烊阿膠

冬至起頭九。過了冬至，天氣越來越冷，外公打算烊阿膠了。

這天中午吃好飯，外公就開始準備了。核桃仁是新核桃敲碎后一個個剝出來的，放在大碗里。冰糖根據(jù)口味定量，一般七八兩就夠了。最后，外公拆開阿膠的包裝盒子，拿出幾塊阿膠相互敲了敲，聽聲音；又拿起來對著陽光仔細看了看，聞了聞，像要查看這些貨色是否正宗。外公早先在中藥店當過學徒，這是他的拿手活。

外婆說：“外公架子大，儀式感特別強，非要過了冬至才烊阿膠，還要多少人為他服務，圍著他轉(zhuǎn)。”

外婆嘮叨多了，外公就說：“要么你來試試。”他手里拿著小木棍，象征著烊阿膠的權(quán)力，好像要遞給外婆。外婆就不出聲了，她才不會上外公的當，去接這根小棍呢。外公看了一眼桌子，似乎缺了什么，說：“你還不去準備一只搪瓷盤子？”外婆馬上說：“噢，對了。”轉(zhuǎn)身去拿盤子了。外公對我說：“她真會忘事，我還反復叮囑過她。”

我想笑他們倆。我從小生活在外公外婆家，記得有一次，外公急匆匆地跑回家，問我：“你外婆呢？”好像有什么急事要和她交代。一會兒，外婆進來了，手里還拿著菜籃子，她到河埠頭洗菜去了。外公說：“你去幫我買包香煙，快點。”外婆不樂意了：“你剛才在外面為什么不買？跑回來叫我去買。我還有事，馬上要燒飯炒菜了。”外公平靜地說：“我忘了。”好像這就是外婆應該做的事。外婆雖有意見，還是急忙忙地跑出去替外公買香煙。

外婆拿出一只搪瓷盤子，直徑有三四十厘米，洗干凈，擦干，在里面抹上一層菜油，說：“這樣等阿膠冷卻了，容易取下來，不會粘住盤子。”

外公將一只煤爐子拎進屋內(nèi)，爐子上放一鍋水燒著。烊阿膠的火不能太旺，要文火。外公坐在椅子上，像要升堂斷案，袖口擼起來了，旁邊放了一杯茶水。他喜歡喝紅茶，時不時喝口茶水潤一下喉嚨，仿佛給自己加油。

外公對我說：“你也坐，要喝茶水嗎？”

外公已經(jīng)把我當成大人了，每次去都會問我要不要喝茶水。

上學的時候，有一次我在街上看見外公東張西望，我叫住他。外公對我說：“你來得正好，一客燒賣我吃不下，咱倆一人半客燒賣。”原來他在點心店門口尋找熟人分享燒賣。

后來我高考失利，有一陣子對前途特別迷茫。外公外婆都勸我，說以后把工作做好了，也是一種進步。今天我來看望他們，是告訴他們我參加工作了。我找了把椅子在外公旁邊坐下，我要和他們好好聊聊天，學學這烊阿膠的手藝。

外公看了我一眼，說：“好啊，你行的，我看好你。”

外婆看我不喝茶，說：“那泡杯糖水喝。”外婆還是把我當成小孩，每次來，她不是泡糖水，就是塞給我?guī)最w糖。她說：“吃了糖生活會越來越好，越來越甜。”

一會兒，水燒開了，外公將阿膠一塊塊放進去，拿小木棍輕輕地攪拌。外婆坐在旁邊忙自己的事，時不時看我們幾眼，好像隨時聽外公召喚。

等阿膠烊得差不多了，外公將冰糖放進去，繼續(xù)攪拌，說：“我早先出來學生意，從當學徒開始，起得早，睡得晚，盡干些打雜活，這些活兒看似和做生意無關，好像浪費了時間，浪費了青春，卻磨煉了意志，終身受益。”

我說：“嗯，我知道了，要從底層做起，從吃苦做起，踏踏實實，不能好高騖遠，把心徹底放平了。”

外公又說：“要養(yǎng)成一個好習慣。”

我點了點頭。外公到現(xiàn)在還保留著做學徒時的生活習慣，每天最早起床，生煤爐子、掃地、擦桌子凳子，甚至還要將碗櫥里的飯碗、盤子、調(diào)羹、筷子，還有杯子都清洗一遍。等我們起床下樓了，外公早已經(jīng)做好了這些活，連早飯都燒好了，正在燒水。燒開后的水剛好泡兩杯茶水，一杯自己的，一杯外婆的。

外公和我說了一會兒話，突然瞟了一眼外婆，外婆馬上拿起水瓶給他的茶杯里添開水。我笑了，怪我，聽得入神，卻還是沒有學明白。

外公喝了一口茶，似乎特別舒暢，提了提神，繼續(xù)攪拌阿膠。

我說：“你累嗎？歇會兒。”

外公馬上明白了，把木棍遞給我：“那你來吧，試試看。”

我緊緊抓住木棍，加快了攪拌速度，特別賣力，想讓外公表揚幾句，好像一下子從學生變成大人了，變成能養(yǎng)活自己的有用之人。

外公一邊活動著腿腳，一邊觀察著鍋里的情況，說：“不能用力過猛，小心掀翻鍋子，是有技巧的，否則一會兒手就累了，攪不動了。”

我“嗯”了一聲，把速度慢了下來。外公急了：“也不能太慢，鍋底要煳的，小木棍要貼著鍋底攪拌。”說著，鼻子還吸溜了一下，像是在聞有沒有煳。

我又加快了速度，心想，這火候真難把握，而且只一會兒工夫，胳膊就酸得不行了。

一個小時后，阿膠和冰糖徹底融合在了一起，相互刺激，相互作用，激發(fā)出各自的能量，阿膠的味道飄出來了，很濃，很香。

外公不斷撈起阿膠看烊得怎么樣。我也伸著腦袋想看清楚，感覺都一樣，沒什么區(qū)別，似乎早就烊好了，不用那么長時間，費時費力。可外公還在繼續(xù)攪拌，他說，要達到最佳狀態(tài)，阿膠里的營養(yǎng)成分才能全部激發(fā)出來，才有功效，口味也最佳。外公說：“做事和做人一樣。我早先在中藥店干活，那都是良心活，不能有一絲一毫的差錯。”

我在心里默念著，“嗯，知道了。好好做人，認真做事。”

外公用小木棍撈起阿膠，阿膠掛在木棍上，晶瑩剔透，仿佛能看得見人，照得見人心。外公說：“差不多要烊好了。”

外婆將核桃仁都倒進盤子里，抹平。盤子底下還放了一塊布，怕燙著桌子。外公將鍋子里的阿膠全部倒進盤子里，剛好和盤子的口齊平，每年都是這樣，像檢驗外公的手藝。

外公說：“讓它自然冷卻下來，明天阿膠就可以取下來切片，可以吃了。”

竹劍飛：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安徽文學》《北京文學》《雨花》等多家報刊，獲梁斌小說評選短篇小說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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