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自己雕刻在時光深處（組詩）

鄰里之間

我和我樓上的鄰居

并不比住在一棵樹上的兩窩鳥更了解對方

兩年了

我們不知道彼此姓甚名誰，從事何種職業

就算偶然在院子里碰面

我們也只是禮節性地互致問候

就像天空中擦肩而過的兩只飛鳥

彼此嘰喳兩聲，然后就各自覓食去了

但對樓上那家人的某些細節問題

我卻了如指掌

比如他家人什么時候洗澡，洗多長時間

一夜沖馬桶幾次

每周孩子哭鬧幾次

每月夫妻吵架摔東西幾次

早上，在電梯里碰見樓上那家的女主人

我禮貌打招呼，觀察她臉上

是否還有昨夜吵架后殘留的淚痕

出乎意料，這個衣著光鮮

笑逐顏開的女人，心情格外好

制造并販賣櫥柜的她

和制造并販賣文字的我

在電梯制造的偽親密空間里

言不由衷地說些對彼此職業的贊美之詞

隨著電梯的“叮咚”一響

扭頭各奔東西

將自己雕刻在時光深處

在世間的蕓蕓眾生之中

有這樣一個與眾不同的人

二十多歲的身體里

跳動著一顆八十多歲的心

她說自己的人生已經提前用舊了

在一次又一次中了生活的埋伏之后

她對一切惡毒和仇恨都有了免疫力

她從不關心珠寶和名牌服飾

只關心琴棋書畫、詩歌文藝等不實用的東西

她不信神

誰知道呢，也許她也是神

至少她救助過的拾荒女、流浪貓

腳下放過的西瓜蟲、螞蟻

還有曾經幫助翻過身來的

烈日下奄奄一息的金龜子會這樣想

現在，她唯一的愿望

是用一支筆、一張紙

將自己雕刻在時光深處

我所熟悉的一位詩人

看到他的詩就想起他的人

看到他的人就想起他的詩

宛如鏡子的兩面

他用盡自己的血淚和悲歡

在某些不為人知的夜晚

吐出了絲、釀出了蜜

盡管懂得享用它們的人并不多

已經在塵世中浸染多年了

始終固守清貧的他

卻擁有干凈的手和良心

與人相比，他更愿意

和一棵草、一片云、一條魚對話

它們不知道什么是背叛

他說自己是上帝手里的提線木偶

我想就算是的

那也是一個敢愛敢恨的可愛的木偶

他送我的詩集，我已經快翻爛了

但每讀一次

仍然有一種重生的感覺

仍然會，淚流滿面

噎

一個樸實的農村漢子

氣喘吁吁地找到我

他從背上扛的一只破舊的大麻袋里

掏出五個窩頭

迫不及待地塞到我的手中

嘴里絮叨著：這是自家蒸的，千萬不要嫌棄

我明白，這不是幾個普通的棒子面窩頭

他送給我的，是一顆感恩的心

因為上周我給他八個月大的先心病女兒

買了個電動玩具

看著這幾個形跡可疑的窩頭

我出于衛生考慮，婉拒了他的好意

我說，愛人出差了，家里的剩飯都吃不完

見他仍然堅持

我又說，我從來不吃面食，只吃米飯

因此，他的好意我心領了

相持了幾個回合之后

他終于一臉頹唐地離去了

看著他落寞的背影，我明白

我剛才的話已經把他毆成了重傷

于是，這五個沒吃到嘴的窩頭

把我噎了一下午

心靈

在我隔壁小區

住著一位赫赫有名的浪漫主義詩人

這無疑給我的生活也增添了幾分浪漫

同時也增添了幾分沮喪：

我們每天呼吸著同樣的空氣

推開窗戶

面對的是同一片風景

我的視力0.8

他的視力0.1

為什么他能看見的東西我卻看不見

我想來想去，只有一種解釋：

他的眼睛近視

但心靈不近視

我的眼睛不近視

但心靈近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