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風橫穿青銅色的樹葉,桂酒熟。書房與陽臺之間的門關著,只留出一道罅隙,讓風流進來。我手里握著忘記放下的筆,站在門前,隱隱看見清晨的家鄉,薄霧迷茫,村落是海水帶上沙灘的貝殼,停在碎浪之中。
今天很早很早的時候,五點多吧,窗外的天還是暗的。弟弟突然推開我的房門,蹦跳著,叫喊著快點起床了,要過紙了(潮汕掃墓的說法)。我費力睜開眼睛又閉上,只聽到媽媽把弟弟拉出去,說:“別吵你姐姐,她作業沒寫完,不去。”他們走后不久,我也起床了。
我記得小時候,懵懂的我是一直很期待“過紙”的。幼兒園時,因為太小,走不了山路,大人悄悄起床,只把姐姐帶了過去。我七點多起來,見天光,忙跑出去轉了一圈,發現爺爺奶奶都不在,我就知道他們又不讓我去,心里一陣懊惱,但我只能偷偷悶在被子里掉眼淚。
后來上小學了,我也能去了,摸黑起來和叔叔伯伯一起準備祭品,鵝、魚、紙錢、面包、糖果……一起穿著靴子爬過崎嶇的山路,蹚過水,踩過沙,走過橋,爬過石。去了幾座墓地,看著爺爺鏟雜草,爸爸用嶄新的油漆給墓碑上褪色的字,一筆一筆描上,我和姐姐妹妹、堂弟堂妹一起在土堆上跑來跑去,壓實黃白的紙帶,燒錢紙的火苗烤得我們的臉通紅,一如袋子里剛摘的,準備回家煮水的橙紅的狗屎花。我的少女時代,這樣的往事,像樹木的年輪,一年又一年。
上了初中,我覺得去一次要花好多時間,五六個小時,回來還得補覺,而周末我需要學習和休息,疲于應付。我甚至記不清,我最后一次去的時候,是什么場景,誰有去,誰沒去,也不太記得我去過幾次曾祖父的墓地——那個自我出生后已經長眠于土下的,我僅為他寫過的許多詩與文章,唯一有些鮮明印象的人。
風有點涼,我把門完全關上了。回到桌前,握著筆的手心微微出汗,我想開始一天的學習。可是我總是忍不住想,是不是只要安排好時間我其實應該去的?現在阿弟他們走到哪了呢,是在走那條窄窄的小橋嗎,還是在沙地上面的山上。或許都不是,或許那里在我不曾去過的這幾年,早就修了路。腦海里又浮現出爸爸給墓碑上色的樣子,一筆一畫,認真且莊重,錢紙的紙灰從他身邊飄過。那座山就像一座巨大的博物館,埋著過去的人,過去的事,墓碑是館長,而我是終于在秋風中走遠的訪客。
小學時,我很少有這么多思緒。唯一的想法是,學習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渴望在學習上拼搏一番,曾經要強的性格讓我不允許自己的懈怠。我考過很多次第二名,我一直想考第一名,但許多次的失敗讓我覺得,我比不上第一名的同學。有一段時間,我觀察著那位第一名的同學,我想知道她是如何做到這么好的。我發現她喜歡看書,于是不喜歡看課外書的我每天都去圖書館;我聽別人說她在家里會寫很多試卷,于是我也開始做起練習。漸漸地,我好像在朝著她靠近了,但我還是第二名。
初中時,我和那位第一名的同學并不在一個學校,成績的起伏,使我要強的性格有所改變。有一年秋天,我走在校園里時,聞著風中已熟的桂花香,我想起了小學的我。其實那段日子,我讀過《海底兩萬里》《愛的教育》《子夜》等許多名著,好多我都不記得講什么了。我覺得那時候的我丟失了自己,我好像一直想變成其他人。但不可否認的是,如果那個時候沒有那么做的話,我現在手里也不會不時抱著一本書。
后來,在老師的教導下,我開始能寫出屬于自己的文字,有了自己更多的思考,我覺得我的生命在變得厚實。每個假期的兩次隨筆,讓我在旅游時帶著一顆細膩的心,在少女時代記錄了許多生命的詩性體驗。有人質疑我們,認為我們在“為賦新詞強說愁”。可是,人的一生就是不斷成長的過程啊。在少女時代的我們,會有著別人無法理解的思緒。像我在四川看到的岷江,每朵浪花都翻滾著經過村落與巍峨的山脈,這朵浪花正在翻騰的路,或許前面的浪花也走過,只不過不是同一朵浪花。走過青春的,失去那時感受的人,又何以指責呢?這樣看來,我們確實都只是需要明是非,并堅定地做自己。
思緒回籠,我突然覺得,其實我的思念與心意,會被這秋風,吹到我想寄往的地方,那時候,群山嘩然,青銅色的葉子和橙紅的狗屎花都會記起我。美好的回憶,就應該只留住美好,而不是讓你想起時,常伴憂傷。
我的少女時代,也許有矛盾,也許有困難,或許有時候回望,覺得那時的自己傻傻的。但我卻始終相信,我的生命力會讓我有破解之法,我擁有的將是由它們筑起的更廣闊的生命。
我放下筆,起身,推開門走出去。風跑過,我看見,屬于我的時代霧靄消散,天光大亮。
指導老師:張燕敏
本欄目責編:林楓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