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石的腦袋變得更大了,這也不奇怪,畢竟他腦子里塞了太多東西。他緩解焦慮的方式就是一天讀一篇核心期刊上的論文,然后背下來。這些新觀點新知識印刻在腦海里,多少能彌補他自認平庸的生活。
除了背誦論文,每晚直播結束,陳石都會玩一兩個小時游戲,只玩那種像素風的闖關游戲。“這種RPGMaker做出來的游戲其實很自由,”陳石這么向我講解,“它們相當于擁有無限法則的宇宙,制作人可以往里面塞各種各樣的設定和劇情。”
他嘰里呱啦介紹起游戲制作相關的知識,大量艱澀的名詞,機關槍一樣的語速,我逐漸把他和小學同桌聯系起來。陳石,人生中第一個讓我認清自己是個笨蛋的人,第一個讓我認定這世界并非絕對公平的人。十幾年過去,他依然還是那個無所不知的天才,盡管他現在的職業是網絡主播,而不是我設想中的天文學家。
這次采訪是意外收獲。主編想找幾個本地主播,出一期直播達人專訪。我們這個小地方,本就沒多少人,有流量的主播鳳毛麟角,好不容易聯系到幾個,要么不愿意,要么檔期排不開。就在選題快被放棄的時候,我在短視頻平臺刷到了陳石。當時是八九點的樣子,屏幕上一個頭發稀疏的男人晃著他的大腦袋,嘴里滿是伽馬射線、引力波、暗物質這樣的詞,有一種久違的熟悉感。他的ID叫“一顆石頭”,很普通的名字,粉絲卻有一百多萬,直播間在線人數一千多一點,算是有點影響力的小網紅了。下播后我私聊他,問他是不是花溪路小學畢業的陳石。他答:“知道我這段歷史的人不多,看來是碰上小學同學了。”
陳石現居上海,我很快就說服了主編,本地主播不一定得住在本地,本地籍貫也可以。但是主編也叮囑了,我最近文章的流量都不行,要抓住這次機會,否則年末績效會有點難看。我和攝像師蘭瀾連夜趕往上海,第二天在陳石住處旁的咖啡廳進行采訪。
陳石穿了件緊身運動短袖,顯得脖子修長,腦袋又異常大。看到我后有些不自然地笑笑,揮了揮手。我們相對而坐,能看出他有點緊張,總是用右手大拇指摩挲左手食指。蘭瀾讓他盡量放松,不然拍出的照片會丑。他挺直腰身,脖子又伸長幾分。我們寒暄了一會兒。陳石現在全職做主播,晚上8點到12點直播,早上只睡覺,下午只閱讀。他的直播地點一般都在戶外公園,帶著天文望遠鏡,一邊觀測星空一邊向觀眾講解。起初人們關注陳石,都是因為他怪異的肢體動作和神經質的語言風格,只為圖一樂。后來一些天文愛好者驚訝地發現,他每次觀星時做出的預測都很準確。他說明晚的木星會很亮,后天晚上能看到路過地球的彗星,兩個禮拜后會發生月食,一年后的今天太陽黑子會爆發,全都一一應驗。有人說陳石是大神,成了他的忠粉;有人說他其實是官方人士,只是提前把確定的消息泄露出來了。但不管怎樣,話題度有了,直播間人數也就多了起來。我問陳石對成名的看法,他脖子往前勾了勾,反問我:“那你對宇宙有什么看法?”我有點蒙,他說:“絕大多數時刻,我對什么都沒有看法。很多事情就只是那么存在了而已。”
我和蘭瀾對視一眼,生出不祥的預感。陳石站了起來,繞著我轉圈圈:“我們就身處在宇宙中,而宇宙里什么都有可能發生。地球繞著太陽轉,太陽繞著銀河系中心的黑洞轉,對于這些你能有什么看法?贊揚引力的偉大?絕大多數時候,我不想輕易評價什么,這太蠢了。”
其他座位上的人都望向他,眼神中有疑惑也有恐懼。陳石依然喋喋不休,我已經聽不到他在說啥了,腦子里想著接下來的對策。蘭瀾一直在按相機快門,似乎覺得這是抓拍的好時機,在她的帶動下,不少顧客也舉起手機對著陳石。后來他似乎走累了,停止繞圈,盯著我的眼睛:“出于禮貌,我還是要問下,你最近在做什么?你近來可好?”
我說:“如你所見,我現在做采寫工作,采訪,然后寫作。所以我要問你很多問題,徹底地了解你,才能寫出文章。”陳石眼睛睜大幾分,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對,對,你是在工作,我得尊重你的工作。”他伸出左右食指,在空氣中比比畫畫,眼珠上翻,嘴里嘀嘀咕咕,念咒一樣。這是陳石的招牌動作,直播間的觀眾稱為“作法”。這么做的時候,就說明他在大規模思考、運算、推演,等儀式結束,往往會告訴觀眾們一個即將到來的星象。
這次他恢復正常后,沒有給出什么預言或啟示,只是問我:“你的文章,什么時候要完成?”我說:“最遲一周后。”他點點頭:“時間來得及。我想邀請你們陪我出趟門,離城市遠一點,采訪會更順利。”
陳石又沒來上課。我看著旁邊的空位,心里有些失落。前面的丁歡回頭看我,一臉壞笑:“同桌又不見啦,你說他是不是被外星人抓走了。”他的同桌李育量搭腔說:“陳石之前號稱是霍金的徒弟,可能去美國聽課了吧。”他倆嘿嘿笑了起來。
講臺上的班主任突然沉聲道:“不管是對誰,希望你們都有起碼的尊重。陳石就算是在家里玩一個月,你們數學也考不過他。都給我專心學習聽課,別整天胡思亂想。”
下課后我問李育量,陳石是不是真去美國了。他翻了個白眼,告訴我陳石爸媽都只是中學老師,肯定沒錢送他出國。丁歡說陳石每天只知道吹牛,實際上沒那么聰明,只是父母傳授了一些做題技巧罷了。我說不是的,他真的是天才,我親眼看他解過二元一次方程組。丁歡故作成熟地拍了拍我肩膀:“騙人的啊,反正你也不知道啥是二元一次方程,隨便寫幾個字母數字就把你糊弄過去了。”
他說的好像有點道理,我感覺被耍了。陳石說不定就是個愛慕虛榮的偽君子,把自己打造成無所不知的樣子,理所應當地嘲笑我們每個人。下午有手工課,老師讓大家用黏土捏一個作品,送給同桌。我同桌沒來,所以我不僅下課后什么也收不到,還得把上課做的東西送給陳石。我向老師抗議,問她能不能不送,她有些生氣:“你同桌是陳石吧,這孩子身子虛,三天兩頭生病。你身為同桌,就不想給他送上溫暖的關懷嗎?”
丁歡他們朝我擠眉弄眼,說我這下成護花使者了。我帶著怒火捏了一個奇丑無比的灰色胖娃娃,光禿禿的大頭、小小的身體、黃豆般的手腳、牙簽一樣的長鼻子,代表我對陳石的諷刺。很期待他收到禮物時的表情。
群山擋在眼前,打了個盹,四周只剩無垠的原野,數不盡的麥穗列陣佇立,陽光下顯得莊重。陳石車開得很穩,變道果斷,剎車平緩,充滿了一種嚴謹性。他一路上都在講述自己的經歷:中考成績不錯,上了重點高中,但因為語文和英語成績很差,沒考上最想去的大學。最終錄取他的學校其實也是大部分考生望塵莫及的,可陳石直接撕了錄取通知書,表示要在家自學天文知識。母親告訴他沒有學位證,以后是會餓死的,不如復讀一年。陳石推開家里的窗戶,告訴母親如果還得去學語文和英語,他就跳下去。后來他白天打工晚上學習,做過光學儀器店的售貨員,因為總是對顧客胡言亂語被開除;當過天文館的講解員,因為不注重儀容儀表被勸退;他聽說江浙滬有很多設計公司,承接了不少天文館航天館的策展項目,就跑到上海求職,好不容易獲得實習的機會,干了兩個月又辭職了。
“這種工作很可怕。”陳石用手捂了捂臉,“領導讓我必須把宇宙和日常的事物關聯起來。比如把宇宙的形狀比作甜甜圈,把宇宙大爆炸比作膨脹的蛋糕,銀河就真的是一條河,月亮成了一艘船。展館里最后陳列的都是啥?有食物有河流有交通工具,唯獨沒有宇宙本身。這太恐怖了不是嗎,什么都能比喻,什么都能包裝,什么都得不到尊重。”
離職后陳石沒回家,他覺得大城市更復雜,人也好道路也好建筑也好,都充滿了某種神秘與冷酷,似乎更接近宇宙的本質。有天他在公園閑逛,看到一個女生坐在小馬扎上,對著立在支架上的手機說話,屏幕上是她精致的臉,還有不斷彈出的字幕。他突然被這種與陌生人溝通的方式吸引,那些實時的彈幕可能來自任何時空,遙遠悠久,穿越重重阻礙抵達直播間,讓自己和他人產生關聯,每一行字的背后都包含著無窮的世界。陳石決定也要這么做,他想和觸碰不到的人們有所聯系。
我對他說的這些似懂非懂,這種狀態蠻好,有時候天才的想法不需要理解,只需要崇拜。天才放緩車速,拐進一座村子,在狹窄的鄉路上繞來繞去,最終在一個帶院子的二層平房前踩定剎車。屋子里走出一個中年人,笑盈盈地給我們提行李。我們住在二樓的三間空臥室里,我的房間一股霉味,墻皮脫落大半,地上瓷磚大小不一,花色雜亂。坐到木床上,身子稍一動彈就會傳出尖銳怪響,床頭缺了一角,露出叢林般的木刺。中年人喊我們到樓下客廳喝茶。他自稱伽利略,是陳石的鐵粉,讓我們把這里當自己家,想住多久住多久。陳石與伽利略握手道謝,說他有意在這座村子里直播兩晚,如有叨擾還請見諒。伽利略熱淚盈眶,說他等這一天等了好久。
喝完茶,陳石帶我和蘭瀾逛村子,他告訴我們這里是絕佳的觀星點。村子本身沒什么特別的地方,東一處西一處的瓦房。不少房子大門敞開,老人坐在門廳處發呆,房子里飄出收音機的聲音,模糊的人聲,打了碼一樣。黃色和黑色的土狗在路上無神地站著,身上都灰蒙蒙的,一臉苦相。我悄悄問蘭瀾,這里住得慣嗎?她有些疑惑地看著我:“這里挺好的啊,安逸得很。”她蹲下身,給一條瞇著眼的狗拍照:“你看看,村子里的動物都比城里的要悠閑自在。”
陳石也很自在,走在前面,手臂像秋千一樣前后搖擺。他領我們逛到村子外圍,一塊大草坪,遠處是金黃的麥田。太陽快要落下,風中裹著涼意,陳石望著空中低垂的圓盤,臉上過長的汗毛被霞光照成紅色,盯得過久,會覺得他不像人類。他說:“大約50億年后,太陽就會用盡其核心的氫燃料,坍縮死亡,地球也將不復存在。有時候我會為此而焦慮,但以億為單位的歲月,超出了人類所能理解的范圍,思考那么遙遠的事情似乎沒什么意義。所以我們現在就好好欣賞太陽吧,從世俗的角度看,它現在很美。”
他的語氣像一個匯報工作的機器人。我知道我從未了解過陳石,他的言辭行為總是陌生的,思想也難以參透,但此刻一起欣賞落日,又感到有所連接,對這次采訪多了幾分信心。等太陽完全消失,他說:“直播地點就選在這里吧。”
晚上8點,陳石搬來太空棉折疊椅和望遠鏡,開始直播。他邊看望遠鏡邊比畫,語氣激動:“我半年前預測今晚會有木星合月,現在大家可以觀察一下,月亮旁邊是不是有一顆閃亮的星體?”直播間人數在十分鐘內升至三千,彈幕里全是贊嘆,有人說這只是石頭大神的正常操作,不用太激動;有剛進來的表示疑惑,問這個上下揮舞手指的怪人是不是在做法;底下掛著鐵粉頭銜的網友回復:天才往往會被誤解為怪人,這是個天文大神,等著看他秀操作吧。
蘭瀾有點興奮,迅速給相機換上大炮般的長焦鏡頭,對著月亮一頓連拍,快門聲像是歡呼。我覺得沒啥特別的,比地球大上一千多倍的木星,此刻只是月亮斜上方污漬般的光點,渺不足道,在夜空中缺乏美感。
陳石又聊起北落師門b,一個難以定義的天體,起初天文學家們以為這是一顆行星,后來又發現這顆行星詭異地消失了。現在主流的猜想是這壓根就不是星球,而是由兩個小天體碰撞后形成的塵埃云。有人問石頭大神更傾向于哪種解釋,陳石說:“只要沒有絕對的證據,我什么也不傾向。宇宙對于人類的魅力就在于,很多謎團,我們可能永遠都得不到解答。而人類的偉大就在于,即使真相大概率莫衷一是,也會拼盡全力去探索開拓。”
彈幕清一色地刷出“淚目”“受教”,某個鐵粉送出一艘火箭,在陳石臉上悠然飛了幾圈,最后炸成一團煙花。陳石說謝謝你的火箭,希望你每天都能看到璀璨的銀河。直播快結束的時候,陳石向大家做出預告:“兩件事,一是明晚可能會有月掩畢宿五的天象,雖然很多天文組織預測是后天,但我計算出是明天。第二件事,如果我的推算無誤,后天凌晨5點會有一顆巨大的火流星經過江浙一帶,你們也看到我換了場地,到時我這里應該是最佳觀賞點,大家可以一起來直播間見證。”
彈幕又躁動起來,先是歡呼感嘆,之后評論齊刷刷變成“謝大神賜緣”。不少人表示明晚要去戶外露營,守著火流星出現,順便看場日出。也有人開始分析我們現在的具體位置。禮花、糖果、跑車絡繹不絕地擠在屏幕里,陳石僵硬地揮了揮手,關閉直播。
房東伽利略跟我們一起旁觀了這場直播,他眼眶微濕,呼吸也很急促。我很怕他突然對陳石大喊“謝大神賜緣”,趕緊沖他問了幾個關于村子的問題。他卻像沒聽到一樣,小跑到陳石跟前,低聲說著什么。
晚上我睡不著了,有點興奮,走到樓下院子里來回踱步。過了一會兒,蘭瀾也下來了,她點了根煙,問我有什么想法。我說咱真是撿到寶了,陳石這人的特性,還有影響力,再加上這兩天的經歷,怎么寫都很精彩。蘭瀾沉默片刻,輕輕說:“他這個人挺有趣的,但我不喜歡直播這種形式。”我說:“如果不是直播,他現在一無所有,沒收入也沒頭銜,更沒法做自己想做的事。”蘭瀾搖搖頭:“我不知道,我就是覺得直播會削減他的魅力。”
她把手機遞給我,上面是這幾天拍的照片:陳石在咖啡廳里翻白眼比手勢,在車上歪著嘴笑,在村子的小道上佝僂著背噘著嘴,在直播時雙手抱住腦袋雙眼緊閉……我問她為啥盡拍這些丑照,她有些不悅:“你不覺得這些才是他最鮮活的樣子嗎,哪里難看了?”我讓她別這么任性,咱們是有一定公眾基礎的媒體,放這樣的照片風險很大。蘭瀾做了個深呼吸,音量拔高:“你只管寫好你的稿子,最后放什么照片,主編來定。”
我們吵了起來,沒有多激烈,但語氣都毫不客氣。之前也經常吵,理念不同就是很難共事,我覺得她太自我,她嫌我古板沉悶,最后總是由領導來調停。我知道蘭瀾不太看得上我,無所謂,她早晚會因為自己的性格吃苦頭。
陳石突然從二樓探出頭來,問我們是不是睡不著,要不要去他房間打打游戲。蘭瀾立馬轉身上樓,留下一院子的煙味將我團團圍住。我感到狼狽,也立馬裝成無事發生的樣子跟上去。陳石的房間比我那屋還破,連地磚都沒有,就只是毛坯加了點簡陋的家具。他的筆記本電腦放在溝壑密布的木桌上,像歷史博物館里陳列的高科技展品。
游戲是像素風闖關的類型,背景故事大概是有個宇航員受到宇宙射線輻射,擁有了能在太空中自由移動的力量,這時他心里出現了一個聲音,讓他去往138億光年外的起源之星,獲悉宇宙的終極秘密。我操縱代表宇航員的小人玩了會兒,發現有點不對勁。宇宙里有太多怪物,這個宇航員卻沒有任何戰斗技能,只能一直被打,還不會被打死。每一關都是在怪物的海洋里穿梭,換著花樣地受盡折磨:被擊暈擊飛,被冰凍住,被火炙烤,被毒中傷。這個小人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停地站起,不斷地前進。
我玩到第三關就從座位上站起來,問陳石這游戲是不是專門培養耐心的。陳石說:“這是我自己制作的,并沒有這層含義。實話實說,這只是個半成品,我還沒想好游戲的結局。”蘭瀾坐到座位上,湊近屏幕,笑了起來:“你做的這個人物真的是宇航員嗎?看起來蠻有個性啊。”
我仔細看向那像素拼成的小人,碩大的頭顱上有一個長鼻子,短小圓潤的四肢,通體灰色,更像一只石頭般的怪物。我盯了半天,心里奇怪,總感覺在哪見過。
陳石攥著灰色胖娃娃,嘴角微揚,這讓我有點失望。他向我表達感謝,丁歡回過頭沖我做了個囂張的鬼臉,跟給了我一巴掌似的。
班主任囑咐我們鄰座的要照顧好陳石,他前天騎車回家的時候不小心撞到路邊的樹,摔破了頭。據他所說,當時他正在思考雙星合并帶來的引力波問題,入迷了,眼前只能看到兩顆旋轉糾纏的恒星。課間他還得意揚揚地告訴我們,他預測十年之后將會有一次雙中子星合并事件。李育量輕蔑地笑道:“你講的這些我們都不懂,你說謊吹牛皮了我們也發現不了。”我和其他同學連連附和,其實是真是假并不重要,大家只是不想相信陳石。陳石急了:“我不會說謊,這沒有意義。這就是我預測的結果。”學習委員湊過來:“你知道這些星星又有啥用,上次期末你語文考到80分了嗎?”
教室里立刻被笑聲填滿,就連在座位上端莊看書的班長也捂住了嘴。丁歡悄悄跟身邊的同學說:“他也就數學成績好,老師們還這么喜歡他,聽說是父母送了禮。”同學們一個個瞪大眼睛,嘆氣搖頭。陳石更急了,連忙抓住丁歡的手,腦袋晃動:“我說的都是實話,為什么你們都不信我?”丁歡“哎喲”一聲迅速抽開,往后退了幾步,圍觀的同學們也怪叫著后退,指著丁歡幸災樂禍:“完蛋了,你被他摸了!”“過幾天你的頭也要變大了!”丁歡臉色大變,怒視陳石,攥緊了拳頭。
放學后丁歡和李育量喊我去黑網吧,陳石攔在校門口,非叫我們帶他一起。丁歡朝他翻了個白眼,搭著我和李育量的肩大步走開。一路上我不時回頭,陳石倔強地跟在后面,和我們保持八十米左右的距離。拐進小巷子,再轉四五個彎,一道虛掩的破舊木門,冷氣卷著煙和泡面的味道鉆出來。丁歡推開門,大搖大擺走進去,讓老板趕緊開機。老板沖他瞪眼,壓著聲罵了句臟話。我們都坐下后,陳石的大腦袋探了進來,老板嚇了一跳,問陳石進不進來,不進就趕快滾。
我旁邊還有個空位,老板命令陳石坐我邊上。丁歡和李育量又樂起來,說我怎么在哪都要和他做同桌。我讓陳石離我遠點,別看我屏幕。和他們打完一把CS,發現陳石正聚精會神地盯著電腦,一枚巨大的白色火箭在屏幕里緩緩升空。
一個穿高中生校服的小哥路過陳石后面,愣了幾秒,笑出聲來:“小朋友,你來這里就為了看直播?還他媽是新聞直播。”
老板緊張兮兮地走過來,問陳石為啥不在家里看電視,陳石沒理他。火箭越來越小,拖著閃亮的長尾巴,像條充滿活力的大魚,勢不可擋地往天幕的盡頭游去。我看到那一團光倒映在陳石的眼眸里,微微地飄曳。他的嘴巴又張又閉,喘著粗氣,似乎周圍的空氣都稀薄起來。我猜,他就要變成那條大魚了。
陳石不見了。
起床后梳理了采訪綱要,到中午飯點我去敲他門,房間里卻傳來蘭瀾的聲音。我推開門,蘭瀾坐在木桌前,聚精會神地玩著昨晚的無聊游戲。
“早上路過這屋門口,發現門開著,他人也不知道去哪了。”蘭瀾沒和我對視,我想她應該有些難為情。幾秒后她關掉游戲站起身,依然不看我:“是不是要去找下陳石?”
門口的車不見了,電話微信都聯系不上他。伽利略也沒頭緒,他在一樓客廳擺了一桌子菜,以為陳石會跟我們一起下樓。蘭瀾出去問了幾位村民,都說沒印象。我跑到昨晚直播的大草地,只有幾個孩子蹲著玩奧特曼。我問他們有沒有瞧見頭很大的人,其中一個男孩突然蹦起來,高舉手中的奧特曼:“咻!他飛到宇宙中啦。”
我覺得這不是好兆頭,以前被受訪者放過鴿子,當時也是玩消失。冷汗從背上滲出來,我開始思索目前的素材夠不夠寫一篇深度專訪。到下午還是找不到人,我和蘭瀾打算重返陳石的房間,找點線索。屋里很規整,除了家具外只有行李箱、筆記本電腦,和一本科學期刊。期刊目錄上有幾個標題被畫了圈,分別是《城市化進程對鳥類筑巢的影響》《太陽輻射與人類生產活動虛幻世界:大眾傳播中修辭體系的構建》,應該是陳石這幾天要背的文章。蘭瀾想起什么。她說早上打游戲的時候,有一關是要闖過由鳥類統治的星球,這座星球里只有被茂密植被覆蓋的山脈,山上的鳥對人類很有敵意,見人就啄,唯有早上不會搭理任何人,因為這是它們歌唱的時間。鳥一唱起歌來就什么都不管不顧了。
蘭瀾讓伽利略帶我們去最近的山。我覺得她太愛聯想了,她卻說這是合理的推斷,陳石喜歡大自然,至少不會往城里跑。伽利略把他的越野車開出來,告訴我們最近的山是個小景區,也是自然保護區,鳥類繁多。二十分鐘后,我們在景區停車場里看到了陳石的車。
找到陳石的過程并不曲折,山只有兩百來米高,上山下山一條道,他就在山腰的亭子里坐著,像尊石像般,動也不動,即使坐到他旁邊也沒什么反應。我問他知不知道今天很重要,不是放飛自我的時候。他轉了轉眼珠:“我是想試試,到底能不能感受到時間的流逝。鳥類其實有很強的時間觀念,但人類往往難以駕馭時間,因為沒法駕馭,所以才會焦慮,才會恐懼。”
他從褲子口袋里拿出漆黑的手機,開機,鎖屏界面上亮起巨大的代表時間的數字,一連串的彈窗跟著冒出來,都是未接電話和短信。“昨晚直播完之后,手機屏幕就沒熄滅過,有人要和我簽約,有人想和我合作,還有人警告我,不要試圖揣測上帝的意圖。”陳石把手機調成靜音模式,一條條清空彈窗:“這些信息是無效的,只會影響我的情緒,干擾我對真實世界的認識。”
伽利略在一旁小聲咒罵,都是聽不懂的方言,估計是不滿這些陌生人打擾了陳石。蘭瀾又舉起相機,她發現不遠處的樹上有幾只罕見的棕鳥,繼而又瞧見幾只常見的麻雀從亭邊掠過。在我看來,棕鳥長得像麻雀,麻雀又很常見,這兩種鳥都挺無趣,不值得被拍攝。蘭瀾總是這樣,對什么都傾注著過剩的熱情,往往分不清主次。我有時候嫌她工作效率低也是因為這一點。
下山途中陳石和我走在最后,他突然停下腳步,神情嚴肅地盯著我:“對不起,我不想對你指手畫腳,但對于你最后將要完成的稿件,我有一點想法,就一點。”我請他直說無妨,受訪對象當然可以有自己的要求。他說:“我希望你的文章里不要出現修辭。”
我沒太懂陳石想表達什么,他深凹的雙眼像鉤子一樣拽住我:“字面意思。你采訪我寫出的文章,不要用修辭手法。比喻隱喻擬人夸張反諷排比借代,這些能否都不出現?”
我懷疑陳石在刁難我,或許他就是不想繼續接受采訪了。“實話實說,很難。”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平靜,“不用修辭就寫出好文章,我敢說當今世上沒幾個人有這本事。你能理解嗎?修辭手法并不是顛倒是非黑白罔顧事實,只是為了讓讀者更容易理解,獲得更豐富的感受。”
陳石沉默了,難得從他臉上看到一絲負面情緒。我連忙找補,表示會先試試,實在寫不好再商量解決辦法。他點點頭,大步往山下走,幾只我不認識的鳥排隊從他頭頂飛過,沖向山腳的人類世界,消失在星羅棋布的村鎮里。
晚上開播前陳石還在背論文,據他所說,只有完完整整背完一整篇,直播的時候才不會緊張。我和蘭瀾先去場地做準備,卻發現那里已經變得陌生。空曠的草坪被三三兩兩的帳篷、天幕、野餐布占據了大半,男男女女穿梭其中,每個人臉上都掛著笑容。蘭瀾劃了劃手機,翻著白眼把手機伸到我眼前。微博熱搜第五名:今晚能看到火流星。點進去后第一條博文:天文大神“一個石頭”大膽預測,今晚全國多地將現火流星,“最佳觀測點”已被網友扒出……
我有些興奮,問蘭瀾為啥要翻白眼,這多好的事啊。可以預料到今晚過后,陳石就要一飛沖天,漲粉幾百萬,成為話題人物,大批媒體爭相報道,上電視,上綜藝。而我們是第一家專訪他的媒體,我的文章將是大眾了解陳石的指南針。蘭瀾冷笑:“你都把他未來的路鋪好了,簡直是再生父母。”我沒跟她計較,叮囑她今晚一定要認真拍,最好能捕捉到“眾星捧月”般的畫面。一旦這篇文章成了,我們年末的獎金會很可觀。
陳石現身的時候,人群爆發出歡呼聲,還有人鼓掌。陳石被嚇得不輕,不停地用力吞咽口水,喉結在脖子里不安地蹦跳。跟在旁邊的伽利略大怒,罵這群人沒有道德感,侵犯陳石的個人隱私。這幫天文愛好者脾氣也不咋好,烏泱泱沖過去跟他理論。我跑過去把伽利略拉開,大聲喊道:“各位老師都是石頭大神的粉絲,沒必要,沒必要,再吵下去就要給大神添麻煩了。”我指了指呆立在一旁的陳石,眼神呆滯,勾著脖子,猶如被罰站的學生。眾人安靜下來,慢慢散開,有人走過去向陳石道歉,陳石搖了搖頭,小聲說:“你們都沒有錯,各有觀點。但我不提倡爭吵或暴力。”
蘭瀾立好手機支架和補光燈,還給陳石衣領上別了個無線麥克風。我給他理了理衣服,想再給他臉上抹點遮瑕膏,被嚴肅拒絕。所有人都靜靜地坐下,將充滿期待的目光集中在陳石身上。直播開始十分鐘,房間人數飆升到一萬,大多是來湊熱鬧的,彈幕全是“火流星什么時候出現?是不是在炒作?”這樣的問題,陳石一一認真回答。質疑的聲音還是接連不斷,不少網友認為這個大頭的男人在嘩眾取寵,故意表演成神棍的樣子。這類聲音在陳石讓大家舉頭望月的時候才少了許多。草地上的人都搬出自己的天文望遠鏡,見證了月亮逐步吞噬恒星畢宿五的過程。昨晚的預言成真,直播間又變成派對景象,不少鐵粉開始回擊信口雌黃的路人,統一發出應援詞:“石頭大神,天選之人。算無遺策,千機看透。”
現場的“觀眾們”再次熱烈鼓掌,有人高喊“大神牛逼”,其他人跟著附和。在我眼里,月亮一直掛在那,什么也沒發生。可這些都不重要,即使沒有親自證實,只要大部分人都認同了一件事,我也會打心眼里跟著相信。就像去餐館吃飯,只要同行的伙伴都說好吃,再難以下咽的食物我也能嘗出美味之處。人就得這樣活著才輕松。
陳石介紹完月掩畢宿五的成因之后就下播了,直播關閉前他提醒大家好好休息,定好鬧鐘,凌晨5點一起等待火流星的出現。陳石說他不打算睡覺,就在這里待到5點。露營的人們也不睡,從帳篷里搬出吉他、音響、零食,他們圍成一個圈,唱歌跳舞講故事。蘭瀾也興致盎然地和他們坐在一起。我把陳石拉到這片草地的盡頭,拿出采訪提綱,打開錄音筆,請他和我來一場深度對話。
下面是部分訪談內容:
我:你提到你會感到焦慮,這到底是源于什么?
陳石:人類的有限,我自身的有限。
我:在有限的時間內獲取足夠多的知識,這對你來說很重要?
陳石:傳播知識比較重要。我每天直播,就是為了讓大眾認識事物的本質。
我:他們都叫你石頭大神,你的想法和行為確實也很接近“神”的概念。
陳石:我不喜歡這個稱呼,人們很喜歡把簡單的事物復雜化。“神”,多么大的一個字眼啊,如果誰都能被隨便封為“神”,那我覺得還是路邊的石頭更靠譜些。
我:可你每次的預言都應驗了,比專業的機構都要準確,這不是正常人能做到的。你的秘訣到底是什么,嚴謹的推算?長年觀星的經驗?還是說你總結出了一套永不出錯的方法。
陳石:沒有秘訣,只是一種感應。
我:什么意思?
陳石:字面意思。我沒上過大學,沒有系統地學過天文學知識,也沒機會使用最好的設備,所以每次的預測都和嚴謹的理性分析無關,純粹只是靠感覺。
我:你是說,你全是蒙的?而且次次都能蒙對?
陳石:“蒙”形容得不太對,往往是心里冒出了一個聲音,告訴我將會發生什么,我甚至能看到畫面。星球之間的互動,彼此之間距離、位置的變化。這非常神奇,我不知道你有沒有看到過這樣的景象。一周之前的直播上,我清楚地看到一顆燃燒的巨石從黑夜里現身,急速下墜,不斷膨脹,火光亮得讓我睜不開眼。
我:你只是腦海里看到了,就信誓旦旦地告訴大家一定會發生?
陳石:我用詞很謹慎,從未說過“一定”,早期直播的時候我還聲明過,這些所謂的“預言”都只是不負責任的猜測,但是所有人都以為我是謙虛,靠著他們的想象給我冠上了種種頭銜。我感到焦慮有部分原因也是在此,不付出什么努力就能掌握宇宙的動態,收獲很多人的贊美與支持,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一件合理的事情。
我:這不合理,也不公平。你沒在耍我?
陳石:小時候你就認識我了,我不愛捉弄人。說到公平,這世界本來就和公平無關,這點你應該很清楚。
采訪結束已將近凌晨,草地上的宴會也結束了,人們回到帳篷里休息,或是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聊天。蘭瀾一個人抽著煙發呆,我走過去質問她:“剛剛我采訪,你怎么不來拍照?能不能有點責任心?”
“之前已經拍了不少了,夠用。”她望著夜空,居然微微笑著,“你也不要這么沖,下個月你就看不到我了,最后這段時間就好好相處吧。”
“你要離職?”
“是啊,離職,剛剛決定的。”
嫉妒和恨意在我心中涌起,逐漸又低落下去,化成搖搖晃晃的悵惘。我問她是不是找到了更好的工作,她搖頭:“只是厭倦了而已,想做點實實在在的事情。”
“攝影不是實實在在的嗎?”
“只要不自由,就不實在。”她沖我眨了眨眼,“小時候學畫畫,我媽逼我每天都畫葫蘆藤,必須和畫冊上的一模一樣,線條形狀顏色只要有一點點出入都會被撕掉。最后終于能畫出完美的葫蘆藤了,可我一點成就感也沒有。拿去班上給同學們看,他們都夸我厲害,因為現實中的葫蘆藤比我畫的丑多了。”
她深吸口氣,吐出一大團濃煙,磅礴渾濁,頃刻間又消失不見:“現在我不想再畫那些看上去完美的東西了,太沒勁了。”
我點點頭,醞釀著一些祝福的話,伽利略卻抱著一打啤酒過來。我怕誤事,但想到以后可能沒機會和蘭瀾喝酒了,就開了一罐,坐下和他們閑聊。我問蘭瀾之后有什么打算,她說沒想好,要先去旅行。伽利略說旅行好,他十年前從浙江騎行到西藏,路上遇到了很多難忘的人,欣賞了數不盡的美景,從此決定一生定居鄉野,永不進入城市。他開始忘我地講起故事:幾段刻骨銘心的艷遇,幾個被自然與宗教開悟的瞬間,對人的絕望,對星星的迷戀。蘭瀾聽得很認真,適時地提出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
我很快就走神了,有點焦躁。剛剛的采訪出乎意料,打亂了我原先的寫作計劃。要么陳石對我不坦誠,要么世界的運轉規則出了問題,我不相信這世上有“神明”“超能力魔法”之類的東西,這些詞只能作為修辭出現在文章里。陳石可以是“掌握了魔法般的天文學者”,可以是“仿佛擁有超能力的天才科學家”,唯獨不能是“真正的神”。我們平臺的口號是“還原生活的真相”,真相到底在哪里?真相就是陳石確實擁有百發百中的直覺,是“天選之人”?如果修辭本身就是事實,那修辭毫無意義,它實際上是一種對現實的逃避。說到逃避,我當時究竟是因為什么選擇了這個職業啊……
醒來的時候已經4點半了,露營的人陸陸續續從帳篷里爬出來,調試望遠鏡照相機。蘭瀾和伽利略似乎一夜未睡,正圍著陳石聊著什么。4點50分陳石坐到補光燈前再次開啟直播間,他科普了一些關于火流星的知識,到5點整,直播間人數到達史無前例的兩萬,鮮花跑車火箭炸滿屏幕,評論里都是“好期待”“火流星怎么還不出現?急急急”。陳石解釋會有一定的時間誤差,需要大家耐心等待。
5點15分,陳石閉上眼睛,全身抽搐:“就快來了,我能感覺到它。”草地上所有人瞬間靜止,雕像般凝視天空。真空一樣的寂靜里,我想象那塊巨大的石頭撞破夜幕,以極快的速度染亮黑夜包裹的一切。它拖著飄逸的藍色火焰,伴著巨響向我們靠近,越發龐大,越發刺目,占據我的雙眼、大腦,乃至整個身體,我逐漸忘記了一切。
5點20分,陳石依然閉著眼。彈幕里有人驚呼,他看到天上有很亮的物體正高速運動,大家紛紛問他所在的位置,為什么自己沒看到。過了一會兒,那人嚴肅致歉,看錯了,只是夜班飛機。
5點30分,夜幕毫無波瀾。草地上的人臉色疲倦起來,腦袋左右搖擺,互相交換眼神。直播間的不和諧音水流一樣溢了出來,有些鐵粉小心翼翼地發問:“不會這次要出事吧?”一些慕名而來的人敲出很多問號。又過了十分鐘,質疑變成了謾罵,評論被“騙子”“失望”這樣的字眼填滿。草地上的人坐不住了,都站起來交頭接耳,聲音越來越大。伽利略打著手勢試圖讓他們安靜下來,沒人理他。蘭瀾盯著陳石,皺著眉一言不發。
6點的時候,陳石終于睜開眼,抽搐的身體也平靜下來。此時的直播間只剩五千多人,罵聲一片,都問他是不是剛睡醒。陳石瞇著眼凝視手機,又仰頭望了望天空,再用望遠鏡看了一圈,胸口劇烈起伏起來。我以為他哭了,下意識地走上前想安慰他,結果看清他是在笑,嘴越咧越大,雙手不受控制地上下擺動。直播間里都問他是不是瘋了,有條彈幕寫道:“我的信仰崩塌了,他卻還在笑。”也有不少人認為他就是裝瘋賣傻,演戲博同情。陳石站了起來,嘴里呢喃著:“太好了,太好了。”他環顧四周,用一種輕蔑的目光打量我們每一個人,眼睛有些濕潤。突然他雙手攥緊,大喊起來。
“你們看到了嗎?什么也沒有發生!這一天還是出現了。”
“失望嗎?憤怒嗎?這是你們應得的。”他再次掃視所有人,在我臉上多停留了幾秒。
“自詡對宇宙星辰感興趣,卻又輕易地把一個陌生人的話奉為圭臬,你們真的想看清這個世界嗎?”他跳到補光燈前,對手機笑著大吼。
“實際上你們什么都不想看清,什么都不在乎!不在乎宇宙里究竟發生了什么,別人究竟說了什么做了什么,甚至不在乎自己真正的想法。你們唯一關心的,只有自己的幻想。”
現場大部分觀眾都露出不解的表情,有人沉聲問他什么意思,大伙都那么支持你,大老遠跑來一晚上不睡,你卻笑我們罵我們。伽利略蹲在地上,臉深埋進雙臂,他是真的哭了。蘭瀾舉起單反,猶豫片刻又放下雙手,然后也笑了,笑得輕盈。
淚水從陳石眼眶里流出來,和鼻涕匯合,他仍笑著、吼著,睥睨一切,一張大花臉在補光燈前變得格外清晰。我能看到他臉上參差不齊的牙齒,被浸濕聚攏的汗毛,粗大的毛孔,血紅的雙眸。天地間好像只剩他一個人,歇斯底里,怪異卻鮮活,一個真正的人。
我僵在原地,身上冒汗。陳石的晃動的腦袋和舞動的四肢收縮在一起,又迅速暴脹。他真的變成了一塊巨石,在我的腦袋里來回擠壓,榨出落灰的記憶。我能聽到石頭碎裂的聲音。
丁歡一腳把陳石踹倒,李育量跟在后面,往他肚子上蹬了兩下。陳石在地上打滾,閉著眼張著嘴,我蹲下身扇他耳光。
被網吧老板轟出來了。他覺得陳石有問題,不想惹麻煩,讓我們趕緊把他領回家。我們帶著陳石走到偏僻無人的巷子里,對他施暴。
我邊扇他邊問,為什么要整我們,為什么這么虛偽。李育量譏笑,把他書包里所有的東西潑出來,灰色胖娃娃和書本文具一起摔在地上,碎裂成好幾塊。李育量說他可會裝了,今天不是還聲稱預測到了未來的事情。丁歡咬牙切齒,說他撒謊成性,硬要顯得自己很聰明,其實對天文宇宙一竅不通,就像穿著水貨運動服的我一樣,天天打腫臉充胖子。
我回頭瞪著丁歡,叫他別瞎說,我身上的絕對是真品牌。丁歡說怎么可能,一看就是假的,你能穿得起真貨?我站起來對他說了句臟話,他也回了我一句,打算跟我動手。陳石大叫一聲,猛然從地上爬起來,喘著粗氣瞪著我們。
“你們憑什么說我說謊?”
他身體劇烈抖動,用盡力氣咆哮。
“我只想看火箭發射而已!”
聲帶被撕裂,聲音沙啞模糊,卻充滿不顧一切的力量。
“我就是能看到未來!這有什么錯?”
丁歡又給了他一腳,他捂著肚子撞在墻上,又立馬挺直身子,布滿血絲的眼珠盯著我們。李育量和我又分別往他頭上胸上來了一拳,他坐倒在地,又踉蹌地站起。我鉚足勁往他小腿踢,他抱著腿在地上來回滾動,再扒著墻一點一點起身。他仍一聲聲地吶喊。
“我就是能看到,到底有什么錯?”
“到底有什么錯!”
【責任編輯趙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