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少女時代

我是在讀初三的時候才開始長高的。所謂的長高，是指長到跟同齡人差不多的高度。小學畢業的時候，我們村小的那個老校長當著我爸的面對我說：“你是一個不合格的初中生，你應該回到四年級去讀書。”

我很是羞澀，雖然我知道他不是在笑話我，臉上甚至還笑意盈盈的，但我還是覺得很不好意思，覺得自己好像犯了一個能被所有人看見的錯。

初一初二，我一直是班上最矮的那個女生，永遠坐在第一排，排隊時永遠排在第一位。個子小，嗓門小，膽子小，成績又平平無奇，班里的小透明舍我其誰？

人微言輕，就學會了沉默。越是沉默，就越不被看見。我的豆蔻年華大多時候是獨自在角落里度過的。

可就是這么一個小小的毫不起眼的我，心里卻藏著一個大大的夢，一個作家夢。這在當時，可是一個春秋大夢！

我自然不敢與任何人說。

我很認真地寫作文，很認真地聽老師說別人的文章怎么好，很認真地看每一本我看得到的書。那時常常會冒出許多怪念頭，在腦袋里橫沖直撞，撞到最后也沒撞出個所以然來，但這些怪念頭可以幫我寫作文，而且寫得很快。偶爾一兩篇比較好的作文會得到老師比較高的評價，我會因此高興上好一陣子。我雖然渺小如塵，但不代表我不在乎鮮花和掌聲。

我是個住宿生，晚上要上自習課。每次老師布置作文時，和我同宿舍的幾個女生總要在教室里先唉聲嘆氣一番。我在她們唉聲嘆氣的當口就把作文寫完了，她們看見了，有些氣不過，說：“你看你，腦子裝那么多東西，難怪長不高！”

我有點小受傷，卻又有些莫名的小歡喜。我覺得她們在說這話的時候心里其實是希望自己腦子里也能裝點壓個子的東西的。

她們要看我的作文，我很樂意。這是我為數不多的被看見的時刻。

有一天晚上，班主任利用晚自習的時間進行語文測驗。教室很安靜，大家都在埋頭苦寫。班主任在過道間溜達，順便看看大家的答題情況。走到我身邊時，她停住了腳步，我能感受到她的目光正在掃射我的試卷。過了一會兒，我寫完了作文的最后一個字，她還沒走。我很是緊張，不敢抬頭看她。她伸手拿起我的作文紙，看了正面，又看了反面，看完“嗯”一聲，把作文紙放下，背著手離開了我的座位。走沒兩步，突然說：“還不錯，嗯，真不錯！”那一瞬間，我能感受到周圍的目光齊刷刷地看向我，我的臉燙如火爐，既羞又喜。

初三，我猛竄個子，學科成績漲得也挺快，但我還是那個膽小而沉默的我。初中畢業時，班里盛傳“同學錄”。有一個叫古貴珍的女生在我的同學錄里寫：“小不點，祝賀你，長高了！你知道嗎？我一直很佩服你的文采，羨慕你總能妙筆生花。希望你可以成為一個大作家，實現自己的夢想！加油！”我迅速合上同學錄，一種被人窺見了秘密的慌亂和不知所措包裹著我。我不自覺地朝四周望了望，生怕還有第二個人知道我心里藏著的這個春秋大夢。

這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

奇怪的是，在走過15歲那個夏天以后，我好像變了一個人。多年后回過頭來看，究其原因，大概有兩個，一是村子里跟我年齡相仿的人，初中畢業后就到外地打工去了，繼續讀書的女娃好像只有我一個；二是我跟著堂哥第一次出遠門到深圳打工，在經歷了22天兩班倒的打工生活后，我賺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份工資，也嘗到了打工人的第一份酸楚。當我的父親帶著錄取通知書接我回家讀師范的時候，當我回頭看到那幢出入森嚴、灰塵飛揚、不戴口罩就沒辦法正常呼吸的廠房離我越來越遠時，當我被一輛大巴車一路搖晃一路顛簸了5個小時以后，我覺得我過往的羞澀、膽小、驚慌失措正被逐一拋落，消失于車輪滾滾中。我心里閃過一個念頭：要好好讀書。那時的我并不能清楚地意識到好好讀書能給自己帶來什么，只是隱約覺得，好好讀書，將來的每一個暑假才有可能跟這個暑假不一樣。

去師范報名那天，我約上了隔壁村的一個女生一起。我倆騎著單車，迎著八月末的風，唱著九十年代流行的歌，瀟瀟灑灑地步入一段新旅程。師范一年級，我結交了幾個好朋友，組成9503班的“四喜丸子”，一起做了許多青春美少女都會做的事。我變得活潑開朗，能言善談，積極參與班上的許多活動。當我和前后桌為一個問題爭得面紅耳赤又笑作一團的時候，當我站在講臺上大大方方開展推普工作的時候，當我和一群少男少女一起在臺上跳《中國娃》《心慌慌》的時候，我偶爾會想起從前的我，那個在人群里躲躲閃閃的我。

唯一沒變的，是心里的那個春秋大夢！

我比以往更喜歡寫作，我成了班里的通訊員，每周至少遞交三到四篇通訊稿給站長，比我高兩屆的站長很快記住了我，還戲說有我就不用擔心稿荒。我給稚鷹文學社投稿，我是我們班班刊《弄潮兒》的主要供稿者。我喜歡寫作的過程，也喜歡寫作中的自己。我在紙上龍飛鳳舞的時候，感覺自己正在一個遼闊無垠的世界里自由馳騁，這個世界誕生什么，毀滅什么，這個世界是光明還是黑暗，全憑我心意。這種體驗太美妙了！

2016年的那個夏天，我天天窩在家里寫東西。我把夾在磁帶盒里的歌單拿出來，把歌名當作命題作文，《交織千顆心》《講不出再見》《九百九十九朵玫瑰》……寫完一篇再換一篇，起完草稿再抄正。一個假期下來，我寫了大概有十萬字，厚厚的一沓稿紙，我視若珍寶，雖然它們再無第二個讀者。

開學后，我把這些稿紙拿給班里的學霸看，學霸一口氣把它們全看完了，末了跟我說：“這個夏天，你真是太與眾不同了！”這話瞬間讓我想起去年在心里許下的愿：“好好讀書，將來的每一個暑假才有可能與這個暑假不一樣。”

后來，我又壯著膽子把這些稿紙拿給文學社社長看，一個星期之后，社長把稿紙給回我，對我說：“文筆不錯，但寫得太過灰暗了，要盡量往陽光處寫。”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陽光寫作”這個詞，它讓我第一次有意識地去思考寫作的意義。

我第一篇變成鉛字的文章叫《花開秋月夜》，第一篇發表在省級刊物的文章叫《我的第一堂課》，第一次獲得全國征文比賽一等獎的文章叫《象棋人生》，它們誕生于我的17歲。而今，它們早已泛黃，但它們誕生的那些日子，一直在我心頭閃閃發光。

我的少女時代，就在這些散散亂亂、曲曲折折的文字里閃閃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