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脈

1

那年暑假異常悶熱，八月的雙龍村沒有一絲風。某日下午四點多，王亞瓊折著紙飛機，沿著細潭河去山里摘野果，小苗悄悄跟著。

兩只山雀飛來掠去，撲著薄翅兒落在瓜藤上；一條野狗冷不丁躥過來，耷拉著猩紅舌頭，但小苗不理它，大步流星地跟上了王亞瓊。

王亞瓊喜歡扎馬尾辮，再箍一朵小紅花，臉蛋兒賽桃紅；一雙胳膊白皙纖細，兩腿頎長而富有韌性，像一名運動健將。她把紙飛機扔出去，沒飛多高就摔到了細潭河里，河水嘩啦啦，王亞瓊急得直跺腳，也只能望河興嘆，任其漸行漸遠。

“小苗，你跟著我干嘛？討厭鬼！”王亞瓊瞥了小苗一眼，沒好氣道。

小苗是一只流浪貓，以前總在學校附近轉悠，只要聽到鈴聲，就會出現在校門口。調皮的男孩捉弄它，把它按臭水溝里“洗澡”，當皮球玩耍，幸而王亞瓊出手相救，小苗才免遭“毒手”。

行約一公里，細潭河越來越窄，河床愈祼愈高，犬牙交錯。過了一座橋，只見老王與幾個村民正在清理河道，他一抬頭就看見了王亞瓊，問：“瓊妹子，你要去哪里？”

王亞瓊說：“爸爸，我想吃藤桃子（野獼猴桃）?！?/p>

老王直起身子，捶著后腰說：“滿山灰乎乎的，即便有藤桃子，也是不能吃的?！?/p>

王亞瓊噘起小嘴巴，有些不高興了。她家以前住在山里，蓊郁蔥蘢的林蔭小路，踩上去“咯吱咯吱”響。春天里，老王帶著王亞瓊爬上山頭，遠眺秀美群峰，高低錯落，連綿不絕，綠波似的蕩向遠方。農舍點綴其間，與油菜花交相輝映，構成了一幅色彩斑斕的油畫。王亞瓊喜愛采蕨，那些蕨菜耷拉著毛茸茸的小腦袋，可愛極了。老王則盯上了楤木上新生的嫩芽。楤木可入藥，新芽也能吃，只是它渾身長刺，芽尖高懸于樹的末端，采摘不容易。王亞瓊也好奇，躍躍欲試，勾爛衣褲不說，手臉都流血刮花了，但依然樂呵呵的。到了夏天，夏云多奇峰，王亞瓊最喜歡摘野果，特別是藤桃子，狀若河卵石，摸上去滑溜溜，嚼起來甜津津。秋季遍地金黃，水清山碧，白云紅葉共悠悠，王亞瓊會和伙伴一起打毛栗子，吃到打飽嗝。即便是寒冬臘月，大山也會抵擋寒風侵擾，以白雪的晶瑩給人無限遐想。

不知何時開始，外面來了一撥人，看中了大山的石頭，雙龍村的天空頓失明媚。每當震耳欲聾的炸石聲響起，山頂就黑云升騰，碎石飛散大地，殃及房屋、人畜。大伙苦不堪言，紛紛往外搬遷，只有老王家還孤零零地杵在山里，像一座矮矮的碉堡。有一次老王犁田，左腳被飛來的石塊劃傷，害得他走路都一瘸一拐的。后來在王亞瓊和媽媽的反復勸說下，老王才決定離開大山，選址村頭龍脈嘴建新房。

龍脈嘴毗鄰細潭河，流水叮叮當當，在此拐一個弧形彎，日積月累成了一塊開闊地，背倚山，前有水，可謂風水寶地。為何叫“龍脈”呢？它與“雙龍斗法”的傳說有關。相傳此地有金、草二龍，金龍保家護民，草龍興風作浪，雙龍斗罷七七四十九天，終究正義戰勝邪惡—金龍力壓草龍于村口，跳動的龍脈翻滾為崇山峻嶺，與各大山脈緊密相連，一眼望不到邊。從此，雙龍村風調雨順，人們豐衣足食，生活美滿?！半p龍斗法”的傳說源遠流長，“雙龍村”的名號也保存至今。

2

“我不去了，還不行嗎？哼！”王亞瓊被父親勸阻，進不了山，眼看天色暗沉，風雨欲來，只好打消摘野果的念頭。小苗“喵喵”叫喚，王亞瓊大聲呵斥，又朝老王吐吐舌頭，轉身走人。

老王搖頭嘆息：“瓊妹子太淘氣了，像個男孩子！”

王亞瓊生下來就石破天驚，哭聲高亢嘹亮，即便出落成楚楚動人的小姑娘，其性格亦愈發地像男孩。別說捉螞蟻、掐蟲子、翻螃蟹，就算菜花蛇出沒，她也能冷靜面對，可真夠大膽的。早幾天，王亞瓊想給小苗找吃的，打算去山塘子釣魚。但她畢竟是女孩，手頭無釣魚工具，就把回形針拗彎當魚鉤，套上媽媽納鞋底的細線，綁一根竹子便組成了一副釣具。

午后，王亞瓊攜帶自制的釣具迫不及待地出門了，小苗隨她跨越幾道山嶺，來到一方小池塘前。其形如橢圓，亂蟬蓑草，野花搖曳，全無“翻空白鳥時時見，照水紅蕖細細香”的景致。王亞瓊初學釣魚，有些手忙腳亂，半天才上好餌，擎一把花傘，端坐板凳等待。天氣炎熱，雖有大樹遮擋烈日，但她依然汗水涔涔，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不見魚兒咬鉤，好煩人啊。

好在王亞瓊沉得住氣，不錯眼珠地盯著水面，小苗卻失去了耐心，偷偷地開小差，越過幾座山丘，來到了大山腳下。灰霧彌漫中，巍巍青山突兀地現出一個窟窿，像一道巨大的傷疤，面目十分猙獰。“傷疤”坑坑洼洼，高低不平，好幾輛貨車滿載石塊呼嘯而來，卷起陣陣塵埃，小苗嚇得趕緊躲到一棵杉樹后面。

杉樹枝葉肥厚，狀如傘具，小苗“嗖嗖”地往上躥，很快就到樹梢。一陣風刮來，“肥葉”消瘦一圈，露出針形原樣，空中陰霾沉沉，差點弄瞎小苗的眼。伴隨著“轟隆隆”的巨響，龐大的云團沖上天空，似乎發生地震了，又像世界末日來臨，嚇得小苗心驚肉跳，從杉樹跌落，順著泥沙往下滾……

平生第一次釣魚，王亞瓊半條魚也沒撈著，肚子餓得癟癟的，連哭都沒了力氣?！笆瘓鲎拥奈勰酀崴魅肷教?、細潭河，魚蝦螃蟹都絕跡了……”她思忖著，垂頭喪氣地回家了。

3

此時，天色晦暗，黑云壓村，王亞瓊領著小苗回家不久，老王也到家了。

老王抹著汗水，說：“這鬼天氣，熱得人剮皮，怕是要落雨了?！?/p>

亞瓊媽媽在廚房炒菜，說：“雨水會帶來涼快的?！?/p>

老王望著烏漆漆的天空，嘆了口氣，說：“就怕下大雨，萬一河道堵塞，哎……”

王亞瓊沒注意聽父母說話，她打來清水給小苗擦洗身子，把它打扮得漂漂亮亮，讓它吃得飽飽的。不久，小苗鉆進了“床鋪”—一個墊有棉絮碎布的小紙箱，打幾趟滾，自得其樂。

飯后不久，王亞瓊打開電視機，搜尋著少兒節目，突然停電了。老王對著桌子狠狠地擂了一拳，打電話詢問，才曉得原委—石場子放炮，飛石砸壞了變壓器。

小苗打鼾了，王亞瓊睡著了，老王在屋前踱來踱去，顯得煩躁不安。天上無星無月，雙龍村陷入一片靜寂。

亞瓊媽媽打著手電筒來到雜屋檢查雞鴨，一一點數，發現少了一只小雞崽。下午三點多時，母雞帶領小雞四處覓食，越過竹籬、田磡，來到了一處陰涼地。不久，小鴨子也來了，與小雞們一起爭奪蚯蚓。看著成群的雞鴨嬉鬧“混戰”，王亞瓊好開心，手持小鋤站在前面松土，小雞小鴨伸長脖子哄搶。她嘴里哼著“等待著下課，等待著放學，等待游戲的童年”，一時疏忽大意，小鋤不偏不倚地落在一只小雞身上，雞眼一閉，躺地里不動了！王亞瓊嚇得直吐舌頭，擔心媽媽呵責，見四下無人，就拎起小雞丟到旁邊的壕溝里，然后朝山中走去，就把這事給忘了。

亞瓊媽媽清點小雞，數了好幾遍，硬是少了一只，心里可著急了。她叫醒王亞瓊一起去尋找，嘴里學著雞的“咯咯”聲叫喚。坪前屋后，田埂菜地，皆無小雞影蹤。王亞瓊心知肚明，卻沒勇氣承認。小苗也出來了，它跳到壕溝邊，亞瓊媽媽在后面跟著。她用手電筒一照，看見了僵硬的小雞，氣咻咻地開罵了：“小苗，你這壞家伙，全家待你不薄，你干嘛咬死小雞呢？”然后隨手撿起一根竹枝子，惡狠狠地追打小苗。

王亞瓊急忙攔阻：“媽媽，別打小苗，不是它！”

小苗飛快地逃回家中，亞瓊媽媽卻不給它喘息機會，從堂屋一路追到廚房、臥室，只要抓到物件就砸，小苗惶惶如喪家之犬，把王亞瓊的書搞得一塌糊涂，最后跳窗而出。

“該死的小苗，我要收拾你！”亞瓊媽媽怒不可遏，提著菜刀往龍脈嘴后山追趕。

這可把王亞瓊急壞了，她緊跟著媽媽，擔心媽媽急紅了眼，真要了小苗的小命。她向媽媽求情，可媽媽依然喋喋不休……

此時，天空劃過一道閃電，黑云翻滾，雷聲隆隆，暴雨突如其來，山上黑咕隆咚，雨打在樹葉上沙沙作響。王亞瓊和媽媽下山了。小苗渾身淋得透濕，身子瑟瑟發抖，可它不敢回家。

雨水扯天扯地，它從天上來，從山中來，從采石場來，沖刷著砍伐過的植被，裹挾泥沙雜草，泛濫成災了！這次暴雨持續了一個多鐘頭，洪水引發大面積山體滑坡，泥石流兇猛地席卷林地、山崗、田野，細潭河塞得滿滿的，濁水漫過路面，勢不可擋地沖向下游的龍脈嘴，瓜棚藤蔓上漂浮著草帽、雜物、牲畜的尸體……

亞瓊媽媽臉色蒼白地跪在堂屋神臺下面燒香作揖，口中喃喃自語：“斷了，斷了，龍脈斷了，‘草龍’作孽??！”

王亞瓊扶起媽媽，母女倆抱頭痛哭。她感到腳底一陣冰涼，低頭一瞧，洪水已進堂屋，水浸腳背了，她頓感眼前灰灰茫茫，腦海一片空白。冥冥之中，王亞瓊清晰地聽到“喵喵喵”的叫喚聲，不由得放聲大哭：“小苗，你在哪里？你沒事吧?！彼隣繏熘∶绲陌参?，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力量，催促著她和爸媽一道沖上樓梯，往屋頂撤退。

王亞瓊抬起一雙淚眼，遠眺黑怵怵的鄉村，人們在樓頂招手，晃著微弱的手電光，互報平安……

4

“那年暑假的暴雨啊，老天似乎裂開了一道縫兒，狂風夾雜著雨炮，把雙龍村洗了一遍，真是洪水猛獸啊！細潭河被堵死，濁水肆意橫流，好幾棟房屋被推倒，我家一樓也被水淹了，我和媽媽躲在屋頂，直到次日才下樓。這次災害損失慘重，有老鄉失聯，還死了雞和羊……”多年以后的一天上午，王亞瓊站在學校教室的講臺上，正在給孩子們授課。

孩子們露出渴盼和思考的眼神，注視著王亞瓊。她攏了攏頭發，掃視一眼大家，然后按下遙控器，屏幕上出現一幅題為《凝眸》的攝影作品?！按蠹铱?，畫面慘不忍睹，很震撼吧。這就是當年受災后的雙龍村，遠景有些模糊，像一個巨大的坑，深不見底，幾欲把村子吞噬；近處橋梁垮塌，房屋損毀，在一棵歪斜的電桿上，攀爬著一只臟兮兮的流浪貓，兩顆白眼球既焦灼，又頑強……”

“這張照片是我媽媽用手機拍攝的，記錄了雙龍村災后的某一瞬間，至今未對外公開，一直保存在我的電腦里，今天給大家展示，也是為我們到‘生態旅游示范村—雙龍村’開展社會實踐活動作對比，看看它如今有了哪些變化?！蓖鮼啳傉f完，又捏一下開關，屏幕上依次展出這些年雙龍村所發生的變化：石場子及環境污染企業關停了，細潭河疏通加寬了，河水清澈見底，魚蝦在水草間自由游弋；新修的沿河水泥路像銀色的玉帶，堤岸兩旁栽種櫻花、桃李，田間地頭油菜花開，芬芳迷人；生態修復良好，大山宛若綠色的海洋，空氣質量特佳，引得人們紛紛前來旅游打卡……

孩子們興致勃勃地指點、觀摩，有一個孩子舉手提問：“王老師，您和媽媽躲在屋頂害怕嗎？您爸爸呢？”

王亞瓊抬手擦了一下眼睛，哽咽道：“我爸爸當時也在樓上，可他又下樓了，蹚水進村里救老人，他……沒活著回來……”

那個孩子說：“對不起，王老師，我讓您傷心了。”

王亞瓊說：“沒什么，我爸爸是一名村干部，采石場每天挖山掘土，破壞嚴重，他憂心忡忡，沒睡過安穩覺。遭遇泥石流后，他首先想到了村里行動不便的老人，全然不顧危險，逆流而上……”沉默片刻，教室里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

下課后，孩子們圍著王亞瓊，小鳥一樣嘰嘰喳喳。

“王老師，‘雙龍斗法’是真的嗎？”

“那只貓是不是小苗??？”

“龍脈是什么？它在哪里呢？”

王亞瓊微笑著，沒有回答。

責編：黃嘉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