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遇到困難請不要害怕,再堅持一會兒。往前走,穿過黑暗,不遠處就是黎明。
——李皮皮
1
師父常說,這燃燈堂里,一不教規矩,二不傳絕學,三不透秘寶。想留可以,想走,也可以。至于誰想走,誰想留,師父沒說,只模模糊糊地說了這么半截囫圇話。
至于走去哪兒,師父也沒說。這話倒叫英娘想不明白。她琢磨來琢磨去,嗨!師父怕不是嘴饞了,大約又想摸下山門去打酒喝罷?
可今兒又不是十五。
只有每月十五,英娘才會背上竹簍,將堂里栽種的瓜果蔬菜背下山,背到村鎮的集市上,換點米面糧油。順便,再給師父打點酒解解饞。
就說,誰家的師父是這樣的啊?任誰家的師父,都不會光顧著一味躲懶呀!可自打英娘有記憶,師父就已經是這樣了。
平日里,跑腿的、算賬的活計,都是英娘的。不過,要真說起這些個跑腿活,也不是全無好處。
燃燈堂地處高勢,建在離村鎮十來里的半山腰。據說,它的前身是一座皇家佛寺。百年前,專給身份特殊的出家人清修用的。
要從燃燈堂下山,需要經過竹林,再轉小徑。在山里約莫轉個一炷香的時間,就到了。英娘自小在山上長大,在林間穿梭,腳程快。別人需要走上一炷香,她只用一盞茶的工夫,就能到。
這日子一長,除了傍身的拳腳功夫外,英娘倒真學了些本事。算賬、認字也不在話下。
“挺好,挺好!”師父滿意極了。英娘不知,師父是夸她好,還是夸今天新打的酒好。
“都好!都好!”師父擰開酒葫蘆塞,大口喝酒。仿佛這世上就沒有煩心事,也不該有煩惱。
倘若問他:“師父,明日我下山去,再也不回來了可好?”
“都好,都好。”
“師父,上元節集市,我看中了貨郎擔子上挑著的花燈。有兔兒的,有鯉魚的,選哪個?”
“都好,都好。”
“師父,我想……想隨你姓,好不好?”英娘小心翼翼地問。
“都……不,不好不好!”師父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似的。
2
英娘沒有姓,是撿來的。
十五年前,師父獨自行走江湖,剛云游到此處,就見一破寺。待師父走上山,撥開竹林,方看得更加真切。
寺廟壁畫脫落,佛像坍塌,一派殘破之相,好不凄涼!師父拔腿欲走,卻隱隱約約聽見一陣哭聲。
那哭聲強勁有力,仿佛舍不得這四季斑斕的日子,舍不得這天高地闊的人間,才一個勁兒地哭。
師父只是站著,卻不動。那哭聲像有靈性一般,察覺了。于是,哭聲一陣陣,像層疊的浪頭,往人身上撲,撲得叫人不忍卒聽,被鎖住手、纏住腳,一步一步往前走。
一尊破碎的佛像旁,竟丟著一個襁褓。打開一看,里頭有一個孩子。
好聰明的一個孩子喲!見到哭聲引來了人,竟一聲也不哭了。好漂亮的一個孩子喲!她睜著一對漂亮的眼睛,烏溜溜地轉動著。她只管用這對像被山泉水洗過一樣清透的眼睛,看著來人。
一直看到人心里發軟,眼睛發酸,就再也無法將她拋下。
師父撿了她,又給她起了個名字,叫英娘,是盼著她能像春天的禾苗一樣英姿勃勃。
可孩子們哪里懂這些?
村鎮的孩子都笑英娘是個沒娘養、沒人要的野孩子。只要英娘下山去,他們逮著機會就圍住英娘,朝她丟石子。
我可不是野孩子!英娘想。她有師父,她就不是野孩子。
3
可孩子們不聽,依舊“野孩子”“野孩子”地叫她。
叫得英娘心里騰起一股火,燒得她坐立難安,燒得她全身憋著一股勁。那股勁在身體里橫沖直撞,關不住了,要關不住了!
等一顆石子再丟過來,正正好砸在額角時,英娘爆發了。她那雙眼,像燒昏了似的,又紅又濕。
可她沒哭!
非但不哭,英娘還把背簍一摔,像一頭被激怒的小豹子,“呼啦”一聲沖進人群,揍得對方哭爹喊娘。直到憋著這股勁,直到回了燃燈堂,英娘才覺得委屈。接著,委屈又變成了一根針,細細的,專挑英娘柔軟的地方扎。扎得心里又疼又酸,扎得眼眶又酸又疼。
她扁扁嘴,委屈和著眼淚,“唰啦啦”地從眼睛、從鼻子落下。
說到底,她也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孩子嘛!
這回,師父什么也不說了,說什么也不好使。師父拔掉酒塞,想就著烈酒給英娘上藥。可英娘的倔脾氣上來了,只管把臉扭到一邊,眼淚珍珠似的掉。
“唉……”師父嘆氣,“以后……以后你……”
這邊話還沒說完呢,外頭傳來一陣重重的拍門聲。一個鄉村婦人在外頭不管不顧地又罵又跳又叫。
“李義德……你別躲著,你看看你養的野孩子,看把我們家孩子揍的!”
“李義德,你滾出來—”
哦,原來師父叫李義德。英娘第一次知道了師父的名字。她不敢作聲,只用余光悄悄覷著師父,然后吸吸鼻子。
這是后知后覺,怕師父揍她!
可師父對外頭的吵鬧置若罔聞。他看著眼前這張五顏六色掛了彩的臉,不知怎的,又想起襁褓中那對烏溜溜的眼睛來了。他心一酸。
“以后……以后,你就叫李英。”
4
之后幾天,師父再也沒有叫李英跑過腿,一次也沒有。
眼看臨近中秋,師父還破例帶她下山,去同洲湖登船賞月。明月高懸的夜晚,船夫一邊搖櫓,一邊用家鄉話哼著小調。
東風裊裊
泛崇光
香霧空蒙
月轉廊
……
船夫的歌聲隨薄霧漫過湖面,漫上李英的眼睛。她聽不懂,只覺得歌聲里有無盡的哀愁。而師父坐在另一頭,他只喝酒不說話。鎏金的月色灑在他身上,看上去是那樣落寞。
都說月滿人團圓,可秋天的第一場雨下來,師父卻要走了。
“這一走要多久?半年,還是一年?”
“不好說。”
“事情什么時候辦妥?”
“也不好說。”
“那,什么時候能再見呢?”
“有緣。”這回師父說了,“有緣就會再見的。”
這下李英聽懂了。
她聽懂了師父要走的決心。于是,她把留人的話在心里過了三遍,又放在嘴里嚼碎了,咽下去。她拒絕接受師父的安排,她不要下山去。她就守在這里,燃燈堂就是她的家。在這個院子里,師父帶李英種下了第一顆種子。在這個院子里,在水洼旁的石榴樹下,留下了李英歪歪扭扭的字跡。
她哪兒都不去!
只要燃燈堂的燈還亮著,這世上總歸有她一個去處,一個能庇佑她的去處。
“又鬧脾氣了!”師父無奈極了。他想哄哄李英,可話到嘴邊,怎么也說不出口。他這個師父呀,失敗極了!早說了,燃燈堂一不教規矩,二不傳絕學,三不透秘寶。這些年只有這一老一小兩人偏居一隅。
師父懊悔,這些年,竟不曾教給李英任何技藝!
5
走的那天,下著小雨,淅淅瀝瀝的。
師父只帶走了一個小行囊。說是行囊,其實就是一卷鋪蓋、一把長劍,還有那只酒葫蘆。
師父要走了,李英卻賭氣似的躲在燃燈堂里,不肯出門。師父在門口等了又等,眼看天要黑了,終于下山去。
望著師父走遠的背影,不知怎的,李英突然生出了一腔孤勇。在世間,這個與她有千萬羈絆的人,這個一手將她撫養長大的人,也許,也許再也不會回來了!
李英追出去。她追出去,她問:“師父,師父,我何時可以走?”
師父的聲音隔著雨幕遙遙傳來:“都好……都好。”
“師父……”
李英已不知臉上到底是雨還是淚,她來不及擦,就讓衣襟被這樣打濕。
“師父,我該去何處尋你?”
可惜,師父的聲音被淅淅瀝瀝的雨聲吞沒,再也聽不見了。
一場秋雨一場寒。師父走了,李英病了。師父走了,可燃燈堂還在。只是,這院子跟李英一樣,被風一吹,被秋雨一打,哪里還有半點人氣。
可日子照舊,一切還得繼續。
師父走后,李英照樣做著那些細碎的活計。她不許自己閑下來。于是,認認真真地跑腿、算賬,擦拭堂里的供燈,給供燈添油。每逢十五,將蔬菜瓜果背下山去。只是,只是她再也不打酒了。
就這樣像陀螺一樣忙個不停。
慢慢地,才敢停。慢慢地,才記起,在天高地闊間,她又是一個人了。慢慢地,才敢想起師父。
不知道師父現在行至何處?是否安好?
6
也許李英心誠,沒想到,真叫她等到了師父的消息。
那日正逢集市。因臨著上元夜,集市上的貨郎們挑著好些花燈,五顏六色的。有兔兒的、瓜果的、鯉魚的。
李英看得高興,一下忘了時辰。等趕回燃燈堂,那堂口門前臥著一個人,是在等她。
李英嚇了一跳。等走近一看,才發現,是個女孩!
這女孩看上去一丁點大,瘦骨嶙峋,細胳膊細腿的。仔細聽,這女孩開口說話了,聲音當然也是細細的。
“是李英姐姐嗎?”
李英奇了:“你認識我?”
“是一個背著葫蘆、手拿長劍的叔伯叫我來找你的。”女孩比畫著,“他的臉那么大,嗓子那么粗—說起話來,像一張破銅鑼!他說了,如果在這世上沒有去處,那就到燃燈堂來。他還說了,只要燃燈堂亮著,你就一定會在!”
是啊!只要這燈還在,還亮著,自然會照亮前方,自然會照亮遠行者的歸路。
就這樣,女孩算是住下了。她說,她叫豆娘。倒是人如其名。
豆娘把罩衫一脫,卻把李英嚇壞了。
豆娘瘦小的身體上,竟沒有一塊好肉。背上、手臂上,看得見的看不見的,密密麻麻都是印記,被藤條打過的印記。舊的印記上,又疊上了新的。
豆娘說,這都是爹爹打的。爹爹還說,如果敢偷懶不干活、不聽話,那家里就拿她抵債去。
抵債是什么樣?李英見過。那樣哪里還有人的活路?她心里一軟,落下淚來。豆娘伸出小手,給李英拭淚。
“姐姐莫哭,豆娘會乖,定會聽姐姐的話。”
沐浴后,兩人并頭躺在炕上,豆娘一下子就睡著了。李英卻睡不著。今夜,她格外想念師父。
如果不是師父養育了她,如果不是燃燈堂收留了她,她如今……不敢想。
李英坐在窗邊,聽著外頭撲簌簌的聲音。她支起窗戶一看,目之所及,白雪皚皚。今年的第一場大雪來了。
7
師父沒回來,倒盼來個小尾巴。別說,這還是個能干的小尾巴。
李英要洗衣服,她拿盆,豆娘拿衫。
李英要種蔬果,她施肥,豆娘澆水。
李英逛集市,買兩個豆包,自己一個,豆娘一個。兩個人,別提多高興了。養孩子真好呀!李英想,養孩子真有用,定是這樣,師父才養了她。
燃燈堂寂寞多時,終于又有了歡聲笑語。
人一旦有了愛,有了依靠,就有了底氣。面對村鎮孩子們的圍堵,豆娘一點也不害怕。她大喊:“我才不是野孩子。”
“我姓李。”
“我叫李——豆——兒。”
就這樣不知不覺中,月滿過一回,又圓過一回。月亮矮下去,太陽升上來。但師父仍遲遲未歸。
不過,他要是此刻歸來,肯定會大吃一驚。現在的燃燈堂大變樣了!堂前栽滿了果樹,種滿了花。一到春天有枇杷,一到夏天有櫻桃。秋天摘柿子,冬天打棗子。更別說,滿院子粉的紅的黃的紫的花,不爭不搶,淡淡散發香氣。
現在,就連李英也學會了躲懶。她常喊:“豆兒,給我拿個筐。”
“豆兒,給我遞個瓢。”
“豆兒,豆兒。”
“哎!哎!哎!”
“在呢!”
豆兒那清脆的聲音灑在地上,蹦蹦跳跳,她像只可愛的黃鸝鳥。
8
一轉眼,又是一個上元夜。
上元夜,好團圓。李英怕豆兒想家,特地趕早帶她去集市賞燈。回來的路上,豆兒累得趴在李英背上,快睡著了。
“姐姐……”豆兒睡眼惺忪,“我想吃豆包!”
李英樂了。都什么時候了,還惦記這口吃的。“行!”李英應著,“明早姐姐就下山給你買,先睡吧!”
“嗯……”豆兒含混地答應著,睡著了。
流水般的月光照得兩人的影子在地上交疊,又拉長。李英只覺得心里暖乎乎、沉甸甸的。走起路來,一點也不覺得累了。
次日一早,天光未亮。豆兒還在炕上沉沉地睡著,李英就起了。她得趕路下山,去買第一籠出鍋的豆包。
吃了豆包,新的一年黏黏糊糊,誰也不跟誰分開!
李英緊趕慢趕,她腳程快—等回到堂里,手里的豆包還熱乎著。當她推開門,卻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堂前栽種的花散了,樹倒了,一頭栽進水塘里。師父親手寫的匾額,掉在地上,上頭有好幾個腳印。
李英慌了神。
她像往常一樣大喊:“豆兒,豆兒!”可堂前堂后,再也沒有那清脆的聲音。臥房里,鋪蓋卷扔得到處都是。昨夜給豆兒買的兔兒花燈,被人踹在一邊。
豆兒不見了。
9
李英發了瘋似的往山下跑。可她腳程再快,又如何比得上馬車呢?
村鎮的孩子們這下也知道大事不妙。孩子們往東邊一指,說見到了兩個男子抱著豆兒,趕著馬車跑了。
糟了,這下糟了!
定是豆兒那父親尋來,拿她抵債了。
李英回到燃燈堂,慢慢冷靜下來。她還有時間。她規規矩矩地在蒲團上跪下,沖遠方叩頭。
“師父……”李英不知不覺一臉淚,“今日,我可以走了!今日我要下山去,我得去把豆兒帶回來!”說完,李英扎扎實實叩了三個頭,出門了。
對方趕車,李英走山路。
山與山相連,路與路對接。只要腳程快,定能追上。李英不歇息,渴了就掬一把山泉水,餓了就吃野果子。實在困得睜不開眼,就找個石塊底下,用干凈的松針一鋪,將就一晚—這些年的山林生活,教會了李英許多生存技能。
所以師父說錯了,他不是什么都沒教!他教了,她會了。更重要的是,師父教會了她什么是愛。這份愛,于父母兄弟,于姐妹手足……
她斷不能看著豆兒去抵債,去填上自己花一般的年華。
10
日夜兼程,等李英終于趕到時,豆兒家的院落里,停了一頂喜轎。今天,還不滿十四歲的李豆兒,就要嫁人了。爹爹把她許給了村東頭的屠夫做新娘。
也許是明白了自己的命運,不論如何逃脫,不論天涯海角,也改變不了要嫁人的事實。李豆兒不哭不鬧,一身紅裝安安靜靜地坐在轎中,只待吉時!
“啪嗒—”一粒小石子,砸上轎門。
“啪嗒—”又一粒。
什么聲音?
李豆兒掀開蓋頭,見到了一張熟悉的臉。李英打開轎門,向她伸出手來。姐姐的手,是那么溫暖,那么有力。豆兒扁扁嘴,淚珠就滾落下來。先前她不敢哭,現在卻怎么也忍不住。
“別哭。”李英幫豆兒擦去眼淚,“走,我帶你回家。”
來時,李英把蒙汗藥灑進水缸里。現在,滿院子的人正昏昏沉睡!
走,回家去,回燃燈堂去!
兩人跑起來,用力地跑起來。朝著太陽跑,把一切黑暗都拋在身后,再也不要回來。
等兩人趕到山腳,已是日暮時分。遠遠地,李英看見了燃燈堂里,亮著燈。她的心驟然狂跳。她有一個猜想。她放開李豆兒的手,往山上奔去。
“李義德……”李英聲嘶力竭,“……李義德!”
“師父!”
“師父!”
“師父!”
李英淚流滿面。
那燃燈堂的門“吱呀”一聲打開了,師父從門里走出來,腰里還別著葫蘆。就仿佛,就仿佛他從未離開過。
發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