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閱讀千禧年之后出生的新生代作家小說,總能喚起早年閱讀新時期作家作品的感受。那種對“當下”的迷惘,對“根性”的追尋,尤其是對新銳表達方式的癡迷,直接而強烈。這并不是說某種思潮或寫作潮流的重來,事實上,這反映出的是同樣處于變革時代的兩代作家,在對來路的追尋與對未來拓進的主動思考。他們的迷惘與探求,建立在感性與理性的協奏中,直觀當下,血肉豐滿。
鄭皓文的《腥湯》呈現出一種壓抑而詭譎的風格,小說經由主人公章化的視角觀看一個閉鎖的漁村內章、陳兩個家族的恩怨糾結與沖突融合,穿插敘述主人公的個人經歷,在一種混沌的帶有兒童和傻子視角的雙重取景中,驅動讀者沉浸于故事的氣氛里。古老的祭祀、沉郁的棺材、厚重的大門與沉重的手掌,以及那些被捕撈又被晾死的魚、紅衣女人與狗……作者在簡短的篇幅內牽拉起一幅跨時空的卷軸。實際上,小說寫的無非是爭斗與迭代,以此對應這個飛速變革的時代。只不過作者始終讓主人公帶著那雙不諳世事又閑散困惑的眼眸引領“觀看”,于是兩個家族的激烈交鋒就成為失敗的祭祀,同一家族中的新舊更迭就成為那兩天兩夜暗無天日的打棺,暴力沖突就變成了陳氏族長之死與曼延整個村落的驚駭奔走。
這種卓有異質感的表達方式,無疑是帶有“先鋒”意味的。作者試圖以一種語焉不詳來提醒著我們觀看世界的方式,以遮蔽化的處理來表達對重大命題的貼近與思考。但不同于彼時“先鋒小說”的是,這篇小說的作者確乎是屬于“尚未經歷”的一代,他們沒有關于時代變革的既往經歷,也沒有寫作者的個人前史,可他們又與前輩作家同樣處于激烈的時代變革之中,或者更有甚之,他們的文字便會不由自主地呈現出一種更加迷惘、更加激烈的風格取向。客觀講,他們更注重當下的感受。當然,任何好的短篇小說,都是基于作家當下感受的,可這往往需要更多的參見要素,要有諸多不同于閱讀經驗的既往經歷,這樣“作家當下的感受、體驗也會不斷地膨脹并滲入回憶文體的語境使回憶與當下經驗產生重疊反差并創造出一種新的情感方式和審美方式。”[1]也恰恰是因為這種經驗的缺席,所以《腥湯》所展現出的文學世界便有著一種不羈的氣勢。同樣是忍受著父親的毒打,章化沒有《透明的紅蘿卜》里黑孩的隱忍與執拗,沒有《黃昏里的男孩》中那種聲嘶力竭的控訴。他只是在不解與憤憤中查勘著他所在的村落或言自身的現實,在遵循與質詢中找尋自我明證之法,一如晾曬金魚、斧砍父親、與野狗相互撕咬。而面對那只野狗,作者也沒有像《枯河》的結尾那樣,悲憫地觀看著那只被碾壓出腸子的野狗無聲地走在夕陽下,而是讓它充滿了野性地與主人公撕咬在血水模糊的水岸。作者經由章化這個深處更迭之中的少年,深挖了一代人內心深處的矛盾與激烈。
與此同時,作者在小說中表現出了對歷史強烈的追溯意愿。小說中的意象古老而神秘。祠堂、檀木椅、吹奏隊伍、棺材鋪,這些而今似乎只會出現在文藝作品中的物什自然地出現在文本中,承擔著不可替代的象征作用。家族這個概念在文本里盤根錯節,猶如血脈貫穿而下。尤其是小說中那個神秘詭異的紅衣女子,在詢問章化是否就是父親的兒子后講述的那些不被章化理解的關于兩個家族的秘史,便是歷史投射下不能被忘懷又難以一時接洽的宗族往事。作者就是這樣取用意象,旁插脈絡,以證對歷史的強烈追溯之意。對于當下的新生代寫作者來說,這是十分寶貴的寫作態度,“正是直觀情感規定了事物的價值,規定了我們的倫理取向。”[2]先鋒的背后應當也勢必是對“根性”的辨識與賡續。當作者以一種直觀的情感去對這些象征物做出價值判斷時,有意無意間便已經與文化血脈產生了共鳴,他們由物而事,慢慢回溯,開始了在承繼中的“更生”。
這又是這一代作者不同于新時期以來先鋒派作者的一大特質,他們雖然對于所處時代的巨變感到茫然無措,但他們十分確信自己的民族身份認同,這就為迷惘的突破提供了寶貴的條件。“進入全球化時代以來,隨著民族——國家概念的日益不確定和民族文化身份的日益模糊”[3],處于全球大變革時代的青年在成為世界公民的同時,漸漸開始走向文化的流散,這種流散一方面加劇了文化的融合,一方面也使得各民族面臨失去主體性的危機。中華民族在這個巨大的“變革—融合”中具備著別的民族無法比擬的凝聚力,這在千禧年之后的新生代作家作品中可以窺見。《腥湯》作者的敘述冷靜新銳,但無論是故事的底色抑或思想的藍本,作者都是在明確自己的文化身份、認同自己的血脈淵源中表達對當下、對“這一代”的迷惘的。他一方面在民族歷史語境下漫溯,一方面又渴望找到應對變革,走向未來的涉渡之法。
讓我們回看這部小說的結尾,主人公把不斷在暴打他和“死去”間游歷的父親背到田野,那片水域漫過父親的尸身,養育他們的水與魚,一同在章化的斧頭下化為腥湯,而他也在與野狗的互相撕咬中融入這最后的場景。作者以這樣的結尾完成他對未來的探求與激烈表達,一代的年輕人仍舊要在混雜著無數非定論的歷史中找到滋養,凜冽地開辟一方新的天地,而他們也終將融匯在民族的血肉里,完成精神的“化生”。
《腥湯》讓我讀到了一種文學的銜續與突破時間禁錮的新銳力量,這嶄新的文學新勢力,讓我們看到了“00后”作家的登場,也同時看到了幾代作家的漫溯與探求在新時代中綻放出的新光澤。我們的民族文化豐富深刻,在批判中繼承,在融合中求新,才有領航時代的力與美。
[1]肖莉:《回憶和氛圍:汪曾祺小說文體的詩意建構》,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2期,第65頁。
[2]金雯:《情感是什么》,《外國文學》2020年第6期,第150頁。
[3]王寧:《流散文學與文化身份認同》,《社會科學》2006年第11期,第170頁。
責任編輯:崔健
陳曦,青年作家,天津市作家協會文學院簽約作家,魯迅文學院第四十屆高研班學員。已出版“少年逍遙游”系列、《蝴蝶知道一切》《梅蘭芳京劇大師》《一條很長很長很長的路》等圖書。作品獲批“‘十四五’時期國家重點出版物”“國家出版基金”等項目。文學評論見于《天津文學》《中國圖書評論》《光明日報》《中華讀書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