似乎那是一道輕微到不易覺察的界限,在某個時刻,她的面前是一片生死混融為一體的模糊地帶,而她毫不引人注意地踏了進去,并在某個時刻完成了跨越。那是一個相反相成的悖論的界限,從有到無,或者從無到有。那似乎是一個隱秘超然的通道。從類人猿到能人,從精神病患者到正常人(或者從正常人突然進入精神病癥),從現實到夢境,都會在一個莫名的瞬間跨越那道不可見的界限。

我猛然意識到,我或許正站在這個不明晰的界限之上?

十五

田叔叔為何選擇非洲當作最終的夙愿?其中一定有不可思議的成分。它不同于歐洲,也不同于美洲,有火熱、滾燙的沙漠,隱秘的原始森林?最原始的類人猿遺址?僅僅一周時間,田叔叔就抵達了被稱為園中之園的馬賽馬拉國家公園、東非大裂谷,我甚至可以想象到他急切的腳步,搖擺著他瘦長的身軀,喘著粗氣,在強光下皺著眉頭,行走在非洲大陸上。他拍的照片中,成群的斑馬、非洲野牛、羚羊,甚至還有大象,它們像螞蟻一樣密密麻麻聚散在直達天際的草原上。像水波花紋一樣的光線停靠在非洲大裂谷兩側巨大的裂谷山體上,幽谷內一條藍色的細長湖泊。田叔叔還站在乞力馬扎羅山上,拍出他最為雄心勃勃的照片,他穿著租來的白色羽絨衣,背對著凌厲雄壯的雪山,曬黑的臉上露出他一貫的得意揚揚的表情,這一表情也偶爾閃現在他的兒子田勝利臉上。他的鏡片疊映著遠處的雪山頂以及赤裸陽光的閃光,如果仔細觀察,會發現他的背后還有零星走動的游客,穿著租來的白色羽絨服,像來到外星的探險者,在空蕩蕩的白色背景下活動。按照他的計劃,他還要去辛巴族紅泥人原始村落、“死亡谷”索蘇斯鹽沼沙漠、世界三大瀑布之一的莫西奧圖尼亞瀑布。幾天之后,他突然不再發消息,我甚至想到,他可能失蹤了。我詢問他的情況,他也沒有回復。他的電話無法接通。田勝利甚至想到了聯系大使館。

那是一個中午,我一邊想象田叔叔可能會遭遇的各種悲觀預期,一邊站在窗臺上看著已經司空見慣的窗外情景。我停掉了治療神經焦慮的一種粉色小顆粒西藥,因為我越來越有一種不可控制的情緒——有時會毫無征兆地試著用頭撞墻,我甚至想到,我早已在不知不覺中跨越那道精神崩潰的界限。那是一個微妙的瞬間,我的頭像瞌睡之后一樣,突然變沉,有一種想撞到某個東西上的饑渴感。隨即我立刻迎向客廳的墻,連經過大腦的閃念都沒有,如同一個看不見的手在控制它。我摸著頭,就像摸著與自己毫不相干的別人的頭。我還體會到一陣眩暈感,甚至發現樓梯正在腳下震蕩,并波及我的身體。不過,我用保留的唯一一點理智,打開藥盒的說明書,我注意到,藥物的副作用之一居然寫著:可能會有自傷傾向。我的腳下又一陣顫動,我終于注意到,那不是我身體的原因,那是樓下正在施工的重型物體傳來的巨大聲音,它沉悶而駭人的穿透力似乎來自地下,它可以輕易穿越和控制樓體,引發地震般的震動。它鉆進我的耳朵,晃動我的肺腑,使我有些不穩定的神志搖搖欲墜。小美上班沒回,我處于一種難以說清的恐懼,立刻下樓。在樓梯上,我意識到依然穿著室內的拖鞋。但我顧不上理會。如果是哪家裝修,我會怒不可遏地踹掉他的門。這時,連樓梯口的窗玻璃都開始搖晃起來,我的頭部嗡嗡亂響。來到樓下,才發現是樓前正在修整地面,一部大型碾壓機在碾壓柏油路面,散發出一股像是壞掉的蓖麻油一般的熱氣。一個陌生老人正在我的前面觀望,他似乎已經看了很久。不知為何,我不喜歡他站立的姿勢。和臉上和善的表情,似乎他對眼前的這一切都表示出一種樂見其成的樂趣。兩個幾乎有一層樓高的圓形大碾子正在緩緩滾動。發出直達心臟、沉悶的嗡嗡聲。

他見我面無表情,就回過頭,對另外一個年輕人說,你們不知道,幾十年以前,這里全部種的是葡萄,這里是葡萄園。你看看,現在只有那邊的大梧桐樹是那個年代的了。

我還沒有來得及回味他的話,恰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整個屏幕是“失蹤”兩天的田叔叔那張曬得黧黑、大汗淋漓的臉——居然是田叔叔打來的視頻電話。

你看,這是哪里?

他翻轉了視頻鏡頭,我看到平坦得出奇的黃色平面,接著出現一大塊烤焦的面包一般的建筑——那是閃耀著黃光的金字塔,似乎這個視頻里的金字塔才是真正的金字塔,它是活的,被熟悉的田叔叔和我的眼睛看到的。整個視野里是金色的,熾烈的,像正在經受烘烤一般。然后又是田叔叔出現在畫面里,他手舉一本封面寫著波斯文的書,說,看到沒?

這是他給我買的波斯文的《古埃及壁畫集》。

之后,他隨機拍了幾張內頁照片發給我。那是各種引導向天堂的插圖。圖片上,有人正躺著,有人在為死者的心臟稱重。他們不太符合透視效果的大眼,穩固寧靜,神秘永恒!這些圖片和那座輝煌的金字塔,像一服鎮靜劑,使我煩躁的神經漸漸平靜下來。

十六

二○二二年十月十二日,我是在大街上突然邂逅了胡安·米羅。在府東街的一個路口建筑上,僅僅是出于無意,只是稍稍向側面掃了一眼,就猛然看到一幅巨大的、占了五層高樓墻面的廣告展布,它由一幅自畫像和屬于米羅的一些神秘符號組成。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那些作為原初性的色塊、神秘的圓點和星號,以及類似鳥的眼睛。我的目光從眼科醫院、慵懶的大街、不遠的晉商博物館緩緩移動,有點始料未及地在側面的岔口內遭遇它,如同一次視覺和想象的奇跡,像插入現實場景的一個奇異夢境。我被告知,這已經是三個月展出期的最后一天。一百多張畫作來自世界各地多個展館:慕尼黑博物館、巴塞羅那米羅美術館、紐約現代美術館……它們第一次跨越海洋陸地,匯集在太原當代美術館的幾個展室,并最終意外地吸引到我的目光。展室空空蕩蕩,只有我一個人站在一幅幅畫作前,它們第一次給了我一種宇宙感,那些絲線般輕逸的線條、孤立的黃色黑色色斑,似乎組成了本源性的宇宙形象。在一幅亮黃色底色的畫作上,我看到一個豎立的天藍色絮狀橢圓,沉郁又輕盈,一根微微波動的黑線貫穿了它,它的下方,如同一個搖籃般的黑色粗筆,與幾個圓點、小小的線段,組成含混的圖像。上空的兩個米字星狀,以及散在下方其他位置的圓點,推遠了整個畫面的焦距。似乎它對準的是宇宙的第四空間。這幅畫的名字叫《天真的思考者》,它像垂直的可以呼吸的空間一般,使我很輕易地墜入其中。那個絮狀的藍色橢圓,如同畫家隱秘的自畫像,微微自嘲地沉浮在詩意的空間,那個是與宇宙同構的空間。它似乎可以容納所有,并在瞬間使我將視野擴大到整個世界的巨大尺幅之中,正是在這個容納所有的視野中,田叔叔站在非洲大陸的孤單影子,在德國的田勝利,以及我們聊到的尼采,還有我的生活,似乎構成一個神秘的旋渦一般,蠢蠢欲動。就像在角落里蘇醒的野獸一樣,它開始四處隨意走動。那種奇異的半明半暗,介于混沌未明和漸漸清晰之間,似乎一點微小的變化,都會使它變得完全不同。

接下來的一兩天之內,我努力保持著這種感覺,像是懷抱著易碎的物品。

去接田偉利那天,天氣晴朗。站在樓下,田叔叔的眼神有些遲疑和畏怯。田勝利一定給他打電話了。出于莫名的愧疚感,一早起來,我就給田勝利發了一條微信:還是沒能說服田叔叔。

他打算什么時候去?

今天。

今天?不需要核酸檢測?

我沒有回復,昨天我們已經做了核酸,并有了結果。我有點無顏面對昨晚電話中的謊言。

我們從單位小區出發時,懷著某種奇特的不安。似乎看不見的高大壯實的田勝利就在我們身邊,用逼視的目光看著我們。田叔叔手機上已經有田勝利的十二個未接電話。等我們坐在車里,那個電話再次執拗地響起,像是來自田勝利的一聲聲質問。田叔叔只是坐在駕駛位上,面無表情地看著車前人行橫道上行走的人,沒有理會。遇到意見分歧的時候,他們幾乎很少真正面對面溝通。不然的話,最終總會以一方的氣急敗壞結束。我不斷想象那個可能的對話,憤懣的田勝利不知會說出怎樣的警句。就在那一瞬間,我猛然意識到,田勝利之所以在后來不斷閱讀和談論尼采,并使我們建立了如此狹窄的關于尼采的談話領域,或許是因為,它本身就是一場沒有盡頭的自我辯解。那是田勝利暗藏的富有針對性的武器——尼采創造了無數可怕而有活力的警句。他或許正是通過尼采,在不斷否定我曾經要他避免警句的建議。就在那一瞬間,我也理解了他主動問我“能不能稱之為一種玄學”時,事實上隱含了他對于玄學的貶低。這或許也同樣來自尼采。正是受尼采影響,他才不需要“欺騙性”的神學,以及種種的神秘性黑影。意識到這一點,我立時感到如芒在背。

再次站在精神病院門口時,我又一次感覺到那道不甚分明的精神界限。由于疫情,院區實行了封閉管理,我們只能在醫院門外等待。不太強的陽光從暗黃色樓身橫切到樓前再到大門口的地面上,與深灰色的地面結合,變成淡青色的怪異離奇的色彩。過了片刻,我們看到醫護人員攙扶著戴口罩的瘦小古怪的人走出來,他像走路蹣跚的老頭一樣,頭發已經花白。事實上,是他看到在門口揮手的我們,有點畏懼,不愿前行。我的醫院朋友小韋看到這一情景,說等一下。重新走出樓門時,手里拿著一只鮮艷的盒子,他在前面向田偉利晃一晃。田偉利果然平靜下來,甚至有些著急地向前走了。一走出大門,田叔叔就大叫,兒!兒!

口罩在田偉利的臉上顯得過分大,只露出一雙與田勝利有些相似的眼睛。眼神不知是在回避,還是驚愕。田叔叔上前抱住了自己的兒子。不知為何,那樣子非常可笑。因為田偉利不協調的身體姿勢,讓人產生一種像是有人試圖非禮的感覺。不聽話就用這個。小韋將紅盒子塞到我的手里,原來是一盒彩筆。

我替田叔叔開車。因為田叔叔已經淚眼婆娑,在后座上,抓住瘦弱的兒子的手,摟著肩膀,歉疚地噓寒問暖,自問自答,在那里吃得咋樣啊兒子?

肯定不太好,讓你受委屈了,看看兒子瘦得。

你是不是恨你爸爸?是不是呢?

肯定是!

……

田偉利給人的陌生感可以用恐怖來形容,那是一種完全的漠然。他的瞳仁緩緩地翻來翻去,對于我們絲毫沒有興趣,甚至帶著一絲煩躁和緊張。他完全沒有理會父親。這使我聯想到曼德爾施塔姆的一段話,他在一篇文章里說:請問,在一個瘋子身上,給你們留下最可怕的瘋狂印象是什么?是那對大張的瞳孔,因為那瞳孔沒在注視,它對什么都不注意,它是空洞的……他對你們完全不感興趣。

兒子的無視使田叔叔深受震動和刺激。我無法知道,這是田偉利的智力變得更弱了,還是他僅僅是有些驚訝和茫然,抑或由于內心受傷而刻意選擇了無視父親。

回家摘了口罩之后,我們發現田偉利已經完全是一個老頭。或許是缺少陽光,臉色青白。鬢角的發根全白了,嘴角干縮有紋,像瘦猴一般。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客廳,像來到陌生的地方,不斷地來回張望,并哼哼起來。接著,他不穩地走來走去,走進他熟悉的臥室,陽臺——那里可以看到樓下的那條灰白色的葡萄園路,他以前喜歡將頭頂在窗玻璃上,久久看著下面的車輛和行人。他來到衛生間,一直走到衛生間盡頭,摸到了墻,他在瓷磚上摸來摸去,確認無路可走之后,才哼哼著退身出來。他走進曾經住過的房間,接著,他又來到臥室,似乎忘了剛才到過這里。田叔叔跟在兒子身后,不停地為他的行動做注解。

你忘了?你媽媽早已經離開咱們了!你弟弟在德國呢!

這是咱們的衛生間啊!

咱們以后就睡這個臥室咋樣?

這時,田叔叔的手機響了,又是田勝利的。室內頓時激起莫名的緊張感。我以為田叔叔要接,但沒有。他拿起手機,看著它響了兩次,只是將它放到了褲兜里。聽見手機鈴聲,田偉利更激動地哼哼著,四處張望,重新來到客廳,無目的地擺動手臂。如同剛剛從原始部落出來的一個直立猿人,他的行為古怪難解。那一刻,我們像是正在上演一個原始意味的瘋狂戲劇。那個手機鈴聲像是來自天外,充滿威脅感的神秘聲音,在這個尷尬時刻,田叔叔還沒有做好準備,迎接田勝利的指責。由于他一次次沒有接田勝利的電話,他的心理壓力似乎越來越大。我已經預見到田勝利不斷累積的憤怒。隔著半個地球,我依然可以感覺到他獨特的氣場,最終,他會體現為尼采般的思維和語氣。它此刻就與我們同在房間,使我們都感到焦慮,使田叔叔感到些微恐慌。他明顯有些畏懼此刻的兒子。鈴聲一停,我們馬上感到輕松許多。田叔叔開始為田偉利換衣服,田偉利張開手臂,繃緊身體,像動物一樣狂叫不止。

田偉利!田叔叔終于有些急了,無法相信自己的兒子完全無視自己。我和田叔叔幾乎是將衣服從田偉利身上剝了下來。現在他光溜溜的只穿一個褲頭,精瘦而又蒼白,更像一個疲弱的老人。要換上衣服更是困難,他不愿意配合,甚至朝著田叔叔叫嚷著。我們剛將他的一條胳膊塞進袖子,他已經激動地擺動手臂走開了,突然之間,他似乎安靜下來,我們發現他是在端詳一幅畫。那是田叔叔從埃及買回來的紀念品——裝飾手工莎草畫,他仔細看著,畫面中央站著三位側面女神,頭上各有一只鳥,她們各自拿著一個樂器,靜穆而裝飾性地站在淡黃的底色之中……田偉利的眼神第一次集中起來,專注而又神秘。我們一起看著它,我想起田叔叔從埃及打來視頻電話的那個有些恍惚的下午,四處飄散著奇異的微粒,那個永恒而靜怡的畫面充滿了張力,在我心里激起一陣陣揪人的情緒。片刻之后,田偉利叫了一聲,媽媽。

我的好兒子,他還記得媽媽呢!你聽見了吧?

田偉利開始不停地重復媽媽兩個字,他被父親抱在懷里,又掙脫開來,四處亂走,再次變得激動起來。我突然想起那個從精神病院帶來的彩筆盒。找到之后朝他晃了晃,馬上吸引了他的目光。我剛剛把彩筆盒放在書柜前的桌子上,田偉利就哼哼著走了過來,像受過訓練似的一本正經坐下來,熟練地打開盒子。

好兒子,你要干嗎?

田叔叔似乎心有靈犀,已經找來幾張白紙,我們好奇地看著田偉利。田偉利打開一支藍色的彩筆,看了看攤在前面的白紙,然后在紙上飛快地畫起來。

兒子,你長本事了?

彩筆在白紙上毫無規律扭來扭去地繞圈,就像幼稚的兒戲。接著,他又拿出一支橙色畫筆,繼續畫出無規律的線路。之后又拿出紅色……他非常專注,眼睛緊盯畫面,下筆毫不猶豫。他似乎變了一個人,不再亢奮,變成了一個認真的創作者。我們看到他用紅色、綠色、橙色、灰色將一小部分交叉形成的三角、梯形、帶狀等等涂滿之后,畫面瞬間變成一幅令人震驚的完整的、讓人聯想到現代派的畫作。整個過程令我脊椎刺癢和震動。接著,他又拿起另一張白紙,開始了新的創作:他耐心地在白紙上畫下一個個不太規整的圓圈,又耐心地為它們畫上密密的細線,那就像是他腦中的物體,一個奇怪的海膽……我想起小韋曾經給我看過的精神病院視頻,其中各種各樣的患者,有的患者沉迷于繪畫,田偉利無疑就是其中之一。

這時,田叔叔的手機鈴聲響了,這次是田勝利的視頻電話。我們同時感到屬于視頻電話的奇特的威壓之感。這次田叔叔接通了,沒有說話,而是直接將鏡頭對準正在畫畫的田偉利。田偉利已經在紙上畫出三個類似海膽的古怪物象,畫面的內容久久震蕩著我們。視頻中,好久沒見的田勝利又胖了一圈,換了一副金屬框的窄邊眼鏡,眼神銳利地看過來,我下意識感到一陣窘迫,不過,我馬上意識到他只能看到正在畫畫的田偉利。

這一場景似乎也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他只是從凌晨兩點的柏林靜靜看著,至少有幾分鐘,沒有人吭聲,只有田偉利在紙上發出的沙沙聲……

接著,田叔叔將鏡頭對準田偉利的臉,那時,田偉利看著筆下的毛茸茸的東西,似乎莫名地興奮起來,張開了嘴巴,露出他滿嘴的畸形牙齒,這是我曾經見過的那個似笑非笑動物性的齜牙表情……

這個表情甚至讓我聯想到,如果他可以慢慢恢復智力,他會如何面對頭發花白和容貌奇異的自己?

十七

那個晚上,不知為何,田偉利像瘦老頭一樣的形象,還有他繪畫的情景,不斷出現在我眼前。那一個個海膽,還有他涂抹的那些色彩,簡單、紊亂,但有一種魔力,就像他翻譯了某種來自另一個星球的物象。那是一種生發于蒙昧的視覺,甚至讓我想到米羅的畫。我的脊椎部位不斷有想要戰栗的欲望,后來我才明白,我的身體一直處于像是發燒的熱度之中。這熱度就像是我的所有經歷和情緒的發酵促成的。自從疫情要求戴口罩以來,我還從來沒有發燒過,還避免了每年大約一兩次的感冒,所以我甚至懷疑自己感染上了新冠。我腦中的世界像是突然之間連成了互相連接的一大片,似乎包含了所有。我再次感覺到那個似夢非夢的臨界點,這次,我面對電腦,打開那個只有標題的空白文檔,我嘗試著寫下了第一句話,思索很久之后,它沒有被刪除,依然戰戰兢兢保留在上面:

二○二二年十月十二日,是胡安·米羅畫展在太原的最后一天……

【責任編輯趙斐虹】

主站蜘蛛池模板: 日本成人精品视频| 午夜一区二区三区| 欧美国产日韩在线播放| 色婷婷丁香| 国产成人无码播放| 亚洲—日韩aV在线| 激情无码视频在线看| 久久综合色天堂av| 国产精品欧美日本韩免费一区二区三区不卡 | 国产成人精彩在线视频50| 亚洲日韩日本中文在线| 国产白丝av| 国产精品偷伦在线观看| 国产在线八区| av在线5g无码天天| 亚洲国产高清精品线久久| 国产女同自拍视频| 免费看av在线网站网址| 91探花国产综合在线精品| 日本久久免费| 激情视频综合网| 中国一级特黄大片在线观看| 亚洲天堂网在线视频| 国产91丝袜在线播放动漫 | 亚洲男人的天堂网| 国产资源免费观看| 青青国产在线| 四虎国产精品永久一区| 91激情视频| 色香蕉网站| 婷婷五月在线| 欧美一级大片在线观看| 波多野结衣一区二区三区四区视频| 国产青榴视频| 久久综合激情网| 亚洲一级毛片在线观| 日韩一二三区视频精品| 亚洲欧洲日韩综合色天使| 国内老司机精品视频在线播出| 女人18一级毛片免费观看| 国产精品区网红主播在线观看| 欧美一区二区精品久久久| 99精品视频播放| 精品亚洲国产成人AV| 欧美精品成人一区二区在线观看| 又爽又大又光又色的午夜视频| 国产一区二区色淫影院| 亚洲日韩欧美在线观看| 视频国产精品丝袜第一页| 日韩国产高清无码| 2024av在线无码中文最新| 青草视频久久| 一级毛片高清| 亚洲高清无码久久久| 91亚瑟视频| 在线观看国产精品第一区免费 | 香蕉久久永久视频| 亚洲美女一级毛片| 网久久综合| 这里只有精品在线| 尤物在线观看乱码| 亚洲午夜国产片在线观看| 国产麻豆91网在线看| 国产素人在线| 国产96在线 | 人妻少妇久久久久久97人妻| 久久久久亚洲精品成人网 | 国产精品13页| 不卡国产视频第一页| 亚洲色欲色欲www网| 日本一区二区三区精品视频| 99无码中文字幕视频| 72种姿势欧美久久久大黄蕉| 在线观看国产精品日本不卡网| 国产一级二级在线观看| 任我操在线视频| 精品视频福利| 51国产偷自视频区视频手机观看| 国产正在播放| 亚洲精品国产精品乱码不卞| 欧美激情第一区| 欧美日韩一区二区三区四区在线观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