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斯·維達昏暗的身體里

我和爸爸在家待了一個星期。

他沒有去上班，我也沒有去上學。我已經年滿12歲，所以爸爸其實已經沒有在家照看孩子的假期了，但他給上司打電話解釋了目前的狀況。我甚至聽見他說：“我妻子自殺了。”以前我從沒聽他這樣說過。

哭泣的閥門一旦打開，眼淚就像瀑布一樣奔流不息，不，說瀑布不太恰當，應該說是隨時被打開的水龍頭。有一天早晨我竟然是哭醒的，我都不知道人在睡著的時候也會哭。不能說我喜歡哭，但哭讓我覺得得到了某種釋放。嗓子里的腫塊縮小了，吞咽和呼吸變得容易了，雖然只容易了那么一點點。身體里的黑洞也不像之前那么大、那么黑了。

我們試過聊聊媽媽和發生的一切，但我覺得我們做得不太好，也許是因為還不習慣。不過爸爸在擁抱和擦眼淚方面做得不錯。他最近在讀一本書，《孩子和悲傷》。但他總是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地讀，然后把書藏在床頭柜上那本自行車雜志下面。有時，我覺得他說的話像是直接從那本書里引用的，比如：“我想，我們應該聊一聊現在是什么感覺，這很重要。”或者：“關于媽媽、抑郁癥和自殺，你有什么想知道的嗎？有什么是我能回答的嗎？”又或者：“你愿意寫一封信給媽媽，談談你現在的感覺和想法嗎？”

他想做點兒什么，這很好，只是這感覺不大像他，有點兒不自然。但有一天晚上，我靠著他坐在沙發上，我們一起看一部關于海獺的紀錄片。這些可愛的小家伙因為害怕在海里睡著后會被沖走，所以睡覺時會牽著爪子依偎在一起。我和爸爸看得哈哈大笑。

這時，爸爸突然說：“你昨晚說夢話了。”

“是嗎？”

我有點兒吃驚。在我很小的時候，爸爸媽媽經常提到我夜里會說夢話，但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嗯，你說了一樣……我一直想知道的東西。你說‘清單’，你說了好多遍這個詞，清單。薩沙，到底是什么清單？”

我僵住了。清單。

“我還說了別的嗎？”我試著讓自己聽起來很正常，但聲音已經透露出了緊張。

“聽不太清，但好像跟書和樹林有關，‘遠什么樹林’？”

“遠離樹林。”我脫口而出。

“對！就是這個！遠離樹林，這是什么意思啊？”

我聽到電視里傳來的背景音，還在介紹海獺：它們吃蛤蜊、軟體動物和海膽；如果海獺想打開戰利品的殼，就會在自己的胸前放一塊石頭，然后拿著它們砸向石頭，直到把殼砸開……

我站起身，回房間把達斯·維達（電影《星球大戰》系列的重要人物）鬧鐘拿了出來，放在客廳的桌子上，讓它正對著爸爸。

爸爸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呃……”

“打開電池蓋。”

“哦。”爸爸皺了皺眉頭，在達斯·維達鬧鐘背后的黑蓋子上摸索了半天，終于把它打開了。爸爸抬頭看向我。

“把里面的紙條拿出來。”爸爸把那張紙條拿了出來。在達斯·維達昏暗的身體里放了好幾個星期，那張紙變得皺皺巴巴的。

“展開讀一讀吧。”

爸爸把紙條展開，盯著上面的內容看了很久。我看著他的目光在紙上移動，心猛烈地撞擊著胸膛，呼吸急促，腿像歐西叔叔那樣抖個不停。終于，爸爸抬起頭看著我。時間在這一刻靜止了。他會說什么呢？

爸爸清了清嗓子，開口說：“我很想讀一下，但這些字實在太小了，我完全看不清上面寫了什么。”

那一刻，我有點兒生氣，但轉眼就笑了。剛才的氣氛在我看來那么緊張，可他竟然什么也沒看清！爸爸不自然地跟著笑了。

我重新坐到沙發上，從爸爸手里接過那張紙，大聲讀出上面每一項內容，每一件我為了活下去、為了不變成媽媽那樣而必須要做的事情：1.剪掉長發；2.不養任何活著的東西；3.不讀書；4.只穿彩色的衣服；5.不要胡思亂想，完全不要；6.決不散步，遠離樹林；7.成為喜劇女王！

讀完后，我抬頭看著爸爸。他看起來很不高興，兩道眉毛之間豎了一條深深的溝。

“但我心愛的薩沙，你會活下去，不，你不僅會活下去，還會好好地活著！我知道這一點，我能看見！即使媽媽在很多方面……把自己壓垮了，她過得很難……但她身上還是有很多善良、美好的閃光點。我在你身上看到了這些，媽媽的一些閃光點你身上也有。”

“但我不想這樣！我不想和她一樣！”

“你不會變成她，你就是你自己。你身上有很多像我的地方，對吧？所以你也有很多像媽媽的地方。”

“但我不想這樣！她病了，她有抑郁癥。”

“對，沒錯，但她不是一直那樣。你不能把她整個人都否定了，這樣做可不行。”

現在輪到爸爸起身了。他走到電視機旁，在電視柜邊蹲了下來。屏幕上正好出現了兩只巨大的海獺，它們仰面躺著，爪子牽著爪子，懶洋洋地朝著遠方漂去。爸爸打開電視柜，取出一樣東西，那是一本很大的紅色封面的書。我知道了，那是從我很小的時候就有的一本相冊。爸爸把它放到桌子上，又坐到我身邊，翻開了第一頁——那是我還在媽媽肚子里時拍的一張超聲波黑白照片。

“你知道媽媽會和肚子里的寶寶交換細胞嗎？現在我們還不知道這是為什么，但懷孕期間，媽媽和寶寶確實會交換細胞。你不覺得這很神奇嗎？”

照片下面是爸爸的筆跡：我們的小心肝兒，18周！

下一張照片是我躺在媽媽的懷里。我頂著一頭棕色的小絨毛，穿著一件印著大象圖案的藍白條紋爬行衣。那時我剛出生三天。媽媽一邊笑，一邊用奶瓶給我喂奶。我們倆互相看著。在這張照片下面，媽媽寫下：Ich liebe dich zum Mond und zurück。這是德語，意思是“我對你的愛，能到達月亮再回來”。她總是這么對我說：她對我的愛，能到達月亮再回來。這句話戳進我的心里，但現在我幾乎已經把它遺忘了。

我們繼續翻看相冊，里面都是我們一家的照片。媽媽坐在床上給我讀圖畫書，那時的我還是個胖乎乎的小嬰兒，我們的頭挨得很近，我看到我們有著完全一樣的巧克力色的頭發；爸爸在我練習騎自行車的時候一直跟在后面跑，當時我大概5歲，從照片上看，我們興奮又緊張的表情幾乎一模一樣；還有一張，媽媽穿著一件明黃色的雨衣，我戴著一頂草莓形狀的帽子坐在兒童椅里，媽媽正背著我往樹林里走去，我們的臉都是紅通通的，媽媽看上去很高興——媽媽在這張照片下面寫道：我和薩沙（2歲半）去采蘑菇。我湊近仔細看，發現我手上正捏著一個非常小的雞油菌。

“你愛樹林。”爸爸說道，“你喜歡坐在那個兒童椅里，一坐進去你就安靜了。”

“是嗎？”

我看著爸爸。他已經好幾天沒刮胡子了，下巴上冒出一些短短的胡須。我喜歡他這個樣子。

“當然！你可調皮了。不過你很喜歡聽別人給你讀書，后來你就開始自己讀，這會讓你安靜下來。你像媽媽一樣對一切充滿好奇，像她一樣聰明，一樣固執，說話也像她一樣快。還有，你天生有幽默感，肯定不是從我這兒遺傳的，雖然我很想把這份功勞據為己有。”他又笑了。

“你還記得媽媽經常說有的人天生就有‘幽默細胞’嗎？說他們的幽默感深入骨髓？當然這些很容易被忘記，因為她最后這一年過得實在太抑郁。但你要知道，你媽媽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幽默的人之一，這也是我愛上她的原因之一。她就是一個天生有‘幽默細胞’的人，你也一樣。”

我再也看不見電視里的海獺了，因為淚水早已模糊了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