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4年度導演
他是電影圈內活躍多年的制片人,發掘與支持的作品多種多樣,既強調個性又充滿人文關懷。這一次他轉身做起導演,打撈沉沒的歷史,記錄即將消逝的聲音,呈現時間深處的血與淚,也證明著人性中共通的溫暖與道義。多年來,他對電影傾注著不變的激情與摯愛。"
方勵終于累了。連續幾個月的路演、訪談、直播和各種場合的不間斷輸出,終于對他構成了一種壓力。
一切都是為了電影《里斯本丸沉沒》。這是一部戰爭題材紀錄片,他找到了這艘二戰沉船,又制作成電影,歷時八年,自己投資,自己研究,自己拍攝,又自己宣傳。
尋找里斯本丸沉船,動用的是方勵自己公司的裝備。作為科技公司老總的方勵找到了沉船,作為電影導演的方勵將這艘船的故事拍成了電影。“我活了兩條命?!彼3_@樣總結自己的人生。
9月上映之初,在一個冷淡的檔期,《里斯本丸沉沒》以每天30萬元左右的票房吊著一口氣。但10天之后,極高的口碑突然爆發,一路將其“抬出了ICU”,最終收獲超過4000萬元票房。豆瓣9.3分的評分,是十年以來國產影片最高分,該片同時收獲金雞獎最佳紀錄/科教片獎。
伴隨電影“起死回生”神奇軌跡的,是方勵自始至終的高強度曝光。他在無數媒體和直播間里,永不疲倦地講述關于這部電影的一切。從他旺盛的精神狀態中,很難想到他已經71歲。電影上映后幾天,他在路演途中突然腰疾發作,當時接受《中國新聞周刊》的采訪從電影公司臨時轉移到他的住所?!敖裢砭腿フ椅业闹嗅t大夫,幫我推拿一下,明天就沒事兒了。”他坐在椅子里扶著腰說,興奮不減。
但兩個月后,他終于還是累了。
12月初,方勵從美國歸來。他在那里待了半個多月,輾轉多座城市,依然是為《里斯本丸沉沒》。年底,這部電影在美國部分影院上映,方勵趕去與當地的觀眾交流。
幾年前,方勵在美國尋找一位參加過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海軍機械師的后人。這位機械師名叫加菲爾德,在1942年10月1日早晨,他在中國東海的潛艇中發射了一枚魚雷,擊中了一艘日軍船只,名叫里斯本丸號。此后,這枚魚雷在加菲爾德的一生中揮之不去,先是榮耀,后是震驚,最后,是無窮的愧疚。
2014年,韓寒在浙江舟山東極島拍攝自己的第一部電影《后會無期》,作為制片人的方勵也在劇組里。拍攝之余,他們與當地村民聊天時,村民說了一個發生在東極島上的傳奇故事??谷諔馉幤陂g,曾有一艘日本船在東極島附近沉沒,船上裝滿盟軍戰俘,在船只中彈和戰俘逃亡過程中,日軍不斷開槍掃射戰俘,東極島漁民不顧生命危險,救起了幾百名外國戰俘,將他們安置在島上。幾天后,日本軍人又上島帶走了他們,最終投入日本本土的戰俘營。
這個故事讓方勵難以釋懷?!斑@是一個發生在中國的慘案,也是一場非常壯烈的救援,我們不去打撈,就沒人知道了?!彼麑Α吨袊侣勚芸坊貞?。后來《后會無期》主題曲的那一句“當一艘船沉入海底”,指的其實就是里斯本丸號。
方勵對戰爭歷史很感興趣,主業也是一位地球物理專家和地球物理技術公司的創始人。這段歷史牽涉四個國家、一千多名士兵,以及他們身后的一千多個家庭,在二戰史上卻少為人知。而最后一個健在的東極島漁民親歷者,記憶正在衰退。方勵想打撈這段歷史,找到這艘船。
從此,他穿梭在歷史和當下兩個平行世界中。
2016年,他帶著自己公司的設備和團隊來到東極島,依靠聲吶、無人探測等設備,果然在十幾海里之外定位到一艘沉船。次年他們再度返回,利用超低空磁探機器人確認海底是一艘7000噸的金屬船只殘骸。噸位、形狀、方位等各種信息互相印證,他確認,這就是里斯本丸號。
方勵用攝影機全程記錄下尋找的過程,他想拍一部紀錄片。最初預計投入不會很多,但隨后的尋訪過程和難度遠遠超出預期。幾年里,他不斷往返中國和英國,尋訪到100多個里斯本丸號盟軍戰俘家庭。又前往日本和美國,尋訪里斯本丸號上的日本人的后代,以及擊沉里斯本丸號的美軍艦艇上的海軍后人。他聘請動畫團隊,以動畫還原了里斯本丸號內部構造,以及慘劇發生的全過程。不知不覺間,成本已經攀升到預期的十倍。
在方勵進入這段歷史之前,鮮少有對里斯本丸號事件的專門研究,身在香港的歷史學者托尼·班納姆,是極少研究過里斯本丸號的學者,他的專著讓方勵省卻了很多研究和調查。根據班納姆的研究,里斯本丸號事件起源于1941年12月日軍對香港的占領,次年9月底,日軍借用改造過的貨船里斯本丸號,將1816名盟軍俘虜押往日本,同行的還有800余名日軍和日本平民。
“我每時每刻都會記得這一點,”他說,“我們整個人類的存在,僅僅是兩次毀滅之間的一個過程。”
10月1日,里斯本丸號經過浙江東部海域時,美國潛艇鱸魚號發現了架著炮筒的里斯本丸號,發射魚雷擊中船尾,將引擎艙轟出一個直徑2.5米的大洞。船艙內的盟軍戰俘接力用消防泵向外泵水,延緩了下沉,而日軍和日本平民登上前來救援的船只,拋下了戰俘。留下的少量日本守衛還用木板封死各個艙口,再釘上帆布,徹底密封,以防戰俘逃跑。當戰俘沖破封板,沖上甲板,抱著木頭跳海逃生時,還遭受了日軍的射殺。
94歲的東極島漁民林阿根是唯一健在的中國救援者,他向方勵回憶,那天東極島的漁民看到很多物資漂到岸邊,準備去撿物資,然后發現了漂在海里的外國士兵。接著全村出動,劃著舢板下海救人。有時舢板上已經坐滿了,還有盟軍戰俘精疲力竭地趴到船舷上,漁民搖搖手,再裝就要翻了,士兵立刻就松開手,讓出求生機會。
漁民親手救起384人,一共有988人最終從船上死里逃生。后來,97歲的盟軍幸存者丹尼斯·莫利在倫敦對方勵說,中國漁民挽救的不止300多人,因為當他們劃著舢板出現時,日本兵停止了開槍,他們忌憚屠殺行為被目擊。否則,那些漂浮在海面的盟軍戰俘會更多地命喪槍下。
當方勵尋訪到與里斯本丸號相關的幸存者和后代,更沉重的時刻才真正到來。
歷史是粗線條的,但個人記憶里則布滿了細節和感情。尋訪過程中,他一次次受到心靈震撼,這也是電影最觸動人心的部分。
一位耄耋之年的老婦人懷抱一只女童玩偶,那是70多年前父親從香港寄給她的。父親再也沒有回來,她一生小心翼翼保護這只玩偶,至今完好如初。面對鏡頭,她哭到顫抖。
一對兄弟向方勵展示了一封信,那是他們犧牲的伯父理查德寫給他們父親的,當時他們的父親才5歲。年長17歲的哥哥在短短幾行的信里,將母親托付給5歲的弟弟。弟弟長大成人后,母親才把信交給他,他把信放在錢包里,放了40多年。“那簡直就是一封遺書,太讓人痛了?!狈絼顚嵲谝种撇蛔∏榫w,離開攝像機,沖出屋外抽煙,“我也有弟弟,我理解那種感受?!?/p>
還有一位盟軍士兵約翰在香港與一位中國女孩結了婚,他的家書留下了這段動人的愛情。約翰犧牲后,女孩放棄了申領撫恤金,將撫恤金留給了約翰的家人。多年以后,約翰的妹妹曾經到香港尋找過女孩,卻沒有下落。
故事在80多年后發出了回響。電影上映后,這個女孩的后代在電影中發現了祖母的照片。祖母名叫梁秀金,后來移居廈門再婚。在方勵的牽線和見證下,梁秀金的后代與約翰家族的后人通過網絡見了面,那一天,是2024年中秋節。
“我并不僅僅是打撈一段歷史,呈現出這些打動我的故事和情感,是最重要的目的?!狈絼钫f。他的本意不僅在于歷史,而且關乎人性。
拍攝《里斯本丸沉沒》的過程,是一個被強烈意志力驅動的過程。電影是一個集體工程,但很多時候,這部題材冷門的紀錄片的拍攝,更是一個孤軍奮戰的過程。
問方勵為何有如此動力和意志力做完這部電影,他的答案非常簡單,因為“有意義”。
在網絡上,方勵以活得通透著稱。他最早走入公眾視野,是因為在“一席”上的一場演講。那是2013年,他已經有了幾部作為制片人的電影,其中《后會無期》成為年度爆款。
那場演講名為《感謝你給我機會上場》。這句話起因于一次電影之外的經歷。1992年,方勵在美國硅谷創立勞雷工業,專注于地球物理儀器的研發制造,成為世界知名的地球科學和海洋科學技術公司。2002年5月7日,一架飛機在大連海域失事,他與海事部門聯系,帶著聲吶信標定位儀前往大連,用了三天三夜時間,成功定位到失事飛機的黑匣子。
這件事吸引他的一點出自專業的興趣,他很希望利用最先進的技術完成這件高難度的事情。但當時方勵的公司是一個系統之外的存在,能夠參與其中,依賴相關部門的大力支持。所以他感慨地說了一句:“感謝你給我機會上場。”
這句話代表了方勵的人生態度:只要給他機會,他就會抓住,使勁折騰一番?!澳阕屛胰ダ韨€發我沒時間,讓我去吃頓飯我沒時間。但你跟我講你遇到一個問題,海洋探測,你有一條船沉了找不著,那我興趣來了?!彼f。
在網絡中檢索方勵,能看到兩種完全不同的人生。以勞雷工業董事長的身份,他出席全球地理信息科技峰會,與院士探討前沿海洋裝備發展,跟地方政府洽談產業合作。以勞雷影業總裁和電影制片人的身份,他出席星光熠熠的電影節,關心藝術電影的未來。不變的是永遠的藍色夾克、深色T恤和牛仔褲。
地球物理是他的愛好,電影也是。20多年來,方勵過著“白天干科技,晚上搞電影”的生活,精力充沛,睡眠極少,穿梭在數字與光影、科技與人文、實業與藝術的平行世界中。
方勵在2000年一腳踏入電影圈,那一年導演王超為電影《安陽嬰兒》找投資,有人介紹方勵給他認識?!栋碴枊雰骸凡]有為方勵帶來收益。隨后20多年,他陸續參與了《二次曝光》《后會無期》《兔子暴力》《斷·橋》等項目,擔任出品人、制片人等角色,有時也做編劇。
他的兩項事業常常交叉。他收購了比利時FLYING-CAM無人機公司,將生產線引進上海,FLYING-CAM的無人機曾經拿下2014年奧斯卡科學技術獎,為《阿凡達》《地心引力》《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等好萊塢頂尖特效大片執行過航拍任務。被方勵收購之后,FLYING-CAM又研發出航拍基礎上應用VR實時合成的技術,在《權力的游戲》第七季、《007之黑日危機》、李玉執導的《陽光劫匪》等影視作品中得到應用。
這么多年,方勵的電影投資回報并不多。經濟上最成功的一個項目,當數《后會無期》,賺了3000萬元,轉頭就拿來裝修勞雷影業的三層辦公樓,花完了。他選擇的項目首先考慮藝術性,而非商業性。對于《里斯本丸沉沒》,他更是抱著必虧的打算。最終4000多萬元票房,已經大大超出預期,但尚未達到總投入,最終分賬到制片公司的票房更是距離收回投資甚遠。
“我用科技公司掙的錢來養電影,電影對我來說就是花錢的東西,而不是掙錢的手段?!狈絼钫f。作為一個因為熱愛而入局的電影人,他始終希望拍出真正的好電影,而不是商品。
方勵1953年出生于成都的一個鐵路工程師之家,從小擅長數學,自己動手做無線電。后來的歲月無書可念,十幾歲就在炸藥廠、修橋隊干活,19歲進廠當鉗工?;謴透呖己?,他在25歲那年考入華東地質學院應用地球物理專業,后來進外企,再出國留學。在一汽集團亞洲市場銷售經理崗位上做得風生水起時,他突然辭職創業,回到自己喜歡的地球物理專業,將近50歲時,才邂逅電影行業。
網上流傳的視頻里,他在臺下跟觀眾聊天,年輕人問他如何過得灑脫自在,他長達數分鐘的即興回答不啻為一場精彩演講:“錢多了我們打大麻將,錢少了我們打小麻將,一樣是打麻將。我們來到這個世界上是來體驗的,不是做給誰看,是做給自己看。這樣你就自由了?!?/p>
度過無法選擇的青少年時期,往后的人生,他完全隨性而活。他始終熱愛地球物理,常常從宇宙的視角回望人的存在:地球從一團氣體變成今天的樣子,花了46億年,上一次人類的毀滅是在6500萬年前。
“我每時每刻都會記得這一點,”他說,“我們整個人類的存在,僅僅是兩次毀滅之間的一個過程?!?/p>
方勵
電影制片人、《里斯本丸沉沒》制片人兼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