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全世界有810萬人在等著接聽一通陌生人的電話。
“我其實很討厭打電話。”24歲的留學生胡卓依說。舞臺劇演員何滟滟不喜歡與陌生人交流。生于東北的張盧害怕寒暄。大學生崔桐芮說自己是性格內向的人。但現在,他們都是這810萬人中的一個。
這超出了BeMyEyes(成為我的眼睛)創始人漢斯·約根·維伯格的想象——有人會把一個從未用過的手機應用軟件保留幾年,就為了接到一通陌生人的電話。
2012年,當他在丹麥萌生開發一個免費的應用軟件,讓健全人通過視頻通話幫助視障人士的想法時,他能想到的最大困難,就是找到志愿者。
如今,BeMyEyes上注冊志愿者的數量已經超出注冊盲人的10倍有余,他們來自150多個國家和地區,組成了這個“全球最大的數字視障志愿者組織”。志愿者們熱切地期待能接到一通“辨認襪子顏色”“看看紅綠燈”之類的視障人士求助電話。
一位志愿者說:“這個軟件打動我的不是技術,而是它喚起了我幫助別人的沖動和幸福感。”
只是,電話很久都沒有打來。
截至2023年,我國有超過1700萬視力障礙人士,約占全球視障人口的18%。而世界衛生組織2020年的數據顯示,全世界約有12億人受視覺障礙困擾,其中至少4300萬是盲人,至少2.38億人是低視力。
可是他們到底在哪里?
BeMyEyes上,只有72萬盲人注冊。“當你看看世界上盲人的總人數時,你會發現我們基本上什么都沒做。”漢斯·約根·維伯格在一次采訪中說,“我真的希望我們在未來幾年里擴大規模,因為智能手機的普及速度很快。”
這是一個十分巧妙的通道。全球移動通信系統協會2023年統計顯示,全球約54%的人口(約43億人)擁有智能手機。如果其中有人想做點好事,他們不再需要在一個特定的時間,去一個特定的地方,只需要在空閑時拿起手機,睜開眼睛。
只是志愿者們心知肚明,接到電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中國殘疾人聯合會的數據顯示,截至2020年,我國持證的視力殘疾人中,44%年齡在60歲以上,他們中多數人受教育程度低,不善于使用手機。一位網友給盲人父親下載了BeMyEyes,“但他總是不好意思麻煩別人,也總是覺得我忙,不想麻煩我”。24歲的盲人李春隆說,他身邊使用這個應用軟件的盲人不到一半。
人們能從BeMyEyes的主頁上看到實時增長的注冊盲人和志愿者數量——72萬∶810萬,一個懸殊的比例。
張硯斐在2019年就下載了BeMyEyes,并成為志愿者,在這之后的4年里,她一通電話也沒有接聽過。其間,她換過三四次手機,這個應用軟件一直留在屏幕主頁上。
這些年,張硯斐起碼錯過了五六通電話。每當鈴聲響起,志愿者需要快速反應,按下接聽鍵,否則,電話就會被其他志愿者搶先接聽到。
這恰好構成了何滟滟下載BeMyEyes的原因。因為排練和開演時手機不在身邊,擔心錯過電話,她一直沒有下載。直到了解到一通電話會同時轉接給多人,2024年10月10日,她才正式注冊成為志愿者。
僅過了一天,她就幸運地接到了求助來電。但她把手機平放在餐桌上,糾結起來。
在以往的生活中,施助者總是在有所準備的情況下幫助別人。人們也總是在熟悉場景、對象之后,才會決定是否要向前一步。但在這里,在接聽電話之前,一切都是未知。
何滟滟按下了接聽鍵。
兩個世界聯通的那一刻,氣氛有些緊張。雙方都在小心翼翼地試探。
一個男聲問:“用你們這個軟件,能得到什么幫助?”何滟滟意識到他們都是第一次使用這個軟件,他把她當成了工作人員。
根據后置攝像頭的畫面,何滟滟描述了他身邊的環境和物件。在聽到回應后,對方聽起來放心了一些。
他問,自己的工作服是否干凈,有沒有污漬。攝像頭轉到左肩,又轉到右肩,何滟滟發現,他是一個胖乎乎的男生,看上去30歲左右。白衣服左胸處有“盲人技師”一類的字眼。她告訴對方,衣服很干凈。
幾個問題之后,電話結束得很突然。何滟滟不確定對方是否誤觸了。“也沒有說謝謝之類的,一下子就掛斷了。”
生疏總是在所難免。崔桐芮從來沒在生活中見過盲人。2024年10月1日,她跟朋友在電影院候場時接到了求助電話——一位盲人女士需要找到掉在地上的鑰匙。
鏡頭繞了幾圈,除了白色的瓷磚和一只狗的爪子,她什么也沒看到。兩三分鐘過后,她越來越著急,情急之下問:“鑰匙是什么顏色的?”對方說:“不知道。”
崔桐芮意識到剛剛的問話可能有些冒犯,她沉默了片刻,說了一句“對不起”。十幾秒之后,通話中斷了。
崔桐芮深深地自責,她認為自己應該學習如何在言語上幫助視障人士。比如,精準地描述,避免語序混亂和用詞模糊。
武秋怡把當志愿者的經歷分享在社交媒體上時,補充了一句:“希望大家多一些耐心,視障人士的語氣或者語序可能會和普通人的有些不一樣。”她曾參加為殘障人士舉辦的公益活動,了解他們的社會化程度:“能在手機應用軟件上求助的,大多是會用手機、有工作的視障朋友,還有很多人是不太出門的,他們也看不到我們說話時的反應,所以語氣會有一些生硬。”
事實上,BeMyEyes的用戶很少在電話里聊天。他們的對話常以“你好,我想……”開頭,以“謝謝,再見”結尾。
這正是這個手機應用軟件受歡迎的原因:它了解視障人群的心理——他們正是為了避開情感聯系而來的。生活中,他們有太多需要求助的時刻,但無論對親友還是身邊的陌生人,他們總是不確定對方是真的方便幫助他們還是出于禮貌不得不幫助他們。
而志愿者是自愿選擇來到這里的。視障人士不必在意眼光、人情或負擔。如果一位志愿者不方便接聽,電話會被繼續轉接給下一位。“在這里,視障人群可以請求幫助,但不用真的請求。”漢斯·約根·維伯格說。
為了在深圳的機場找衛生間,盲人李春隆發出過一次求助。接電話的是一個女生,她很難通過狹小的手機屏幕找到指示牌,當看到一個路人出現在鏡頭里時,她索性沖著對方喊:“你好!他眼睛不好,你能不能帶他去衛生間?”問題就這樣解決了。
李春隆覺得這個女生很了解視障群體。“很多盲人自卑,很難主動去跟身邊的人交流。”他說。
邁出一步,就多了一些自信——電話兩端的人都是如此。因為一些微小的勇氣與善意,兩個世界的大門就這樣緩緩被推開。
越來越多的健全人“看見”了那個遙遠的盲人世界,盡管視野總是模糊的——許多盲人都有摸手機攝像頭的習慣,那是手機上明顯凸起的部件,只是經常摸鏡頭就會臟。
“你得提醒他們擦。”24歲的李春隆說。他患有先天性青光眼加視神經萎縮,一點光感都沒有。他開玩笑,言語間帶著一股年輕的樂觀與希冀。“我相信世界上是有光的。”他說。
BeMyEyes開發了這樣一個功能,志愿者可以遠程打開盲人手機里的閃光燈。有位志愿者在晚上接到視頻通話,屏幕里一片漆黑,有人在黑暗里問:“我的電飯煲是否開著?”那位志愿者才意識到,他們是不需要開燈做事的。
為了幫一位大叔檢查房間里的燈,在搖晃的鏡頭里,志愿者張盧看到了他的屋子。幾乎沒有任何裝飾,臥室里沒有凳子,也沒有床頭柜,甚至連床頭也沒有,只是靠墻放著一塊長方形的床墊,上面鋪了條素白色的床單。“一開始有點兒驚訝,感覺挺悲傷的,但又覺得合乎常理,他的房間應該是這樣的,盡量減少障礙。”張盧說。
口罩的正反面、行李箱的滾輪密碼、臘肉包裝袋上的口味、操作洗衣機的按鍵……當看不見的困難嵌入生活的細枝末節,健全人才能真正理解那個世界。
也有些“看見”是出乎意料的。志愿者胡卓依幫一位弱視阿姨挑選過旅游時要穿的裙子。對方的要求是顏色鮮艷、拍照好看。胡卓依替她選了一件碎花的和一件綠色的。
志愿者武秋怡在山東經營著一家奶茶店,奶茶店開業后不久,她的母親去世了。23歲的她度過了一段痛苦的時光。2024年9月25日,在奶茶店的吧臺,武秋怡接到了自己在BeMyEyes上的第一通求助電話,幫一位盲人確認火腿腸的保質期。她將這段經歷發到社交媒體上,有150萬人點贊。許多志愿者在評論區分享自己接聽電話的經歷。
武秋怡說,互聯網帶給她一種奇妙的感受,就像走在路上和人擦肩而過,對方看起來很平凡,但也可能在做對某一類人有重要意義的事情——每一個路人都可能是這樣的。
幾年前,她報名成為遺體和器官捐獻的志愿者。“我做這些事,不是為了向世界表明我是一個多么高尚、多么樂于奉獻的人,而是我尊重每一個生命。”武秋怡說。
一位志愿者曾經分享道:“那天失眠,心里很亂、很空,感覺自己找不到理由繼續活在這個世界。下載了BeMyEyes后,心里突然就安靜下來了。我知道,孤獨無能的我,在某一刻也能成為別人的眼睛。”
(玉蘭花摘自微信公眾號“冰點周刊”,本刊節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