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禁地
“十三,十三在家嗎?”
“我不在。”
“出來一起玩。”
“不去,秋祭之前,我哪里都不去。”
“那我今晚來找你,東西我放下啦。”
十三推開門,是一籃子肉干和雞蛋。大概因為他和媽媽相依為命的緣故,村里人平時對他們很照顧,村長更是時常讓孫女初一帶些食物過來。
明月光,照地堂。
十三在床上輾轉反側,忽然聽見窗外蟋蟀叫聲停了,隨即響起微弱的腳步聲。聲音越來越近,停在窗外。十三從床上坐起來,壓低聲音問:“初一?”
一個稚嫩的聲音說:“嗯,我來了。”
十三抓起外套披上,從窗口翻了出去,兩人的腳步漸行漸遠。片刻,蟋蟀又恢復了鳴叫。
月色朦朧,隱約看到收割后的稻田上,那一把把立著的稻秸,像列隊的士兵,守衛著村子的安寧。田埂上有火光在移動,在稻秸叢中時隱時現。十三提著風燈,和初一一前一后走在田埂上。夜風吹拂著初一的長發,風燈玻璃罩內火苗安穩地燃燒。
走了一會兒,十三似乎猜到了目的地。他問:“我們要去禁地嗎?”
初一沒有回應他的問題,反問道:“這幾天你為什么躲在家里?”
“明年我就16歲了,今年秋祭是我登上守護者的最后機會。”和村里每個孩子一樣,十三對禁地上聳立的巨型守護者很崇拜。
禁地在田野的另一邊,每年只有秋祭那天開放。秋祭除了祭祀儀式外,就是各種游戲活動。周邊村鎮的人都過來參加,和廟會差不多,其中最受歡迎的游戲就是登高。禁地上有一座巨大的機甲,身上布滿銹跡和傷痕。沒人知道它是什么時候立在那兒,大人們稱呼它為“守護者”,附近村的孩子都喜歡在秋祭的時候登上它的肩膀,俯瞰大地。
“登高”據說也是秋祭的儀式,只允許12~16歲的少年攀登。只是如今所有人都覺得它是一個游戲項目,年齡限制也被理解成出于安全考慮。
“我們不能去禁地,被媽媽知道又要罰我不能爬守護者了。”十三停住了腳步。
初一轉過身來,看著他:“你覺得你不能爬守護者,是因為犯錯和闖禍嗎?”
十三怔住了。沒錯,這些年來每到秋祭,他就會因為各種原因被罰不能爬守護者,難道這是巧合嗎?也許不是巧合,而是因為某種原因,媽媽不讓他登上守護者。
初一比十三小兩歲,處事卻更加果斷。她對十三說:“我們今晚就去爬守護者!”
十三仿佛下定了決心,點頭跟上。兩人繼續往前行,再走上一段,翻過矮坡就看到了聳立在一片草地上的巨型守護者。這時,兩人卻停下了腳步,因為他們發現守護者身上有光!
準確來說,是有人。
十三嚇了一跳,連忙滅了風燈,拉著初一在山坡上伏了下來。
初一壓低聲音說:“不用怕,夜里他們看不清這邊。”
遠遠望過去,守護者的眼睛亮著藍光!有一個籃子吊在守護者胸前,離地七八米的樣子,籃子上有兩人架著燈,在燈光下忙碌著什么。
“太厲害了!這座老古董居然還能發光!”十三說。他在每年的秋祭近距離看過無數次,從來沒有看過巨型守護者有啟動的跡象。
“我們走近一點看!”初一說完就往山坡走去。
十三想拉住她,卻發現初一已經走遠了,只好咬牙追了上去。兩人彎著腰,在夜色和草叢的掩護下躡手躡腳接近巨型守護者。十三很快追上了初一,兩人停在守護者30步以外,不敢再靠近。
他們看到守護者胸前的擋板居然打開了!里面有一些管線被拉了出來,兩個大人似乎在擺弄著線路和設備,只是背著他們看不清是誰。其中一人半個身子鉆進守護者胸腔內,另一人捧著一塊發光的搓衣板,用手指在板上滑動著什么。燈光下可以看到發光板和守護者之間有線纜相連。
十三和初一正不明所以,只聽見守護者上的大人交談起來。
“修復得怎樣?”一人說。初一差點叫出聲,連忙用雙手捂著自己的嘴巴,又分出一只手,捂住十三的嘴。這個聲音,分明是自己的村長爺爺。
“程序修復完成,硬件損壞73%,按照現有技術,是沒辦法修復了。”拿著發光搓衣板的人說。
十三聽出是村里的鐵匠,正想說話,初一用食指壓著嘴唇,示意噤聲。他點頭把注意力轉向守護者那邊。
只聽村長又說:“腦端接口正常,只是這么多年了,也沒找到腦紋匹配的駕駛員,匹配度最高也只有60%多,別說駕駛了,連系統認證都過不了。”
“實在不行就把精確度降低吧。”鐵匠說。
“還是按照原計劃吧,如果降低精確度,讓腦紋不匹配的人上,根本發揮不出戰斗力。”村長說。
兩個孩子越聽越糊涂,那些詞匯他們根本不懂,戰斗倒是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自兩人出生以來,村里都是一片祥和。戰斗,似乎離兩人,甚至整條村都很遙遠。
“唉,只是……委屈了那孩子。”只聽見村長嘆息道。
兩人又忙碌了一陣,就聽見村長招呼鐵匠收拾東西離開了。待他們走遠,初一和十三才站起來。黑夜中,巨型守護者又恢復了原樣,仿佛一尊雕像,和大地融為一體。
“那……還爬不爬?”十三又猶豫了。
“我都爬過幾次了,你愛爬不爬!”
十三咬咬牙,走向守護者腿上的舷梯,手腳并用爬了上去。不知道是緊張還是激動,他手腳都有點顫抖。舷梯很窄,只有一腳寬度,和守護者一樣滿布銹跡。
舷梯到了守護者的大腿部分就沒有了,十三學著每年秋祭時看到別人攀爬的步驟,跳過守護者后腰的小平臺,轉到背部舷梯繼續往上爬,很快就登上了守護者的肩膀。
十三站在十幾米高的守護者肩膀上眺望遠方,只見四周被濃濃的黑夜籠罩著,什么都看不清。沒有一覽眾山小的感覺,也沒有圍觀人群的歡呼,晚上悄悄爬實在無趣。
正當他想要下去的時候,守護者的肩膀、眼睛和手臂都發出了光芒,仿佛被喚醒一樣。地面上的初一目瞪口呆,這比剛才爺爺和鐵匠弄出的動靜還大。
站在守護者肩膀上的十三也驚呆了,他發現身體開始不受控制,也喊不出聲音,如同夢魘。十三眼前的黑暗消失了,太陽出現,在天上不停瞬移。本來枯黃的草地冒出綠芽,時而傾盆大雨,時而烈日當空。眼前的畫面瘋狂變換,有一瞬間,他甚至看到草地和遠處的山坡上覆蓋著皚皚白雪……
南方的天怎么會下雪?十三帶著疑問,忽然感覺自己飄了起來,緊接著就失去了意識。初一尖叫起來,因為她看到十三保持著剛才的姿勢,一動不動地從守護者上掉了下來……
村長和鐵匠這時正走到山坡上,忽然聽到尖叫聲,他們迅速放下工具包回頭往叫喊的方向跑去。
秋祭
第二天醒來,十三躺在床上,身體已無大礙,就是偶爾還會頭痛。這期間村長來看過十三,他是村里的醫生。發現十三身體沒什么大礙后,又將一個奇怪的機器戴在他頭上,檢查良久后才放心離開。
十三醒來后,心里很忐忑。讓他意外的是,媽媽沒有責罰他,反而背著他流了不少淚。媽媽是個堅強的人,十三從來沒有見過她哭,也從來沒有聽她提起過爸爸。
然而媽媽哭了,哭完后給他說了一些爸爸的事。媽媽告訴十三,爸爸正是巨型守護者的駕駛員,那一年敵人的巨型機甲從天而降,他駕駛守護者保護村子。戰斗時爸爸受了重傷,戰斗結束后,他把守護者降落在后山便犧牲了。秋祭的登高活動,就是為了挑選守護者的駕駛員。媽媽不想十三重蹈覆轍,所以這些年來一直不讓十三接觸守護者。
十三聽完后,一夜間懂事了很多。為了不讓媽媽擔心,他答應以后再也不參加秋祭了。但是他一直不明白,那天他為什么會在守護者上面看到那些幻象,到底是什么呢?
遠處傳來鞭炮聲和人們的歡呼聲,秋祭開始了。
十三還在沉思著,門卻被敲響了。他揉了揉還在痛的太陽穴,爬起床開了門,來的是初一。
“初一,你不是去參加秋祭了嗎?”他問。
“我是來向你道歉的,給!”初一遞給十三糖串和秋祭玩偶,“我不應該帶你去爬守護者。”
十三跟初一講起自己那天看到的幻象,初一也一臉疑惑,她幾次登上守護者,都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其他孩子應該也沒遇到過,不然一定會有人說起。
“那些跳躍的畫面,難道是守護者這么多年錄制的影像?”十三自言自語地說,“但是為什么會有下雪的畫面?我們這里從來沒有下過雪啊!”
“不,我記得村里老人說過,很久很久以前,村里下過雪,”初一忽然想起什么,“對了,我爺爺家里有一本地方志,我們可以查到是哪一年下的雪。”
村子里空蕩蕩的,大家都去參加秋祭了,兩人偷偷進了村長家也沒受到阻攔。他們來到書架前,目光在書脊上快速掃過。半小時后,終于找到了初一說的那本地方志。翻了一會兒,果然查到在82年前,南方曾經下過一場雪。
“這么說來,禁地上那臺守護者居然有80多年歷史了?”十三說,“不對啊,媽媽告訴我,我爸爸還是守護者的駕駛員呢,他沒有這么老啊!”
十三正疑惑,初一找出了另一本書。書上記載,40年前村子里有一種噴黑煙的機器,可以代替耕牛勞作。村子夜里也不用風燈,而是用一種叫電燈的東西照明。
兩人被書上的神奇描述吸引,坐在地上一頁頁翻下去。80年前,人們出門會坐在一種有四個輪子的鐵盒里,那鐵盒速度比馬跑得還快,而且可以持續幾個小時奔跑。
再往后翻,就越來越天馬行空了:120年前,人類可以駕馭一種金屬巨鳥,一天之內可以繞過地球一圈;150年前,人類制造出一種不用燃料就可以一直在天上飛的機器,并且用這種機器來與世界各地交流對話;180年前,人類可以在地面和月亮之間往來,并在月亮上獲得一種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能源;220年前,人類為了在月亮上爭奪能源,開發出人形兵器……
十三被書上的插圖驚呆了,220年前的人形兵器,不就是禁地上那尊巨型守護者嗎?正當他想繼續往后翻,看看人形兵器的相關資料時,就聽見有腳步聲往書房這邊走來。
為了不被發現,初一把書放回書架,拉著十三躲進了與書房相通的另一個房間。兩人剛把門掩上,就聽見有人進了書房。然后是移動椅子的聲音,應該是坐了下來。十三和初一坐在這個陌生房間的地板上,他環顧四周,發現門口掛著兩套白色長袍,房間里有一張長桌,桌上有各種形狀的玻璃器皿。房間的地上堆滿了各種大型器械,有不透明的箱子,也有透明的密封圓缸,缸里裝著綠色的半透明液體。
初一告訴十三,這是爺爺制藥的房間。平時他給人看病時,就是在那個長桌上制藥和配藥的。至于地上那些大型器械,她從來沒有見爺爺使用過。
就在這時,外面傳來兩個人的談話聲音,聽聲音,正是那天夜里在巨型守護者上碰到的村長和鐵匠。
“今年采集到的數據怎么樣?”村長問。
“唉……”鐵匠嘆了口氣:“腦紋匹配度還是在40%到60%之間浮動。這些年你嘗試調整腦端接口,讓它和新駕駛員的大腦神經元位置匹配,有進展嗎?”
“很困難,設計之初,接口就是守護者駕駛員的頭盔和鑰匙。接口有將近兩萬個連接點,等于鑰匙上的兩萬個凹齒。它設計時根本沒有調整功能,而是接口跟駕駛員保持一致的,更換駕駛員的同時也要更換接口。”村長解釋道,“接口的制造和守護者的制造同樣困難,這種技術早在戰爭中就失落了。”
“只能按照原計劃部署了,讓一個人代替所有人,承受戰爭的痛苦,這種事情真折磨人。”鐵匠說。
躲在房間里的十三,隱約猜到自己就是唯一的人選了。因為遺傳的關系,自己的腦紋和爸爸是最接近的,出生就注定為了大家活著而犧牲,這種感覺真糟糕。他寧愿陪在媽媽身邊好好照顧她,媽媽已經失去了爸爸,不能再失去自己這個唯一的兒子。
離別
那晚,十三和初一等到村長睡著了才回家。之后的日子里,他很珍惜與媽媽在一起的每一天。他把大部分時間都用來陪伴媽媽,有時候他也會跑到禁地附近,坐在那個小山坡上,看著傷痕累累、銹跡斑斑的巨型守護者,他想起了爸爸的過去,想到了自己的未來。想到了和平,想到了犧牲……
離別的那一天,烏云密布,大雨將至。那天,十三正在門前地堂上搶收晾曬的稻谷,那是他和媽媽一年的食糧。就在這時,天邊傳來急速而低沉的聲響,四周搶收谷子的村民都停下了動作,看著禁地的方向。
很快就有村民跑回來,告訴大家禁地里面的巨型守護者全身發光,并發出警報。
雨點打向大地,一同到來的還有村長和鐵匠。他們把十三帶走了,帶往禁地的方向。十三轉過頭來,看不清媽媽臉上是雨水還是淚水。黃燦燦的稻谷也被淋濕了,谷粒順著匯聚的雨水流出地堂。那是媽媽和他辛苦勞動得來的糧食,然而媽媽已經顧不上稻谷了,她被幾個村婦拉著,悲痛地叫喊著十三的名字。
來到禁地,那里的村民們圍在巨型守護者的腳下,在村長的帶領下,把右拳放在心臟處向十三行禮,每個人的臉上都露出堅毅的神情,雨水流過一張張肅穆的臉龐。
十三慢慢爬上守護者肩膀上的平臺,俯瞰大地,他看見正往這邊跑來的媽媽。平臺慢慢下降,他陷進駕駛艙的座椅上,感覺頭頂有一個壓力覆蓋整個后腦。數以萬計的探針刺穿他的頭皮和頭骨,與大腦神經元建立連接。
只聽見駕駛艙內響起提示聲:“控制端連接成功,腦紋匹配度100%。啟動記憶注入……”
世界上不可能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只是十三這時根本沒留意這句提示聲,劇烈的疼痛讓他差點昏死過去,而駕駛艙內似乎有某種氣體讓他保持清醒,大量的記憶開始涌入他的腦海中。守護者的結構和數據、操控方式、戰斗技巧,每次戰斗的畫面——在月球、在空間站、在地球……最后,是戰后歸來的畫面。巨型守護者每次戰斗后都降落在這個村子里,在春天、在夏天、在晴天、在雨天,還有一次大雪紛飛的冬天。
大腦的強行讀寫讓他頭痛欲裂,最后這些畫面都消失不見了,十三眼前出現了送行的村民。通過守護者的視角,他很快就鎖定了媽媽,畫面放大,他看清了所有讓人心碎的細節。此刻他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力量,卻無法去扶起跌倒在泥水中的媽媽。他抬起頭,他現在的目的地是宇宙,守護者后背噴出黃色的等離子火焰,很快,他消失在天空。
地球同步軌道上,一艘艘殘破不堪的運兵飛船在待命。在戰爭AI的指引下,十三駕駛著守護者,把摧毀了無數次的月球基地再一次“摧毀”,又進入地球大氣層,在敵人的聚居地和敵方守護者激烈戰斗。
200多年前的那場戰爭,敵我雙方的人類指揮官全部戰死。所有戰爭機器由當時的輔助AI接管。
戰爭AI甚至不能判斷月球基地是否還有軍事價值,它們只是相互監視,發現敵方戰斗能力恢復到產生威脅,就會匯集殘余的軍事力量開啟戰爭,另外一方也只好喚醒所有能啟動的戰斗單元應戰。如此反復,直到敵方最后一個戰斗單元被摧毀。
十四
這次戰役兩敗俱傷,兩邊的AI判斷對方威脅力下降,而全殲敵人無望,便下達了撤退指令。
守護者鏈接導致的腦出血,還有爆炸震動引起的器官損傷,讓十三逐漸衰弱。生命維持系統里面的藥物在100年前就用光了,他看了眼顯示屏上的返程數據,距離目的地還有8000多公里,預計2小時17分后到達。
他再也堅持不住了,隨著心臟跳動減弱,眼前的光明也逐漸消失……駕駛員心臟停止跳動后,自動導航系統再次接管控制,兩個多小時后,守護者降落在村子的那片草地上。
所有人都來迎接,凱旋的英雄成了烈士,村民們給予十三媽媽最高的榮耀。村長打開守護者的駕駛艙,默默采集了十三的血液樣本,然后帶回到他制藥的小房間。
村長啟動了小房間里那臺塵封已久的克隆機器,顯示屏亮起,裝滿綠色半透明液體的玻璃圓缸冒起一串氣泡,循環泵開始工作,清除溶液里面的雜質并添加營養液。
十三的血液被注射進這臺機器的指定位置,從電子顯微鏡上可以看到,在各種酶的作用下,雙螺旋結構的DNA鏈被慢慢解開,然后解開的DNA鏈各自與游離的堿基組成新的DNA鏈……
世界上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葉子,就算是父子,腦紋匹配度也不可能達到100%。
雙螺旋結構的DNA就像一把枷鎖,把守護者初代駕駛員以及他的所有克隆體的命運鎖定了。用一個人的無數次犧牲,換取村子世代的和平。
12年后,村里某戶人家。
“媽媽,明天秋祭我可以去爬‘守護者’嗎?”一個孩子問。
初一的眼里露出一絲悲傷,摸著孩子的額頭說:“先吃飯,十四乖。”
責編:林楓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