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數年前,我回到家鄉,晚間和友人坐在一家臨湖的咖啡館。之后,從外面進來三個上了年紀的男人,他們在鄰近的空桌旁落座。他們看起來都年過六旬,滄桑感十足。他們沒有下單,服務員便端來三個小茶壺、三個茶杯和一個盛滿開水的暖瓶。顯然,他們是這里的常客。他們自帶茶葉,自泡,自斟,自飲。他們從頭到尾都無互動,就靜悄悄地各自刷著手機,活躍的只有桌子上空的水汽和煙霧。我對著同桌的朋友譏笑他們:“何苦呢?不如各自待在家。”
后來我才省悟,錯的是我。我不知道,他們的友情已超越談笑終日的境界。這種境界叫“忘記”。莊子云:“忘足,履之適也;忘要,帶之適也。”腳上的鞋,腰間的帶,之所以被忘掉,是因為它們再合適不過,舒服得教人渾然不覺。友誼亦然,那三位可能是發小,讀書、下鄉、回城、工作、退休,無不同步。彼此之間有著無以復加的熟悉、具體而微的默契、毫無保留的信任和不需言傳的共鳴,所有的美好都凝聚于“忘”——忘記對方,忘記禮儀,忘記由誰買單,忘記為什么在這里,各自隨心所欲,毫無顧忌。
美好之所以被忘卻,是因為重復。一旦舒適成為習慣,忘記便可能水到渠成。我的家鄉有一句簡樸的土話,用以形容“亂糟糟”——活像阿媽不在家。主中饋的女人,把家料理得井井有條。丈夫和孩子被伺候慣了,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把這些視為理所當然,一如太陽每天從東邊升起。一旦她缺席,家就亂了套。不止聽到一個同齡男性訴說老伴不在家時的狼狽,打不著煤氣爐、不會用洗衣機、煮的飯夾生,不知衣服在哪個柜子里……先前缺乏對照,“忘記”隱身。此時,手足無措的男人頓時明白,“萬物皆備于我”的氛圍是老伴不聲不響地營造的。臨睡前的泡腳水,從來是不冷也不熱;家里的飯菜,一天天,吃下去只會讓人七分飽,這些都出自被他忽略的那個人。與自己同甘共苦數十寒暑的另一半,她的智慧,她的付出,待到你一一記起來時,她可能已經永遠離開。咖啡店的這三個老男人,一旦一個不來,其余的兩個便會發慌。原來,那相對沉默中蘊含著無限豐富的過去與現在。
每個人進入社會,都必須面對復雜的人際關系。老話說:“禮多人不怪。”而人的記憶力終究是有限的,于是,抵抗忘記便成為生活中的苦差事。明天要面試,你能忘記著裝規范、應對要領嗎?第一次見岳父岳母,你能大大咧咧地躺在沙發上嗎?初次認識的朋友,你能免去沒話找話的場面嗎?你有多少次為“救場”而絞盡腦汁,就可能有多少次渴望美好的“忘記”。
一位與我結交三十年的朋友慨嘆:“人老了,再也交不起新朋友了。”原因之一,便是太多牽扯,難以“忘記”。
我在鄉村當教師的時候,有這樣的朋友:他每天午飯后徑直走進我的臥室,彼此不打招呼,一個坐在板凳上讀魯迅的《野草》,一個半躺在木沙發上專注于《離騷》,誰也不出聲。時間到了,他離開,我連頭也不必抬。
(瑞兒摘自微信公眾號“朝花時文”,劉程民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