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是城市里的一條馬路,卻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文化街。
文化街東起一個小區,西至礦務局文化活動廣場。過去,礦務局常常在文化活動廣場上召開群眾大會。馬路中間向南岔出一條通往南環路的小路,繞過了大路上的紅綠燈,熟悉地形的司機都選擇走這條便道,這條路是隱蔽在城市里的一條輔路。
文化街兩邊擺滿了賣菜、賣水果、賣各種小食品的攤子,也有人用木頭搭個簡易架子,鋪幾塊木板或紙袼褙,擺賣貨物。賣肉的把豬肉、羊肉、牛肉放在小型卡車或者三輪車上,手里攥著明晃晃的刀,比劃來比劃去,好像隨時會發生什么危險的事情。遇到堵車的時候,汽車喇叭聲此起彼伏,吼得路面仿佛都在顫抖。
馬路邊攤位上的喇叭重復地播放著極為響亮的錄音:下米莊的倭瓜,保干保甜保沙,一塊五一斤嘞……那邊有個喇叭喊得更兇:南來的、北往的,哈爾濱的、香港的,走過路過不要錯過,賣雙黃蛋嘞……個個都是雙黃蛋嘞……再往前走走,那邊那個喇叭又接住這邊的喊聲喊起來:不為掙錢,只為宣傳,只賣一天,抓緊時間……你明天過來的時候,他還是那么喊:只賣一天,抓緊時間……正常的時候,那些喇叭天天都那么喊,偶爾,所有的買賣人和所有的喇叭全都銷聲匿跡,小商小販們好像被打掃得一干二凈。想買東西的人突然覺得不那么方便了,好像有序的生活突然就被打亂了。
馬路上最堵車的時候是學生們上學或放學的時候。接送學生的車大部分是面包車,一輛面包車能坐七八個孩子,這些面包車沿路兩邊排著很長的車隊,再加上接送孩子的私家車,那個亂呀。
馬路南邊有兩所重點中學。礦務局的孩子若是考不上這兩所中學,一般來說,考大學就沒有希望了。這里雖然人車聚集,但兩邊的小飯店卻不太景氣,都是空桌子和冷板凳。老板和老板娘抻著脖子往外望,盼望有人能進來吃飯。馬路兩邊的居民房是礦務局周圍房價最高的房子,陪讀的家長們需要在這里租房子,所以這里的房租比別的地方貴得多。這條街,可謂城市的一條風景線。
我跟我老婆已經冷戰了好多天,我覺得呆在家里生悶氣不如到文化街上溜達溜達。
我剛走到小區門口,身后突然駛過一輛順豐快遞車,是那種帶篷布的小黑車。
有個人就在小黑車后面大聲說,能掙幾個錢,開得那么快?撞了一個賠一千,你一個月能掙幾千?有錢你就只管撞!
我回過頭看,那個人是自己跟自己說話,或者,他是想跟我說話。
我禮節性地應付了一句,是啊。這一應付壞了,他沒完了。他說,他一個月掙四毛四。我不理解一個月掙四毛四是啥意思。他說,你連四毛四都不懂啊?四毛四就是四千四,四千四不能說,只能說四毛四,這回你懂了吧?
我點點頭。我覺得這個人好像腦子有點兒問題,我不想再跟他說話。可他還要跟我說。他說上個月他開了六毛八,這個月就開不了六毛八了,因為上個月有兩毛烤火費,這個月沒有了,只能開四毛四。
我聽著不對,上個月有兩毛烤火費,是六毛八,這個月沒有兩毛烤火費了,應該開四毛八呀,咋能是四毛四呢?他有點著急,說,我說四毛四就四毛四,你聽明白了沒?
我覺得這個人不能惹他,惹毛了,他要是跟我干起來咋辦?他說四毛四就四毛四,沒必要跟他爭明白。
他說,不用去上班,每個月坐在家里就拿錢,挺好了。我問他為什么不去上班,他說車間主任不讓他去,車間主任說他自從被砸了腦袋以后好像有點不正常了。其實,他那次也是真夠幸運了,從天車上掉下來一塊工件,正好砸在他的腦袋上,誰都說那么大的一塊鐵疙瘩砸在腦袋上肯定活不了了,可他做了開顱手術以后,竟然活下來了。
他笑了一下說,其實他挺想去上班,可領導不讓他去,說他去了也不能干啥了。
我想我一開始的判斷是正確的,這個人腦子有問題,單位領導也拿他沒辦法。但我不敢說他腦子有問題,我要是說他腦子有問題,他馬上跟我翻臉咋辦?現在的人戾氣太重,有時候因為一句話就能惹出人命,我可得小心。
說話的人已經快步攆上來,跟我并排走著。我側過臉看著他,因為如果我不看他,他就會突然向前邁一大步,扭回臉跟我說話,就是非得跟我臉對臉地說話,他才得勁兒。
我故意不停地側過臉看他一下,讓他沒機會再向前邁一大步,跟我臉對臉說話。我覺得跟他怎么說話,是挺難辦的事情。
他戴著一頂黑色帽子,但不是過去那種棉帽子。過去那種棉帽子,“帽子耳朵”很長,系住下邊的帶子,耳朵和下巴就都不受凍了。他戴的這頂黑色帽子是厚絨布的,有一條寬邊,放下寬邊能遮住上半個耳朵,遮不住耳垂。
人們早就說,今年冬天肯定會非常冷,因為夏天下了太多的雨,肯定是個冷冬。事實上,大同這個地方,今年還真遇到冷冬了,而夏天的時候呢,也真遇到了這么能下雨的夏天。整個夏天,最多是隔一兩天就下雨,有時候是天天下。今年冬天,真是不一樣,剛剛入冬就感覺天氣特別冷。我穿著羽絨服,戴著帽子,以前過冬,我從來不戴羽絨服的帽子,因為沒覺得那么冷。戴帽子影響我的視線、聽力,讓我看不清楚來往的車輛,容易出事兒。
有幾個穿著橘黃色衣裳的環衛工,正忙著打掃小商販們丟在地上的爛紙、爛水果和爛菜葉子。
跟我說話的人看著那幾個環衛工說,你以為環衛工容易嗎?我說,我沒說他們容易呀。他說,你要是想找一份環衛工的工作,你去應聘就不能說你有工作,有工作也不能說有,你就說沒有。你別小看環衛工,當個環衛工也得有腦子呢,沒腦子也當不成環衛工。
我點點頭,表示聽明白了。
他說,你明白了吧,還是當官好吧?
他把蹺起大拇指和小拇指的手放到耳朵邊說,喂喂喂,那個誰,你閨女是不是沒考上大學啊?要是沒考上大學,就讓她來這兒上班吧。你告訴你閨女,讓她啥話都聽我的,不聽我的就別來了,你聽明白了嗎?
他沖我笑著說,你聽明白了沒?我突然發現,他沒有門牙,只有兩顆虎牙。
我說,我聽你說話有點走風漏氣呢,原來沒有門牙啊。
他沒理我,接著說,現在的孩子們,你別看他們小,其實啥都明白,大學畢業的都不好找工作,高中畢業能找到工作嗎?想有工作就得聽當官的。
他說,誰要是說當官不好,那就是胡說八道。我給你說個真事兒,我知道一個女老師,教音樂的,長得特別漂亮,想當處級干部。有一次她去省里演節目,在飯桌上認識了一個分管教育的省級領導,兩個人在飯桌上雖然談話不多,但眉來眼去,心里啥都說清楚了。女老師跟領導要了電話號,說是以后有機會到省城來的時候給領導打電話,再來看看領導。領導說歡迎歡迎。女老師回家以后好像著魔了,一天到晚凈想著當官的事情。女老師硬著頭皮去了省里,她給領導打了個電話,說是來省城辦點事,順便想去看看領導,不知道領導見不見她,沒想到領導還是那句,歡迎歡迎。女老師說,她正在辦理住宿,晚上想到領導家去看看領導。領導爽快地答應了,女老師馬上就明白事情有門兒了。女老師在領導家里說了一會兒話,臨走時給領導留下銀行卡的時候留錯了,留成了房卡。領導當天晚上沒敢出去,但領導知道那個女老師已經向他表忠心了。過了不長時間,那個女老師就當上了小學校長,又過了不長時間,當上了區文教局局長。
我說,你這是瞎編的吧?我好像在網上看見過,是有一個女副縣長想當正縣長,給省領導送銀行卡送成了房卡,到你這兒咋就變成女老師了?他好像生氣了,鐵青著臉說,網上的事情都是從生活中來的,生活中沒有的事情網上能有?
他總是喜歡問我一下,好像要檢查一下我是不是在聽他說話。
要是讓你當官,你會當嗎?比如說省里的領導下來檢查,你咋辦?你得趕緊安排一個退休老工人,跟老工人說,明天省領導要到他家去,要是領導問你,你就說你退休了,一個月還開六七千塊錢,花不了。你得站在領導旁邊,拿眼睛看著退休老工人。老工人要是說錯了,說退休了才開兩三千塊錢,等領導一走,老工人就完了。老工人的孩子們也都得受牽連,孩子要是在井上工作,就能把孩子調到井下挖煤去,又苦又累。你信不信我說的話?我說我信。他好像還不饒我,還問我,你記住我說的話了嗎?
我覺得這個人像極了所有的人,因為很多人都能說出許多奇怪的事情,但我又覺得他在什么地方又跟別人有所不同。他突然出現在我身邊,就像一個天外來客要來調查人世間的事情,我不知道他為什么會對那些事這么有興趣。
這時候,我倆已經走到了文化街小學,校門前比那兩所中學的門前還要亂,接孩子的家長都探著頭往學校里望。
學校是教育人的地方,是好地方,是吧?他說,實際上也并不全好,我女兒的班主任就是一個中專畢業生,一直教一到四年級,可是不教高年級就不能評高級職稱,為了評高級職稱,她非要教六年級。可她的教學水平太差,家長們都反對,老師們也有意見,可人家跟校長好,就是要教六年級。有個老師筆試全校第一,可就是沒評上職稱,那個老師氣不過,就向區文教局反映情況,局里派人下來問,你猜校長咋說?校長說她平時不跟同事們打交道,誰評她?
傍晚的太陽仿佛要落在礦務局辦公樓上,紅太陽像一大盆凝固的血,很快就被辦公大樓吃掉了半盆。
他突然有點兒興奮,指著辦公大樓說,這些天,那棟樓里的人都火燒屁股坐不住了。他說,前董事長和現任董事長都讓省紀委叫走了,總經理和處級干部也被陸陸續續地叫走了,他說你別看這棟大樓表面上挺平靜,實際上里面早就地震了。他顯出神采飛揚的樣子。噢,對了,我忘告訴你了,前幾天張區長讓市紀委叫走了,張區長咬出了好多人,沒過幾天,區里管人事的王處長也被市紀委叫走了,王處長不知道市紀委為啥要叫他。結果你猜是啥事兒叫走的王處長?我搖了搖頭,表示猜不出來。王處長在我們這個地方有招工權和調動工作的權力,張區長交代說,他曾經讓王處長幫他給一個人辦過工作,那個人給了王處長二十萬塊錢,市紀委的人問王處長是不是幫張區長給一個人辦過工作?王處長承認了,但對天發誓,他根本沒收過二十萬塊錢。市紀委的人說,這沒關系,我們只是要核實一下案情。王處長氣得跟別人說,你說這個張區長多不夠意思,我給辦了工作,別人給了二十萬塊錢,可他跟我說都不說一聲,還把我給咬出來了,這叫啥朋友?
我覺得這個人挺逗,我要是回家跟我老婆說起這個人,我老婆會不會說他是一個不正常的人?
我和我老婆這幾天因為我掙錢少鬧別扭,誰也不理誰,正在冷戰,我想這個人正是我打破僵局的一個好話題。
不經意間,我倆已經走到辦公樓前的文化活動廣場邊上。莫非文化街跟文化活動廣場有關?莫非馬路戴上文化的帽子就有文化了?想來想去,終歸是不得要領。我故意走到一個雪堆前,直接把腳尖挨住雪堆,不留距離,他再想跟我面對面說話,就得站在雪堆的另一邊。那堆雪是個雪人,堆了很久的、已經落了灰。他站在雪人的對面,把臉往前伸跟我說話。他說,一斤肉三十塊錢,你舍得買多少?人家當官的,一買一百斤,三千多塊錢哪,你舍得買那么多?
我心想,他該去哪兒去哪兒吧,我煩透他了,可他根本不肯放過我,還是一副要跟我嘮下去的樣子。我問他家在哪兒住,暗示他該回家了。他指了一下辦公樓那邊,說是不遠不遠,就在辦公樓后面。辦公樓是當地的最高建筑。
冬天黑得快,但文化活動廣場上卻是燈火輝煌,健走的人們形成了人流漩渦。一個穿著綠褲子正在跳舞的大媽,右腳向右踢的時候,一個小男孩剛巧跑過來。大媽絆倒了小男孩。小男孩昏了過去。
許多人都看見綠褲子大媽絆倒了小男孩。小男孩的母親跑過來,抱著孩子哭喊道,誰絆倒了我兒子?但是,沒有人承認,也沒有人說是誰絆倒了那個小男孩。
那個綠褲子大媽還在若無其事地跳著舞,像什么事都沒有發生一樣。
“是她,就是她絆倒了那個小男孩。”他指著綠褲子大媽大聲地說。
他沖著哭泣的小男孩母親說,報警,報110。等110來了……他指著綠褲子大媽說,我要把她絆倒孩子的事情說得淋漓致敬。
人們聽他說錯了成語,忽然安靜了,但馬上又爆發出哈哈的笑聲,好像在笑他是一個不正常的人。
我決定不離開他,假使他有啥不測的話,我要和他并肩戰斗。完事之后,我想請他到就近那個賣豬棒骨的小飯店喝點酒,我要舉杯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