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媚兒長得不好看,小眼睛,白胖圓臉,下巴之下似乎還有第二層下巴,這讓她的臉有點兒像一個光滑圓潤的包子,令人有種想張嘴咬一口的沖動。她還戴著一副圓眼鏡,金屬鏡架閃爍著耀眼的光芒……那年,吳媚兒從城里轉(zhuǎn)學到我們學校,成了學校的寵兒,因為她是從黃浦江西邊來的,她是“上海人”。我們也是上海人,但我們不是她那種上海人。而我們住在東岸的人是怎么被他們稱呼的?記得有一回親戚家辦喜事,從浦西來到浦東的小客人趴在二樓陽臺的欄桿上,指著田野間奔跑的鄉(xiāng)下孩子呼喊著:“阿香,阿香……”
我是“阿香”嗎?那個小“上海人”就是這么呼喚我們的。我喜歡這個名字,有一回電視里播放滑稽戲《七十二家房客》,里面就有一個叫“阿香”的姑娘,乖巧漂亮。
吳媚兒來我們班的時候,我已經(jīng)是一個上高一的大女生。吳媚兒是“上海人”,這讓我們無論怎么看,都覺得她是好看的。哪怕她的眼睛小而細,也不妨礙我們覺得像她那樣就是一種時尚。還有,她居然用紙巾,而不是用手帕。在教學樓的陽臺上,我們被老師安排看日食。晌午,課間操時間,我們每人拿了一片紅玻璃,一顆顆朝天仰望的黑色頭顱,右眼上一律蓋著一片紅玻璃,這讓我們可以直視正被漸漸吞噬的太陽。吳媚兒在我旁邊,她的紅玻璃有些臟。我摸出疊成豆腐塊兒的碎花手絹,說:“擦擦!”
我給我的手絹灑了花露水,它香香的,我自己都不太舍得用,但我舍得給吳媚兒擦紅玻璃上的灰塵。可是吳媚兒拒絕了,她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塑料包,抽出一張雪白的紙遞給我,然后又摸出一張,擦了擦自己的紅玻璃。我捏著她給我的那張雪白的紙巾,抬頭看向天空。暗紅的玻璃過濾掉刺眼的強光,彼時我想,吳媚兒和我一樣也要看日食,我們看到的,是同一個正在被吞噬的太陽。
之后,我再也沒有用過手絹,開始用零花錢買紙巾。那是吳媚兒帶來的“城市之光”,16歲的我毫無懸念地接收到了。
吳媚兒進了校學生會,我們在學生會共事,我是文藝部部長,她是廣播臺副臺長。她的普通話標準,來自城市的聲音讓她擁有了很多朋友。
那一日,校學生會組織與鄰鎮(zhèn)的中學聯(lián)誼,我們坐上公交車,去往10公里外的另一座校園。吳媚兒穿著一身粉紅色薄絨運動裝,腳上居然是一雙運動鞋,高高的鞋幫,圓圓的鞋面,鞋帶又粗又長,系一個結,再系一個結,腳面就開出了一朵豐滿的“鞋帶花”,真夠豪華的!我看了一眼自己腳上單薄而簡陋的白跑鞋,心里隱隱生氣。
聯(lián)歡會開始了,所有人都被淹沒在音樂聲與歡笑聲中,吳媚兒不再是最顯眼的那一個。她和我們一樣,做游戲,搶座位,鼓掌大笑。她總是很愿意沖上臺去參與所有的游戲,可她總是輸,輸了要表演節(jié)目。她朗誦了一首詩,再輸,再朗誦,最后,沒有可朗誦的了,她站在舞臺中央一臉著急。吳媚兒也不是萬能的,我?guī)缀跤行┬覟臉返湹叵搿?/p>
我也輸了一輪游戲,于是,我站到臺上演唱了一首早已準備好的歌曲。我唱的是什么歌來著?對,《血染的風采》。我享受著被所有人矚目的榮耀時刻,也享受著演唱一首歌曲時完全打開心扉的愉悅。突然,窗外閃過一個人影,穿著藍色滑雪衫,戴著藍色絨線帽,帽檐下露出兩縷齊肩鬈發(fā),是一個高個子的女生,背著雙肩包……那種時髦,只有“上海人”才擁有。吳媚兒突然站起來,朝門外飛奔而去。
我的歌聲并沒有被打斷,但是觀眾的目光被打斷了。窗外,吳媚兒撲向藍色滑雪衫,兩個人擁抱在一起……擁抱啊!我們只在電視上看過。
我總覺得,我得到的掌聲比吳媚兒獲得的矚目少了幾許。那天回去的路上,吳媚兒依然挽著我的胳膊,我想我不能表現(xiàn)出點滴的失落感,更不能生氣。我用近乎歡快的語氣問她:“藍色滑雪衫,是誰?”
“我初中的同桌,她轉(zhuǎn)學到這所學校了。”
我告訴自己,吳媚兒長得不好看。可她與初中同學的那個擁抱,使她變得比白皙的、用紙巾的、戴金色眼鏡的她,更浪漫、更時尚、更洋氣了。她成了同學眼里城市的代表,我們以與她結交為榮。
很快,我們進入了高三,所有人都埋頭進行高考復習,校學生會已經(jīng)由高一或高二的學生接手,我們很久沒有參加活動了。那個冬天的下午,化學課上,吳媚兒被班主任喚出了教室。下課后,我走出教室,看見她站在陽臺上,面朝遠處流動的寂靜無聲的運河。她一只手捏著金色的眼鏡,另一只手正用紙巾擦拭眼角撲簌掉下的眼淚。
10米外的辦公室門口,班主任正與一個中年男人說話。男人戴著黑框眼鏡,也有著白皙的面龐、圓潤的下巴……“早戀”這個詞,在同學中瘋傳。葳蕤的青春,哪怕在荊棘叢生的高考前夕,也要掙扎出一段短暫的花期。
吳媚兒又轉(zhuǎn)學了,在高考前的那個寒假。
5年后,我成了一所職業(yè)技術學校的老師,學校坐落在離上海市區(qū)70公里的遠郊。我擁有一群比自己僅僅小5歲的學生,他們大多來自上海的郊區(qū)。再后來,我的學生越來越多,有時走在大街上,我會偶遇已經(jīng)畢業(yè)的學生,那些女生會沖上來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那時,我會想到吳媚兒,那個包子臉、小眼睛、胖墩墩的“上海人”。她讓我第一次目睹了真實的擁抱。
如今我們早已學會了擁抱,也習慣了用紙巾,很多年輕人也許已經(jīng)不認識手絹這種東西了,可是我的那些住在黃浦江東岸的親朋,以及我的學生,他們和我一樣,依然喜歡把黃浦江西岸或北岸的那片土地叫“上海”。對了,我寫過一部小說,女主角叫“阿香”。我喜歡這個名字。“阿香”,香噴噴的“香”。
(靜臨風摘自《解放日報》2024年12月12日,李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