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菊搖曳

李云，女，居蘇州吳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在《人民文學》《鐘山》《中國作家》《青年文學》《作品》《長江文藝》等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有作品入選《2018短篇小說年選》《2020年中國年度作品短篇小說集》。曾獲《廣州文藝》雙年展小說獎、第四屆葉圣陶文學獎、第四屆《鐘山》文學獎。出版有小說集《盛夏》《晚上遇見莫小海》、散文集《云間集》。

1

鄒成強死了。

是人連帶著摩托車一起翻到河壩里摔死的……

妻子大美接到電話，很是吃驚，這中午才穿著新羽絨服樂顛樂顛出去的人啊——不過，也在情理之中，這個人遲早要出事，都這個年紀了，穿件新羽絨服就不知天高地厚，樂得路都走不好了。

中午，大美回家取黃豆準備打豆腐，正好看到鄒成強穿著件新羽絨服跨在摩托車上要進城，不知是新衣裳令他興奮，還是進城令他興奮，也許新衣裳和進城都叫他興奮——畢竟呵，他進城是去看人的。倒是鄒成強見大美突然回來，不高興了，臉一垮，只想立馬出發。哪知油門拉猛了，嗚一聲，摩托車如箭鏃朝院壩邊沖去。好在院壩邊有大美種植的一株牡丹，牡丹的花枝粗壯，冒了一大蓬，摩托車的前輪插進去就給卡住了。牡丹花下面是秧田，要是前輪再滾半圈，就翻到秧田里去了。冬天田里水不多，只有薄薄的一層青光浸潤著稻茬，如鏡面反射。不巧的話，稻茬戳到眼睛上，還是會出問題的。

這種情況的發生，是不好的預兆，按說今天就不要出門了。大美丟下拎在手里的黃豆袋子追了過去，卻見鄒成強已經從車上跳下來，正把羽絨服脫下來檢查有沒有掛壞。然后，踢了一腳牡丹，嫌它礙事一般，氣鼓鼓地把車子從牡丹叢里退出來，丟下一句“給我把門關好”，嘟嘟嘟地開走了。只一忽兒，車聲逐漸遠去消失。“給我把門關好”，顯然，他不會立馬回來，也對自己不放心，大美只好連同口水一起咽掉沖到喉嚨口準備阻攔他今天不要出門的話，苦笑著搖了搖頭——你要出就出吧，勸說是沒有用的，說了也不會聽，說不定還以為在管束，觸你霉頭，算了吧，忠言逆于耳。何況，人家進城是干啥來著……

終究，大美沒有將鄒成強去堂弟媳那里的話說出口，有啥好說的，管他看誰去！

在燈盞窩，鄒成強跟堂弟媳婦相好這事算是半公開。本來呢，兩家人僅隔著一條三尺巷住著，想見就見。且鄒成強回家必須得從堂弟媳婦家的院壩上經過，因為路口在那邊。只是堂弟媳婦家的小樓要寒磣許多，像一只黑木耳貼在鄒成強家的大房子邊，被壓得局促不安。鄒成強趕路回來，摩托車會直接停在堂弟媳婦家門口，一身臭汗地進去。臭烘烘的衣裳脫下來會直接丟到放在堂屋的洗衣盆里。好似去她家是順路的事情。堂弟媳婦叫劉燕，沒有特別招他喜歡，但也不叫他生厭，主要是跟她好不吃虧，她脾氣好，會做好吃的還會給買酒喝。對于喜歡喝酒的鄒成強來說，沒有比這更稱心的。不說還給洗衣裳陪睡覺，何樂而不為，不好白不好。

但是，去年，劉燕卻被女兒用計策趕到城里去做保姆了。女兒說得很明確，不喜歡媽給大伯做免費的女人，不清不白，名聲不好聽。就說城里有人家要找一個帶娃的人，一月三千元，收入不錯。其實女兒就是想逼一逼鄒成強，如果你有心對媽好，就給個交代。令人失望的是，鄒成強并沒有阻止，還揣著明白裝糊涂，親自發動摩托車將堂弟媳婦送到了城里。可見他的心還在大美身上，你何苦哦……聽著女兒的譏諷，劉燕拎著一個手提袋跨上摩托車后座，一只手摟著鄒成強的腰就去了。這才導致鄒成強要見她必須去城里。十天半月去一次，上午去下午回，有時候會過一夜。有人甚至連他住在城里哪個招待所都知道，說他可真小氣，只帶劉燕住一百元一夜的房間。

不過，起初，鄒成強是有些嫌棄劉燕臉上太黑，還買了好幾塊香皂拎過去，讓她好好把臉搓一搓。時間一長，才認可那是天生的黑皮，但黑得細膩，沒有斑斑點點，皺紋也不多，摸上去像摸在一塊亮光閃閃的黑綢緞上，倒也別有一番滋味。主要是她對自己無怨無悔的好，不像大美，老說自己是騙子……這個大美呀，自作自受，就是個蠢貨。這是鄒成強一直以來掛在嘴巴上的對大美的咒罵，恨不得把世界上所有惡毒的語言都給她，有多怨恨這個女人似的。以前背著罵，現在大美回來了，就當面罵，罵得唾沫星子亂飛，罵得興奮時，竟像個長舌婦跳腳，沒完沒了。

2

預感還是不好。

自眼看著鄒成強騎著摩托車呼嘯而去，大美的心口就一直慌慌的，總覺得有事要發生。是啥事呢，又猜不到，畢竟只是一個凡人，沒法先知。打心里念叨著“阿彌陀佛”，以保平安地度這過一天。然而，就在暮色四起里，貓頭鷹咕咕地叫喚中，她接到了鄒成強摔下河壩的電話。一聽開頭，她就知道完了，暗自嘀咕：你看哪有這樣興奮的，人狂必有禍，天狂必有雨，蒼天饒過誰——自討苦吃么！之后就打通了秋水的電話，想把這件事跟秋水說說，至于為什么要給秋水說她也不知道，但是，不說，她會六神無主，無法安定下來。目前最信任的人也只有秋水。

秋水是大軍的妹妹，找她等同于找到大軍，他們一樣會讓自己安定下來。這兄妹是大美第一次被鄒成強帶回來在秋水家門口遇見的。那天，兄妹倆正坐在屋檐下的椅子上，哥哥手里拿著一本詩集在看。妹妹正在邊上砸核桃吃。懷著身孕的大美身影龐大，跟著鄒成強站在前面，詩集上就全是她的暗影。哥哥便抬起臉朝上看，首先看到的是一個大肚子，像一座小山的大肚子高高地挺著，好不容易眼神翻過大肚子跟大美長在俊俏的臉上的眼睛一碰，臉就漲紅了，隨即又羞澀地躲避開了。驚訝之余是驚艷，再是不好意思地回避了。妹妹秋水則大方多了，眨巴著水靈靈的眼睛直接夸了一句，鄒哥，嫂子可真好看。鄒成強住在秋水家的屋后，比秋水年長幾歲，應該叫哥。但平時鄒成強進進出出忙得很，也不在乎叫不叫。這次帶著媳婦回來，聽到秋水如此懂事和尊重自己，就有些激動，連忙叫大美發糖。

哎哎，大美喜笑顏開地應著，對大軍和秋水明顯有好感，手伸到口袋里專門挑揀了一把長條大白兔奶糖——這個細節大美至今還記得，當時腦子里就是想把口袋里的大白兔奶糖都給他們。糖遞到哥哥大軍手里時，手和手觸碰了一下，大軍的手一顫，幾粒糖果掉到地上去了。臉頓時變得更紅，連脖子都紅了。大美沒有想到他是這么怕羞，就多看了一眼，見他白襯衣領口扣得緊緊的，除了個子比鄒成強矮一點，長相不賴，還很文氣，一看就是說話做事非常靠譜的人。跟著鄒成強走了幾步，大美禁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正好跟大軍瞅著背影看的熱忱的目光相遇，那眼神啊，純正又火熱，羞澀又緊張，害得她也莫名地緊張了一下。

總之，大美跟著鄒成強來到燈盞窩，最有好感的人就是大軍和秋水兄妹倆。一是年齡相仿，二是大美只要一想起大軍看自己背影的眼神，就會緊張，心突突地跳，再看到大軍，就會羞怯，又想在羞怯中將最好的一面展現，就風情萬種了。當然，大軍在道班上班，那天正好在家，后來就很少遇見，平常不怎么回來。聽說他不愿意回家的原因是不想去相親，家里人急，給說了媒，而他總是拖拖拉拉著不去，對于感情之事還沒有開竅，被媒婆描述得再好的姑娘也不給回應。

倒是秋水在大美生了小美不久后就出嫁了。秋水真是好福氣啊，長相好，嫁得也好，直接嫁到城里去了——不像自己，卻從河壩邊跑到山上！秋水的婚禮辦得風風光光，大美跟著鄒成強去參加了婚禮，只見亮閃閃的彩紙掛滿了房屋，一片喜氣洋洋。秋水穿著一套粉紅色毛料西裝，嘴唇抹得紅紅的，一顰一笑，都閃爍著美麗的光。大美看呆了，禁不住跟鄒成強說，這才是結婚呀。這多好啊。哪像自己，就被騙了來。一感傷，胸口一緊，驚動了奶水，奶水就肆無忌憚地溢了出來，洇濕了衣裳。這無疑是尷尬的，奶水太不爭氣了，怎么偏偏在這個時候溢出來？局促時刻，肩膀上一熱，一件外套披在了肩上，大軍順手拿起秋水的一件外套解了圍。將手捏在外套的胸襟上，大美緊張得不敢看大軍，余光卻瞟到鄒成強早已摟著幾個人打牌去了。大美跟大軍面面相覷著，一個初為人母，一個單身大齡男子，空氣變得空前地緊張，大軍不停地搓著雙手，大美則緊緊地拉著披在肩上的外套的胸襟。好在是在熱鬧非凡的婚禮現場，人來人往，忙得不亦樂乎，很快，大軍被人喊著招呼客人去了。大美這才轉身回家去換衣裳，但總覺得背后熾熱，卻不敢回頭去看。

半年后，醉酒的鄒成強又打了大美一頓，應該說這次他下手重了，令大美感到懼怕，有心離開這個人。巧的是，跑到斑竹園，正好遇見大軍回來。皎潔的月光下，大軍看著披頭散發、滿臉淤青的她，義憤填膺。對于大美常被醉酒的鄒成強毆打的事他多少是知道一些的，只是沒有想到下手會這么狠，這還是人嗎？面對著大美熱淚滾滾的哀求眼神，大軍什么也沒有說，拖過大美的手緊緊地拽著，將她帶到斑竹園的石洞里躲了一夜。之后又帶去宿舍照顧。大軍啊，是好人。這是大美后來對大軍這個人發自肺腑給予的總結，雖然是在夸大軍，眼神中卻飽含著不為人知的失落。也是這份失落她開始自愛，直接出門打工去了。遠離了鄒成強。但在燈盞窩，流傳的卻是鄒成強騙來的俊俏媳婦跑了。什么叫跑了，人家大美寄錢回來了呢，鄒成強對此無比驕傲，逢人就說，她啊，賺錢去了，咱有娃了，要花錢的地方多了。

自此，燈盞窩里只有人們道聽途說的關于大美在外面做什么的美麗傳說，總之這個大美是很有能耐的，賺大錢了。鄒成強這個人就是福氣好啊，有媳婦養……

3

大美這些年一直在外面打工掙錢，秋水嫁到城里后就守在小河口開小超市，過起了自家的小日子。兩個人也就沒有啥交集了。但這并不影響秋水對大美像霧像云又像風的生活的知曉。也就知道鄒成強對她好的時候是真的好，也就是說，只要不喝酒，他就不會犯渾。但犯渾之后，又會摟抱著大美道歉，低三下四求饒甚至還扇自己的耳光，把臉扇得又紅又腫。那樣子好像真不是真心要傷害大美的，都是酒精惹的禍。那么不要喝酒不就行了，可是，不喝酒心頭的苦悶怎么排解，哪個不在盯著自己媳婦？就像那個大軍，哈喇子都流到地上了。自己不得不看緊點。

超市的斜對面是汽車站，隔著車水馬龍，可以看到進出的班車及人流。偶爾，在進出的人流里，秋水會突然想起大美，眼睛在人群里一陣搜索，想她會不會突然回來。回來干嗎呢，又要挨鄒成強的打？可是，又是很想她回來的，想看看她到底在外面做什么，是不是跟傳說的一樣，背小坤包，包里都是錢，她是真的被鄒成強給逼出來了……那么說，自己只是僅僅想證實她出去過得怎樣？怎么能這樣呢，意識到自己的惡，又是一陣悲涼，想，俊俏有啥用，沒有好命，心里也憎恨起鄒成強來，想不通他為啥要打人？

直到在哥哥房間的抽屜桌里發現那張夾在《今古傳奇》雜志里的照片，秋水才知道哥哥喜歡的人是大美。應該說是偷偷喜歡。照片上的大美清瘦了，但愈發美麗，明顯是從外地寄回來的照片，背景是一個波光瀲滟的大湖。她身穿藍色絲綢襯衣，領口的飄帶打了個蝴蝶結，黑色裙下面是一雙黑絲襪，再是一雙白色尖頭高跟皮鞋。搭配上用足了心思，燙過的長發撩在一邊，多情的雙眸灼灼地燃燒著。只要與之對視，一定會被燒著。秋水將照片看了又看，最終原封不動地放了回去，決定還是保持原樣。后來又想，如果有照片寄來，那么肯定會有書信一起寄來，將幾本雜志翻遍，卻沒有翻到只言片語。最后翻到的卻是哥哥的一張診斷書，這張癥斷書讓秋水知曉了哥哥去煤礦前就患上了肺癌……傻哥哥啊！

對了，哥哥剛走的三年里，每年清明，秋水去哥哥的墳前燒紙，是看到有人提前來祭拜過，一條粉色清明吊飄揚在墳頭上。剪成少女形狀的清明吊，像仙女在風中舞蹈，婀娜有姿。但秋水一直沒有跟這個人碰到，秋水早去她會更早，秋水晚去她卻已經去了。直到看到雜志里的照片，秋水這才想起大美，原來她早就回來過？她是什么時候回來的，自己每天在車站對面看著，咋就沒有看見？于是乎，再看就會更加用心，一個人一個人地去瞅，結果，還是沒有看到大美俊俏的臉龐出現。

大美跟秋水真正發生交集是最近才有的事，因為她被小美叫回來拍視頻了。大美就想直接住到老屋里跟她打了電話，后來又加了微信。她保證一定會把老屋打理好，像照看自家一樣照看。秋水想想，還是真心勸解了一番，認為都這個年紀了，既然回來了，就不要跟鄒成強置氣了，兩個人也該和好了。秋水還說，鄒成強這個人么，你說壞么，也壞不到哪里去，就是脾氣不好，脾氣不好你順著點啊。現在小美造了這么好的房子，你也該享福了，別折騰了。秋水甚至還暗示了一句，你住在家里了，他就不好再朝城里跑了。這句話基本暗示了鄒成強跟堂弟媳的事。哪知秋水費盡心思苦口婆心地勸解，真心想她老有所依，有個好結果。不想大美聽不進，待秋水說完，她才低低地嘆一口氣，幽幽道，我跟他不可能好了，我的心里早有人了。是我的錯，秋水。秋水聽出話語里的決絕，不知她說的心里有的這個人是不是哥哥，可哥哥早就去世了呀。愣一下，只好應道，好吧，你就住吧。

老屋里有三個房間，父親的房間現在空著，但凡父親用過的家具和床都搬到外面燒掉了，化為灰燼。哥哥的房間雖然原樣保存著，里面擺放著沒有用過的新床、新家具，以及藏著大美照片的抽屜桌。但哥哥的房間不適合大美住，秋水就叫大美住自己那間房。這間房是她的閨房，后來為了一家人回來留宿方便，曾換過一張大床。就在前不久，秋水回來拿大白菜。被小美邀請著喝了點酒，不好駕車，便在老屋留了一夜。這一晚上，她是跟大美兩個和衣躺在床上一起睡的，其實是說了一宿的話。就過去的一些事情做了些回憶，甚至還說到大美第一次來的樣子，秋水仍舊不忘夸獎，那時候你真是好看呀，水靈靈的，像剛打出來的嫩豆腐。說大美是嫩豆腐，的確是大美水靈白嫩，總是讓村里的男人心癢癢，想占點便宜，吃個“豆腐”。大美也夸獎了秋水，說她第一眼看到秋水也發覺好看，明眸皓齒的，一看就很大氣。說過秋水，自然就說到哥哥大軍，盡管大家都說了很多哥哥的好，就長相、性格，狠狠地夸獎了一通，可是，語氣、口吻都是十分沉重的，最后還是忍不住含著眼淚感嘆道，他真是可惜了呀，多好的人啊。

但有一個細節，秋水是借著月亮照在雪地反到窗口的白光里捕捉到的，那就是說到哥哥喜歡到斑竹園對著石洞讀詩，再是大美第一次看到他的樣子，大美的眼睛里明顯閃爍了，像星光一亮，好似想起了哥哥瞅她的熱忱的目光，以及那怕羞的紅臉。心中一動，好似被什么東西牽引到，將雙手摁在胸口上一陣猛咳。嘴巴里輕聲低喚著，秋水，好妹妹呀，秋水，謝謝你，讓我住進來。

4

跟秋水的電話一打通，大美忽然就明白了之所以要迫不及待打電話給秋水，告知鄒成強出事的噩耗，因為這會兒她的心境在很短的時間里已經有了跌宕起伏的變化，驚愕、惋惜、憤懣、解脫……最終，一切的情緒都像潮水退去，只剩天地一片平靜。喚一聲秋水，如釋重負般，語氣平靜地說道，秋水呀，他，他走了，在滴水巖摔下河壩，死了——

嘴角呢，還莫名其妙地牽動了一下，露出一抹自帶安撫的微笑，也有嘲笑自己一輩子糟糕的婚姻終于熬到頭的意味，緊跟著說道，他這是作死啊，剛下過雪，路上都是冰，他還要去見她！真是騷死了，明顯就是去找死！歹毒的話再次冒出來，大美驚訝了，自己從來沒有這么歹毒啊，雖然心中對他充滿怨恨，可也沒希望他死。所以我說嘛，他這個人早該死了！早死早安生！兩只手緊緊地抓著手機，好似正緊緊拽住的是秋水的手，以此獲取依靠和力量。語氣惡狠狠的，咬牙切齒般，只有這樣發泄好，她才體會到無力感正襲擊而來，腿顫抖著，差點沒有站穩，一個踉蹌，將身子靠在高低柜上依托著。

電話那頭一直沒有聲音傳來，可見秋水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驚愕到了，愣怔了一會兒，才開口回應，啊，怎么這樣？我今天中午還看見他的，他來買煙，還是第一次來我這買煙，以前都是直接從我店門口走過，去人家店買的。對了，他還特意嘲笑了我哥一通。說我哥不是男人……真是莫名其妙的。這是秋水的心里話，她真沒有想到鄒成強會拿一個死人嘲諷，和他過不去。哥哥三十三歲那年就意外去世了，是整個家里人的痛，父母飽受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悲痛，生命早已隨著哥哥的離開而離開……對于父親來說，最愧疚的事就是沒有早點給哥哥成個家，沒有留下子嗣。父親總是這樣哀嘆，他還是個童男子呀，他真是白來一趟世間了，我們有罪呀。好在父親不知道哥哥下煤礦前就患了癌癥，他去煤礦是故意賺養老金的，我的哥哥呀，太傻了……所以，當聽到鄒成強嘲笑哥哥“不是男人，不行”的話，秋水憤怒極了，罵了句，你這個砍腦殼的，怎么能這樣說話，你不得好死……

然而，很快，她將嘴巴閉上，罵不出來了，因為跟著鄒成強走到街上的眼神竟然找不到鄒成強了。他的兩條腿像竹簽細小，忽然間，細小的竹簽也沒有了，空了，只有一件黑色羽絨服隨著寒風一飄一飄的，甚是驚恐。不好的預感涌來，秋水趕忙對著垃圾桶吐了一口口水，收回了剛才對他的咒罵。所以，接到大美的電話，秋水被驚嚇到了，莫非真是自己咒死了他，無比愧疚道，啊，我也不曉得他真的會走啊，我不該罵他不得好死，是我不好。我就覺得奇怪呢，他走到街上，咋就沒有人，只有羽絨服在飄……突然，她醒悟過來，提高聲音急匆匆道，這個人是來收魂的，是來告別的，他的魂魄啊，早走了。

這個人啊，早沒了。幽幽地說完，秋水掛了電話。身子朝丈夫靠過去，一只手還挽進丈夫的臂彎里。怕冷一般瑟縮著。此時，她跟丈夫剛從超市關門回家，正走在夜深人靜、路燈孤單的街上。天寒地凍中，秋水聽到丈夫告訴她一個關于季節的消息：明天就立春了，明年是無春年。立春，無春，秋水嘟噥著，一時沒有分清，問丈夫什么立春，什么無春？她跟丈夫落在地面上的身影被路燈照拉長了，像踩著高蹺一般。

大美這邊，掛好電話就一動不動地看著插在白瓷瓶里的黃菊花。黃菊花是她白天剛去斑竹園里的石洞邊采來的。在這大冷天，石洞邊卻熱氣繚繞，溫暖如春，不僅黃菊花還開著，就連石頭上的青苔，以及邊上長的小草都是碧綠碧綠的。秋水在采摘黃菊花之前，會獨自在石洞邊坐上一會兒。石洞被巖石罩著，深不見底，神秘而悠遠，對著石洞里面說話，會產生連綿不絕和波瀾起伏的回響——可能這就是大軍喜歡石洞的原因吧，對著石洞讀詩，是不是就像里面有人在聽。她還想起，那晚被大軍帶到石洞躲了一夜，暗夜里，大軍就坐在身旁，溫暖又安全，是在鄒成強身上從來沒有的感覺。哦，對了，鄒成強去嘲笑他啥了，他為啥要去嘲笑他不是男人？

黃菊花新鮮地開著，芬芳四溢，黃光映在大美的臉上，像一層橘黃的光暈柔和地暈著。只有它看上去是如此美好，溫柔和寧靜，整個屋子也因此溫柔和寧靜下來，好似鄒成強的死亡已是遙遠的故事。吧嗒一聲，一滴淚水滴落到黃菊花上，像露珠在花瓣上滾動著，清冷、明亮，接著就被菊花的花蕊給吃掉了。一陣苦澀，大美終于還是忍不住聳著肩膀無聲地哭了。她的身影跟黃菊花的身影一起映照在墻壁上，但在腰身那里，忽然就斷了，導致上半身和下半身錯落開了。花枝顫抖，人影顫抖，亂哄哄的了。擱置在柜面上的手機一直在嘶叫，是女兒小美在催促她趕緊回去處理鄒成強的喪事。

5

要不要回去參加鄒成強的葬禮呢，應該是要回去的吧。

跟丈夫一前一后回到家，秋水頗顯疲乏，直接坐在沙發上歇息。按說，嫁出去的姑娘是不必回去參加娘家村子里的紅白喜事。大美電話來也不存在報喪的本意，但是既然知道了就不好不去。喜事不請不去，喪事聽到要自來。死者為大，敬死者，就是敬活人。況且，自己現在是老屋的主人，不去參加說不過去。加上心里對大美也擔心，從電話里聽得出，她的狀態不太好，一個離家二十多年剛回來不久的妻子，就要以妻子的身份來主事鄒成強的葬禮，怕是有些吃力。這些話大美雖然沒有明說，只要略一思索，秋水就體會到了。

關于大美，唉……

想著，秋水掏出手機打開抖音，找到“小美的日常生活”視頻號看了起來。

“小美的日常生活”是秋水關注的小美的視頻號，初衷是想看她到底會怎么拍老屋，老屋那么蒼老，屋里全是舊東西，落后了很多年。對于自己來說，屋里有父親親手打的家具，有一家人的歡樂時光，是親切的、溫馨的，對小美來說有啥呢？直到看到小美的視頻一期一期播出來，秋水服氣了。原來，小美要的就是一個舊，舊物、舊時光，讓農村生活更農村。退回去，是鄉愁，看似與世無爭，卻是世外桃源。秋水在每一條視頻的評論區里看到了很多人對老屋的極力點贊，再是表達了對住在燈盞窩的向往。

說來說去，還是小美會找點拍。把大美包裝成一個癡傻，弄個蓬頭垢面的造型，每天穿著件掉著領口的粉紅色粗線毛衣，廉價、輕浮，袖口處還有斷線頭。臉上凍得鼻涕直流，沒事還想把毛衣脫掉。因為她犯花癡了，想男人了。但每次只要大美撩起毛衣的邊角，小美就會焦急地撲過來，抱著她一口一個媽地叫著、安撫著。手落在大美的臉上捋著亂糟糟的發絲，輕聲柔語的樣子，好似在安撫一個智商只有三歲的弱智。待大美安靜下來，她就打一盆水來給洗臉、梳頭。孤兒寡母相互依靠。每一個鏡頭都在大美無比的癡傻中和小美的悉心照料下一一演繹，不得不感動于小美真是一個人美心善的好姑娘。有人就說愿意娶她為妻，愿意一起跟她分擔照顧癡傻母親的責任。當然，人們也眼尖地發現大美年輕時候的俊俏，不免帶著猜測性質的口吻進行奚落——這個人啊，紅顏薄命！年輕時候姿色是好的，肯定招惹人，才落得如今這般下場！你看啊，這大冷天，穿這點，我看她呀，恨不得不穿……

這就是大美現在的真實生活狀況，為了配合小美賺錢她得裝癡傻，人們有多么夸獎小美的真善美，就會說出多么惡毒的語言對她進行吐槽和侮辱。除此，還要免費為視頻號付出勞動力。說白了，小美啥活也不會做，視頻里的飯菜、家務，都是大美做的。但小美做了兩件一模一樣的紅棉襖，拍做菜的時候只拍大美的手和袖口，拍臉的時候才拍小美。混淆著拍，再通過小劉老師的剪輯，每一個視頻都是活色生香的，又溫情又暖心。但是，秋水看得出，就是扮癡傻，就是幫小美干活，大美也是心甘情愿、歡歡喜喜的。因為她對小美有愧疚，兩歲就丟下不管，要說鄒成強最大的功勞便是在家把小美帶大了，而她只能把打工賺的錢寄回來供小美讀書。其實，就是寄回萬貫家財也是無意義的，身為母親，這是不夠的，你都沒有陪伴過她一天，她過生日你不在，她嫁人你不在，她生病、考試，你統統不在。好在小美有出息，長得好看，還聰明，讀了大學，賺了錢，找了好丈夫，又夫婦齊心協力地給家里造了好房子。這本來是非常值得開心的，可有一天，大美看到穿著睡衣的小美胳膊上有三個煙頭燙的疤，外面世界的五彩繽紛和虛虛假假讓哪一個女人容易過？大美這個漂泊了半生的母親怎么不明白其中的辛酸，開始打心里心疼起女兒來，只要小美叫做什么她都會做。只是，沒有辦法在別墅里住下去，因為住在里面，她會睡不著覺，眼睛一閉上，小美胳膊上的三個煙疤就會閃現出來，如此龐大和猙獰，受盡屈辱。讓她心痛不止，徹夜難眠。

再是，大美覺得只有癡傻了，就不會如此痛苦；只有癡傻了，才能感受到小美的愛，才能跟小美碰手，才能跟小美親密，一起吃飯，一起挖野菜，一起過河，一起做飯，像一對正常的母女……鏡頭雖然騙人，但的確是觸碰到了小美呀，跟她親近到了呀。小美握著她的手，感受著手的冰涼，害得她只想反過來把小美的手握在手心里，給她暖和暖和。只是，剛想轉動手掌，鏡頭移開，拍攝完畢，收工了，小美的手迅疾從她手心里抽了回去，人也轉身離開，只留下一個冷冷的背影。大美一下子從夢境跌回到現實，身心一空，苦笑一下，眼淚汪汪地將一縷飛揚到臉上的散發拂到耳朵背后，以此掩飾內心的疼痛。小美打心里不想跟她親近，她是知道的，說不定，她還恨自己。

這些場景都是秋水上次回去親眼目睹到的，她也看出小美只是在利用大美拍視頻，并沒有真心接她回來安享晚年的意思。今后假如不拍視頻了，大美將怎么辦？如此一想，秋水對待小美的感情也就變得復雜起來，總覺得她不應該這樣對待自己的母親，不應該拍些騙人的東西出來，可又深知自己沒有權利去說什么，只能打心里心疼大美。再加上她也是真心感激大美的，大美把老屋照看得是真的好。每一次從視頻里看到，都有種父母還在世的感覺。炊煙裊裊、瓜果飄香，狗吠雞鳴，完全再現了老屋曾經的景象。就連哥哥的房間，她也會像父親那樣每天進去擦拭，把屋子拾掇得窗明幾凈，像哥哥又活回來了。只是，偶爾秋水會恍惚，會覺得她落在家具漆面上的手，總像是撫摸在哥哥的臉龐上，令她熱淚盈盈。而再看到她站在抽屜桌前摩挲小銅鎖，上一遍，下一遍，左一遍，右一遍，……好似在想這把鎖里到底鎖了什么，她一定猜不到鎖的是她的一張年輕時的照片。

之后，又見大美把手指落在家具的雕花上撫摸，看到八仙過海了，就自言自語說這個雕得真好啊，你爹的手藝真是好，你看，何仙姑跟真的一樣，能飄能動呢，怪不得人家都說你爹是世界上最懂木心的人，他把木頭雕出了花，把全部的希望都寄托給你了……

看到此時，秋水早已是淚眼婆娑。抬頭控制了一下情緒，把眼淚堵在了眼眶里。跟端著菜走來的丈夫說道，明天你請個假看店吧，我得回去一趟，你剛電話里也聽到，鄒成強走了。我怕大美一個人應付不過來……他是從城里回去的，那個地方，還摔死過劉燕的男人，沒想到他也從那里摔下去了。聽說腦殼都摔了一個窟窿……

打一個冷戰，秋水止言了，身上頓時起滿雞皮疙瘩。又有了半夜接到哥哥在煤礦出事的電話的感覺，當聽說哥哥被埋在井里，腦殼被塌方壓扁了，她的眼前頓時就出現了一個血肉模糊的腦袋來——這，這太殘忍了！

6

把超市的鑰匙給了丈夫，秋水準備出發回去。以前的郊區，現在已是高樓林立的新城，秋水對自己現在的生活是非常滿意的。人嘛，要知足。只是，在給鑰匙的時候看到丈夫發鬢上的白發，禁不住一陣心酸，嘀咕道，一晃我們也年過半百了啊。但這句話她沒有讓丈夫聽到，這個男人疼她，脾氣好，溫潤如玉，經鄒成強一對比，更勝一籌，讓她很是珍惜。坐在車里便又看了一眼丈夫的背影，這才駕車正式出發。

一場大雪后，太陽還沒有出來，好似又要下雪了，天陰沉沉的。回燈盞窩的路是順著藍河從山體上開鑿出來的。山上的樹木掉光了葉子，灰頭土臉的，怕冷一般地瑟縮著。裸露的巖石總叫人擔心會不會掉下一塊石頭砸到車上，路下面是懸崖，懸崖下是藍河。轉彎處，總會有一塊路牌在提醒：注意落石。

秋水將車速控制在五十碼左右，慢慢地行駛，只要一上這條路，她就會想起在路上工作的哥哥來。看到一棵樹影，就總覺得哥哥佇立在那里。樹影越來越小，越來越彎曲，就成了哥哥彎著腰扒拉著薅鋤在道路上清除路障……那時候的路況不好，連水泥都沒有澆筑，車子一過，灰塵滿天飛。哥哥在灰塵里只是一個渺小的黑點。還常有垮塌事件發生。一垮塌，山石就堵在路上，將道路從中切斷。用父親老詹頭的話說，這個活啊，還不如在家種地。去煤礦挖煤也是苦力活，不但苦，還危險，可還是吸引人去，為啥，因為挖煤能掙錢呀。哥哥每天在路上吃灰，做一個道班人，錢掙不到幾個，他圖的是什么呢，秋水直到現在也沒有想明白。

熟悉的小白屋出現在眼前，成為陰沉的天空里的一點醒目。“藍河道班”四個紅字寫在墻壁上。在這里哥哥曾經有一間宿舍，前面有一條小路直抵河邊，可以直接下到藍河里洗澡、洗衣服。將小白屋建在此處，大概就是看中較為平坦的地勢，便于工人下河清洗。就是在這個宿舍里，哥哥把被鄒成強打得渾身淤青的大美藏匿了一個星期。酒醒之后的鄒成強騎著摩托車跑進跑出地找大美，像個瘋子一樣。見到沉入在灰塵里埋頭干活的哥哥，就把車子急剎住，用一只腳撐在地上問，喂，你看到大美沒有？哥哥不停地干自己的活，假裝沒有聽到，鄒成強就再“喂”了一聲，哥哥依舊沒有理會。鄒成強火了，罵了句“你聾子啊”，轉動油門疾速駛離。嘴巴里吐出一口黑痰，罵道，媽的，都是灰！

大美躲在哥哥宿舍里的這一個星期，不僅養好了臉上的淤青，還讓她通過紅腫的眼睛看到了哥哥對她的清澈的愛——哥哥每天都在蜂窩煤上煲湯給她喝，還帶她去藍河洗澡。她在月光下洗澡，哥哥坐在石頭上幫著看人。大美白皙的皮膚被皎潔的月光照耀得熠熠生輝，哥哥卻也沒有轉身偷看。坐在石頭上的身影跟石頭一樣一動不動。但他真的沒有心動嗎，這個估計只有他自己知道。臨走的那晚，大美坐在單人床邊，喚他過去，眼神灼灼。哥哥將頭埋在鍋子的熱氣里，假裝沒有聽到。大美就說，你是聾子呀。哥哥抬起一臉的熱氣，憨實地笑笑，說，這個湯我放了當歸紅棗，你等會兒多喝點。明天你走了，我就再也燉不了了。這句話，已經算是道別。大美一把脫下衣服，賭氣道，我不喝了。你的好心我領了。

你哥呀，真是一個靈魂干凈的人啊，我不配他，我不該玷污他——大美那天晚上就這樣拉著秋水的手捂在胸口激動地說道。

莫非，鄒成強嘲笑哥哥不是男人，就是因為哥哥沒有跟大美怎樣？這事鬧的……

蹦跶一聲，一粒小石子落在前面擋風玻璃上。秋水一驚，抬眼看向玻璃，玻璃上果真有米粒大小一朵碎花。雖然不影響開車，卻叫人警覺，秋水立馬收回思緒看路，不敢再胡思亂想。很快，就在前面的路上看到一塊大落石。倘若不立馬減速繞過這塊石頭，車子會直接撞上去，要命呀……好在秋水靠多年的駕駛經驗立馬踩住剎車放慢車速并迅速朝左打一下方向盤，有驚無險地避開了落石。然后，又驚慌不已地將車靠邊停下，打開雙跳，試圖緩一緩再走。想想，看著石頭，又怕撞了別人，就走下車，將石頭挪到路邊。做好這一切，秋水將手揣在口袋里到路邊站立了一會兒。寒風吹到臉上，如刀割，神思便沒有那么恍惚了，河邊還有厚厚的積雪落著。慘白的積雪，像白癜風禿禿斑斑的，使得眼前的山川丑陋不堪。

上車前，秋水用手去摸了一下玻璃上的碎花，像敲擊的冰面，炸開了花，卻沒有破裂。整塊玻璃上就落下一朵玻璃花開著，雖然刺眼，卻一直在提醒秋水注意集中精神開車。莫非，是哥哥在袒護，他拋出一粒小石子救了自己……秋水再次感受到哥哥的愛，確定是他的亡魂拯救了自己，破財消災……腦海里頓時涌現出丈夫憨厚而誠懇的目光，女兒甜美又歡樂的笑容……并就剛才的事回想一遍，甚覺后怕。

車子開到滴水巖，就要左轉進入盤山公路去燈盞窩了。這條入口稍微開得有點急，但也沒有辦法不急，因為山勢過于陡峭只能急。但可以借滴水巖水電站門口的場地把轉彎的弧度拉大，只要開慢點也是沒有問題的——可見鄒成強肯定著急忙慌才出事的。不過，整個滴水巖這塊山勢都很險峻，有種大起大落的暴躁感。拋開建造滴水巖水電站的這塊平地，其余部分，如刀削一般，嘩啦一下子筆直地切下去。所以，路邊的護欄是用水泥澆筑的石墩。當年劉燕的男人開拖拉機拉化肥，半路遇到暴雨，眼睛被雨水沖刷著，沒看清路況，硬是將懸崖當平地走了……唉，劉燕這個可憐的女人啊，怎么兩個跟他有關系的男人都從這里出事了，她真是克夫呀。

秋水剛將車子停到水電站門口，便見劉燕穿著一件黑棉襖站在石墩邊，如石墩子一動不動。背后的山壓著她，前面的峽谷逼著她，山勢的逼仄與擠壓同在。造成藍河在這里有一個大轉彎，河流也寬闊了不少，且幽深，河水湍急，轟隆轟隆地，有種震耳欲聾的聲響，像是從地下冒出來的聲音。水電站建在這里，看中的就是大水流。可是，水流再響，落到路邊的身影上，就靜止了，沒了生息，她不會來尋短見的吧？

劉燕……秋水招呼一聲，快步走過去拉住她的胳膊，手心里宛如捏著一截枯柴，分外脆弱，生怕捏重了，會斷掉。

7

劉燕也是回來參加葬禮的。不管是作為相好，還是身為自家人，她都應該回來參加鄒成強的葬禮。自家人嘛，紅白喜事都是要沖到前面幫忙的。可她站立在路邊的樣子，像石墩子杵著，并不急著趕回去。這令秋水有點想不通，再看到她腳邊放著一個手拎包，看來還是剛從班車上下來。班車坐到滴水巖，剩下的盤山公路怎么回呢？現在很多人如果有急事會直接從城里叫車回去，交通是真的方便了。冷風呼呼地吹著，割裂著臉頰，還如刀片鉆進領口，到胸口割裂著。秋水跟劉燕同時打了個寒戰，秋水說道，這個地方的風吹到身上陰颼颼的，好冷哦。繼而彎下腰，拎起地上的拎包，說道，劉燕，我帶你回去吧。

劉燕遲疑一下，說，好，我跟你回去。是呀，總得面對。

看來她真是害怕回去，害怕回去面對大美吧，畢竟嫁來的第一天就叫了人家堂嫂，如今出這種事太難堪了，就算鄒成強可以出事，可也不能偏偏從你被窩里出來就出事呀，太不走運了。劉燕哆嗦著嘴唇，喃喃自語著，木木地被秋水帶到車上，再被安全帶束縛在座椅上。她是真的瘦，像氣球被放了氣，安全帶壓住棉襖，整個人就憋了下去，小小地瑟縮著。苦茶色的臉上，嘴唇蒼白的烏紫著，皺皮疙瘩的，雙目滯重。車子剛轉上盤山公路，秋水用余光逮到她看著自己，似有話要說。謝謝你……只是，嘴巴一打開就漏氣了，儲藏在肚子里的奔涌會順勢而泄，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下來，她就這樣咬著手背輕輕地啜泣了起來。

明顯，她也是不想在秋水面前哭，可是忍不住，淚水像決堤的水，只想跑出來，關不住了。嗚咽之聲，帶動著肩膀猛烈地抖動。傷心、害怕、絕望，盡情交織。秋水抽出一張紙巾遞過去，繼續目不斜視地專心開車。實在不知道如何勸，劉燕不是大美，可以享受女主人應該得到的“節哀順便”的問候與擁抱。至于劉燕哭鄒成強，該怎么勸，勸的話該怎么拿捏，秋水覺得這太難了。

哭過一陣，心緒就平復了一些。也可能是車內的溫暖讓她體感好受了些，將餐巾紙捂在鼻子上擦了一把鼻涕，順勢將一束散發夾到耳朵背后。也只是略微一整理，臉上清爽了許多，露出的鼻翼透露著決絕的氣息。劉燕開口說道，二十年前，一個暴雨天，我男人開手扶拖拉機送化肥，那雨啊下得太大了，眼睛里都是雨水，看不清路，就直接將拖拉機開到河壩去了……

這件事秋水知道，并且，昨天接到大美的電話，心里就一咯噔，為啥鄒成強也會在滴水巖翻車？秋水相信，大美也想到這點，因為兩個人同時沉默了，但都沒有就這個“奇怪”說出來，說來說去，還是覺得劉燕最難，這個女人的命可真硬。大美的心軟了，秋水的心也軟了，不忍心將疑惑道破。

我今天來就是想問他一句，為啥要把鄒成強拉下去，他這是要害死我啊，叫我以后如何做人？你都走了這些年了，還有啥想不開的，強哥照顧了家里這些年，我們要感謝他呀，打田啥的都是他來做的。他也沒有大家說的那么壞，他，他哪里看得上我，他只是想有口熱飯吃，我也不曉得怎么回報他……

秋水聽到劉燕的嘀咕，還是禁不住一驚，聽出她說的都是早逝的丈夫，對他充滿了譴責，認為鄒成強的死是他拉下去的，她怎么能這樣推卸責任？便不打算理會劉燕。

我對不起大美嫂子，我要跟她道歉，是我的錯，我不該跟她搶強哥，可是，他們是離婚了的，我，我是寡婦，算是你情我愿……

在劉燕看來，鄒成強是離異男，她是小寡婦，這樣的兩個人在一起是水到渠成，相互成全。她不知道的是，鄒成強是個■包，嘴巴上喊著離婚，實際上是死也不肯離。大美告訴過秋水，她說鄒成強說的，你生是我的人死也是我的鬼，離婚，休想！要把大美拴在身上一輩子，大美反正在外面打工，離婚不離婚區別不大，也就沒有急著催鄒成強辦手續。就像沒有辦結婚酒一樣，沒必要注重形式。想他真要看中女人想結婚了，會找自己辦手續的。只是有一點令大美想不通，千算萬算，沒有想到他跟劉燕好了，記得劉燕剛嫁來那天，他就嫌棄地說過咋這么黑，就是一個黑炭么。順便還揪了一下大美的臉頰，美滋滋的，可見娶到大美，他打內心驕傲。

我這次回來，主要是來跟大美嫂子道歉的，無論如何，都是我錯了，她也是可憐人，被強哥騙回來，秋水，你不曉得強哥打她真下得了手，一瓶子砸下去……

秋水開始煩躁，后悔帶劉燕上來，只覺身邊坐了一只黑烏鴉，呱呱呱的，太聒噪了。也聽出來劉燕一直在逃避，這是一個有心計的女人，怪不得大美會如此恐慌。喚一聲劉燕，秋水打岔道，劉燕，你跟大美嫂子的事我不好插話，但我知道滴水巖這個地方山勢險峻，當年修路，雷管就炸死過人。后來修水電站塌方，消防車來救人，車在轉彎處也出了事故……有人說修路破壞了山脈，沖了，當然，這都是迷信，但這個路段的山勢兇險，容易出事。你也不要想太多，給自己壓力，世上的事都有因果報應，你能心懷愧疚，是好事，大美會懂的……

秋水實在不忍心劉燕把鄒成強的死因推卸給她早已去世的丈夫。不想，劉燕眨巴下眼睛，繼續自說自話道，我錯了就是錯了，我不該讓強哥來看我，他電話里說我給他買的衣裳正合適，我就開玩笑說那你穿給我看看，他要是不來就好了，就不會出事，最近的天氣太惡劣了——你看，這路上都是冰，你也開慢點啊，我，我暈車了。

路邊上，正好有一條給稻田灌水的小渠，水從石坎上流下來，濺起的水花凝結成厚厚的冰白花花地落在地面上，像一塊很厚的豬油油光閃亮。秋水將兩只手緊緊地抓在方向盤上，生怕輪胎打滑。車開得十分艱難，但她還是故作輕松地回應了劉燕一句，你能這么想，對大美就是最好的尊重。她應該會原諒你的，畢竟是鄒成強自己跑去的，腿長在他身上，心也長在他身上……

不待秋水說完，劉燕否認道，不，他的心不在我身上，他只是憎恨大美嫂子，老說他騙了她，大美嫂子另外有人……胃部一陣翻涌，她連忙用手拍著胸口，臉色煞白。突然，頭一伸，一大攤污穢從口腔里噴出來，吐在她自己的雙膝上。她是真的暈車了。秋水摁下車窗通風，正好看到一幢紅色屋頂的大房子出現在眼前。房子依山而建，紅色琉璃瓦十分顯眼，門口來來往往地走動著好些披麻戴孝的人。邊上，就是劉燕家的小房子。

8

桑樹梁是靠一棵老到空心了的老桑樹而得名的。一棵擁有幾百歲的桑樹，肚子全空了卻活得無比茂盛，真是奇妙。空心里還長出了綠油油的藤蔓朝上爬著，估計是被風或鳥帶來的種子落地生根才有的結果。爬藤順著灰褐色的主桿纏繞著、依附著，綠意覆蓋在干枯上，與頭頂的葉片同樣欣欣向榮。樹下有人來上過香，地上有一大把沒有燃盡的香支插著。估計是有人出門或建房，來樹下跪拜過，生病了也會來拜，以求平安健康。

以前去大美家會經過秋水家，現在小美重新買了地皮造了房子，跟秋水家就隔開了。秋水直接將車開到桑樹梁，下一個坡，見一根劈開的竹子騰空插進溪水里，溪水從竹子里流下來，過濾掉砂石，顯得異常清澈。這里就是大美和劉燕兩家的打水處。秋水將車停下，讓劉燕下車洗漱一下，她現在的樣子實在太邋遢了。待劉燕下車，她也跟著下車，抽出車里的墊子，拿到竹簡下沖好，搭在石頭上晾曬。然后靠在車門上等劉燕。一輛車子駛來，定是引人注目的，簇擁在大美家門口的人都朝這邊張望著。待見車停下來不動，又覺得奇怪，這大冷天，咋洗冷水臉呢？

不過，小美的房子建造的的確惹眼，紅色琉璃瓦、大陽臺、羅馬柱，干掛石材，大氣磅礴，卻又優雅端莊。顯得隔壁的劉燕家過于單薄和寒磣，跟劉燕與大美對比一樣，一白一黑，一美一丑，可是，美如何，丑又如何，鄒成強還不是跟劉燕好了，據說對劉燕比大美還好，一根指頭也不敢碰一下，到底是偷來的香……

吵鬧聲突然傳來，像鞭炮，噼里啪啦地炸上了。一撥人從劉燕家的大門里沖出來，一個女人被小美薅住頭發拖了出來，女人一邊掙扎著一邊大叫著，還在不停地咒罵。小美也很憤怒，氣咻咻地跟女人吼道，你自己說說，你媽像不像腔？到這時候連影子都沒有一個，她害死了我大，一點歉意都不表，你叫她回來，我要她給我大磕響頭道歉。你們一家人都不是好東西，老的不正經，小的不安分，別以為我不曉得你們在干嗎，就想騙我大的錢……終究，小美還是去找劉燕的女兒干起了仗，小美明顯已經知道父親去過城里了，怪不得劉燕磨磨蹭蹭地不敢回來，她怕的人原來是小美，小美的聲音繼續傳來，她不叫我大去，我大就不會出事。在燈盞窩是管父親叫“大”的。

劉燕也聽到小美的咆哮，此時她正用雙手捧起溪水澆到臉上洗臉。接著，又傳來她女兒喊疼的哭聲，一個激靈，隨即將手撒開，一捧水直接從臉上澆到胸口，打開喉嚨放聲大哭了起來。并迅速轉身，一邊哭一邊喊著大美，我對不起你呀！嫂子，直接沖過去跪在大美面前痛哭流涕地拉著手說，對不起，對不起，嫂子，都是我的錯，跟我女兒無關呀，求求你放過她。轉身，又朝小美連連道歉，并用手去拉小美拽著女兒頭發的手。讓小美有脾氣都朝她發。小美見劉燕回來了，也就松了手，劉燕的女兒立馬站起來躲進人群里。見女兒安全了，劉燕繼續轉身回來拉著大美的手求諒解，涕泗滂沱。大美呆呆地，好似被她的哭聲嚇到了，哪有這么會哭的人？忽然，肩膀被小美推搡了一下，小美催促道，你也哭呀，你被人欺負了，你咋不哭？凡是女人都會哭，就你不哭，你傻不傻呀？你看人家哭得多厲害！多會哭！

你要曉得，是我的大死了，是你的男人死了，人家都在哭你咋不哭……

劉燕的放聲大哭，小美的憤怒質問聲，將屋里在忙的人都引了出來。頓時，院子里圍滿了黑壓壓的人。劉燕真的很會哭，哭聲還特別響，震耳欲聾的。嘴巴里還不停地哭喊著，強哥啊，你咋就走了，你來說說，讓大美嫂子怎么處置我都行啊……說來也奇怪，在劉燕號啕大哭下，小美竟漸漸安靜下來，圍觀的人也開始流眼淚，被感染到陷入在鄒成強離世的悲傷中，還有人在輕聲感嘆。唉呀，真是太意外了，他開摩托車多少年了，那車在他手上就是玩具——真是可惜了，六十都沒到。

大美依舊穿著那件粉色掉著領口的粗線毛衣，臉上凍得烏紫烏紫的，頭發蓬亂，像是匆忙從老屋的拍攝現場趕過來。癡癡傻傻的不知如何面對。手任劉燕拽著、甩著、晃著。大概見大美沒有反應，劉燕就去抓毛衣下擺扯，這件毛衣不知小美是從哪里找出來作為拍攝視頻用的服裝，根本經不起拉扯。一拽就被拉大了，里面空了，露出一片白皙的胸口。在大美半裸的胸口中，劉燕哭得更是聲淚俱下、如泣如訴。

大美則像個木頭人一樣呆立著，木木地看著劉燕大把大把地甩眼淚和鼻涕，不明白她為什么要這么哭一般，她到底在哭什么呢？屋里的嗩吶聲響起，再是幾聲鑼響，樂隊開始奏樂了。循聲看去，從敞開的大門里，一尊黑黝黝的棺材正停在堂屋。看來鄒成強已入棺。一盞長明燈在棺材下面裊裊，一明一暗，像鄒成強蹲在那里抽煙。劉燕的哭聲戛然而止，好似喉嚨里裝了一個閘門，打開閘門，哭聲起，閘門關上，哭聲就斷氣了。干脆利落。她不哭了，世界靜穆得可怕，但這只是一個短暫的停頓，為接下來更為激揚的哭泣做的一個短暫的聚氣，于是乎，一聲更大更具有爆發性的哭泣響徹云霄，啊，強哥啊，你走得太慘了呀，你好叫人心疼啊……

人隨即就想朝棺材撲過去，但她的肩膀立即被小美的男人胡成兵拽住，誓死要阻止愛人相擁一樣，你不要給我動，你有什么資格進去！看來是連屋都不給劉燕進了。

你，太丟人現眼了。我沒你這個媽。女兒對著劉燕吐掉一口唾沫，冷冷地丟下一句話，拔腿跑了，小美在背后喊道，莫讓她跑了，她還沒給我大磕響頭！

不過，小美的喊話在劉燕激揚的哭聲里，顯得過于羸弱，劉燕好似用了畢生的力氣在哭，瘦弱的身體爆發出大能量，哭出了高歌的質感。像一個人在盡情地歌唱。哭聲由痛哭流涕排山倒海穿云擊石之勢，漸漸有了婉轉旖旎和哀痛欲絕。跟大美不悲不痛的癡傻表情形成鮮明對比，人們終于有了看笑話的感覺。說到底，這下好看了，相好的來哭喪了，大美咋癡傻著一動不動？她為什么不打她，她怎么這么癡傻啊，任由她哀號……七嘴八舌地議論中，有人替大美哀嘆，也有人在嘲笑大美太癡傻。

9

劉燕的哭聲還是太招搖了，秋水蹙緊眉頭，禁不住有些煩躁。同時，又擔心大美穿得這么單薄會凍壞，氣溫是越來越低了。便朝大美走過去，自顧自扶她回屋。也不知是不是感念秋水帶自己回來，還是哭累了，見秋水來扶大美，劉燕便松了手。秋水扶著大美剛走出兩步，只聽到啪一聲響，回頭看到劉燕扇了自己一個耳光，跪在地上三叩九拜了起來，倒是個會撒潑會演戲的人。圍觀的人也被哭煩了，跟隨大美進屋，主事的人也想起該催促大家各忙各的去，便吆喝著吩咐了一通。剩下的客人也被安排烤火喝茶打牌了。所謂的紅白喜事本來就是大聚會的時刻，嗩吶聲聲，大鑼小鑼哐啷哐啷著，一個男人大喊一聲，來，加炭了。炭火亮汪汪地，把屋子亮得暖暖的。

葬禮總算是能夠正常進行了。

大美，火紙放哪里了？大美，豆腐干買得夠不夠？大美……來幫忙的人就手頭需要的東西找大美問著。大美機械地應著，轉身跟詢問方一起東找西找著。顯然，對于這個家，她是陌生的，跟別人一樣是個外人。屋里的東西她也不熟悉。還不如對秋水家的老屋，要啥都知道，還都是她親手收拾的。可她也不敢冒然去問小美，小美正在里面跟村長和小劉老師談話，正在就接下來的臘肉干銷售怎么大批量帶動而商討。

……好不容易，第一輪宴席開始上菜，趁這個空閑，終于清靜下來的大美去了一趟房間。秋水以為她是要去喘口氣，歇息歇息，便沒有跟上去。到這會兒，她還沒有跟大美直接說上話，想好的安慰話更是沒有派上用場。耳邊，劉燕的哭聲不斷地隔著人聲、嗩吶聲傳進來，像潛伏在黑夜里的貓頭鷹的叫聲，時斷時續。充滿不安。秋水目送著大美回到二樓的房間，只見身影被白色木門吞噬。一片白堵在眼前，如蒼白的語言，就想真要跟大美說話要說點啥呢。只言片語的安慰，沒有多大的意思，單憑她想堵住劉燕的哭聲也是徒勞的，到這會兒，誰都聽得出來，劉燕的哭是在表演，看似情真意切悲傷哀痛，其實是在為自己解脫，不給小美找她麻煩的機會。她心里有數，這個小美不好對付，是個尖辣子。就是沒有想到，此刻都在煩她的哭聲，把人的心都哭煩了。反倒大美的把悲傷留給自己的沉默式的悲傷，看了叫人特別替她難過。

終究，人們還是展開懷抱，想起大美過去的好，就像人們說的，鄒成強真是眼睛瞎了啊，大美多好，不僅人俊俏，還賢惠，要是好好待人家，一輩子多幸福啊……

就在這時，大美從房間里出來了——出來的是大美嗎？秋水著實被眼前的人驚呆了，這已然是另外一個人了，像第一次看見大美被鄒成強帶回來，白凈的臉上明眸皓齒，白嫩如新出來的嫩豆腐……洗漱好，并脫掉那件不合時宜的、標榜著輕浮的水紅色粗線毛衣的大美終于活回了自己，散亂的頭發已經綰起，還用一只亮晶晶的發夾夾著。臉上搽了粉，嘴唇上涂了淡淡一層唇膏。嘴唇紅潤了，臉上的氣色也好了，紅白細嫩了。晃著一層流蘇的黑色羊毛圍巾披肩下，是一件墨綠色絲絨連衣裙，圓領口的裙子，寬松地晃蕩在身上，細細的絨毛被燈光折射著，盡管略顯臃腫，卻是柔和美好的——估計是把老底子的好東西都找出來了，也許，她一直為自己準備著一條漂亮的裙子，總想有一天用得上。反正此刻，她看上去是那么美。這就夠了，不是嗎？

手里，捧著一把黃菊花。黃菊花一看就是從斑竹園里的石洞邊采來的。花朵飽滿，色澤明亮，香氣撲鼻。她是要把黃菊花獻給鄒成強？怎么能用哥哥喜歡的石洞邊的黃菊花給鄒成強呢，雖然是野菊花，哪里都可以長，但長在哥哥救過你的石洞邊不就是哥哥的嗎？秋水默默地為哥哥抱不平，總覺得哥哥不劃算，怎么說大美是個有夫之婦，喜歡她太虧了。就在秋水為哥哥不服氣間，竟又覺得此刻的大美像一個美麗的新娘一個出現在葬禮上的新娘，她的身邊，正走著穿著黑色襯衫身姿挺拔的哥哥，他們攜手在朝自己走來，郎才女貌，幸福美滿……

顯然，大美的出場驚愕了眾人，好似人們已經習慣癡癡傻傻、蓬頭垢面的她，對于眼前這個拾掇到清爽美好的女人無法確定一般，都看愣住了。或許，也覺得她不應該在這個時候拾掇得這么漂亮，要知道丈夫就睡在棺材里啊。小美就是第一個表現強烈的人，一步跨過來，盯著大美怒斥，你在干嗎呀，大還在棺材里，你咋就弄成這樣，就不怕人家說你老毛病又犯了？你真叫我丟人！

小美的口氣像一個嚴厲的母親在訓斥不懂事的女兒。大美被訓斥的臉上一陣白一陣紅，但眼神平靜，端端地凝視了小美一眼，從身邊走過。小美第一次看到如此決絕的眼神，竟有些害怕，心虛地松開手，無奈道，我咋有你這樣的媽啊？

大美溫和地一笑，沒有理會小美厭棄的態度，徑直走到秋水面前，說道，好妹妹，求你來給我做個證人好嗎，我要跟鄒成強離婚。說著，就伸出另一只手牽起秋水的手，朝棺材頭走去。跟死人怎么離婚？秋水看著她手中的黃菊花不知說啥好。黃菊花搖曳，如風拂過。忽然，她與大美淚光盈盈的眼眸對視上，頓時就被感動到，被無言的深情和堅強震撼到。兩只水殼跟著爬上眼眶，淚眼朦朧中，秋水看到有兩個大美站在眼前，她們正翕動著嘴唇在說話，我和鄒成強離婚了，很早就離了，但他一直想辦一個離婚儀式來告訴大家，說是就當是補給我的結婚典禮，為了了卻他的心愿，今天我給他穿上了白襯衣、黑西裝入棺，我也換了一條裙子，就當是給了各自一個交代吧——說著，轉頭看向不知什么時候進來靠在門框上大肆哭泣的劉燕，含著淚繼續說道，一切都過去了，今后都好好地過日子吧。

大美的聲音是如此的輕描淡寫，卻震住了劉燕，哭聲戛然而止。屋內，鴉雀無聲，所有人都默默地看著大美將黃菊花輕輕地放在供桌上，鄒成強帥氣地笑著的遺像被一只黑框裱著。黃菊搖曳，鄒成強在相框里看見了，嘴角一翹，笑得異常張狂和吊兒郎當。遺像居然選的是鄒成強年輕時候的一張照片。大美將雙手垂立在小腹前，莊重地說道，安心地走吧，今天我還是你的新娘……

這句話雖然是對著鄒成強說的，秋水卻感覺另有意思，只是，暫時沒有心思去分析另外的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面前的大美讓她覺得虛幻，同時，不得不肅然起敬，對她終于真實地活回自己而欣慰。死一般的寂靜中，有人悄聲在嘀咕，你說，她咋傻成這樣了，可憐呀，怎么在這個時候犯花癡？

哎呀，她傻了好些年了，你不是不曉得，不過，她生了一個好女兒，把她照顧得很好——對了，你可有看小美的那個視頻，據說她現在一天能賺很多錢，臘肉干賣得好得很。這閨女比她媽厲害呀！

終究，大家還是認為大美是真的癡傻了，不然在鄒成強的葬禮上搞啥結婚離婚的？也就相信了小美拍的“小美的日常生活”視頻里的“真相”——如此一想，事情就簡單多了，不禁又可憐起大美來，這多年輕俊俏的一個人啊。至于劉燕是什么時候離開的，沒有人留意到。秋水微笑著看向大美的眼睛里，慢慢地流下一行熱淚。

責任編輯 晨 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