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懷遠門里面那條專賣文房四寶的街道,雙休日就成了舊書市。每到雙休日,書攤一個挨著一個,來淘書的人比肩接踵。
十五年前,我剛調入省城工作時就經常光顧這里,現在仍然如此。
最初,我還沒有逛到一半不是因為口袋里的散碎銀兩用盡了,就是因為再買下去便拿不動了,只得折回身往回走。過了幾年后,我不敢再任性地買書了,若再無節制地買下去,家里的書便泛濫成災了,我將買書的門檻抬高了一些。
有一回,我逛了半條街竟然一本書都沒有買,這對我來說簡直是破天荒的事。由于不甘心,我第一次向街的縱深挺進,快到街的盡頭時,我看見坐在椅子上的一位老人,他面前的白色塑料布上整整齊齊地擺放著舊書。
興許能發現新大陸呢!我一邊想著,一邊快步走了過去。
“別動!只能看不準動!”見我正要將《文心雕龍》從透明的塑料套里抽出來時,老人合上手里的書,指指他腳前平放著的一塊紙殼說。
“它定價才0.8元,你咋賣80元,這也太貴了吧!”我只好將《文心雕龍》放回原處,悻悻地說。
“它是1956年出版的,保存得相當好不說,還有其他門道呢!”老人慢條斯理地說。
我沒有接老人的話茬兒,而是打量起了其他的國學經典,從封面的顏色上看那些書歲數都不小了,雖然有幾本書我很想買,但價格也是太貴了,我只好知難而退了。
一次,我終于在別處淘到了一本《文心雕龍》,高興之余我想氣氣老人,便拿著書快步向街尾走去。
“你看,它八成新,定價20元,我用5元錢就買下了。”我將新買的《文心雕龍》在老人的眼前示威似地晃了晃。
老人不緊不慢地說:“我可以看看嗎?”
“你隨便看,翻爛了都沒有關系!”我極夸張地說。
老人看得很仔細,最后說:“這書是不錯,可它還是無法跟我的書比。”
“論厚度,你的書太薄了,論印刷質量你的也趕不上我的。”
“它咋會趕不上你的呢?”我揶揄道。
老人戴上雪白的薄手套,將他的那本《文心雕龍》從塑料套里抽出來,又將另外一雙同樣的手套遞給我。
老人說的沒有錯,剛翻開書就有一股淡淡的沁人心脾的書香鉆進了我的鼻孔,那味道真讓人神清氣爽啊!
“噢!這書香味太好聞了。”我禁不住贊嘆道。
“這書是我用自制的中草藥薰過的,不管放多少年,書頁也不會變脆,還防潮防蟲蛀。”老人眉飛色舞地說,“更神奇的是它的香味能讓人不浮躁,讓人能心無旁騖地讀書。”
我覺得老人過于吹牛了,不過也沒跟他抬杠,看起內容來。只見上面空白處全都是工工整整的讀書心得,不說內容,就是看字跡也是一種享受。
我估計老人之所以一口價,而且要得那么高,不僅僅因為書保存得好,更與書上寫的這些讀書心得有關。可是我覺得,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閱讀體會,上面所寫的也不一定就是什么真知灼見,再說了吃人嚼過的饃沒有味道呀,但我還是說:“你讀它時真是下了大功夫呢!”
老人不打自招地“嘿嘿”笑了,十分認真地說:“怎么樣?有心思要嗎?”
我稍稍地遲疑了一下,然后堅決地搖搖頭。但自打這回后,每次來淘書我都堅持將一條街逛完,主要是要到老人的書攤前轉轉。
老人逢雙休日必出攤,可他的書攤前常常無人問津。老人的心思好像并未放在賣書上,每次去,我都見他在旁若無人地看書,趕上盛夏他還打起一把很大的遮陽傘,他讀書的樣子顯得更愜意了。
這個老人真是我見過的最古怪的賣書人了,書一本也賣不出去,為什么還出攤呢?他這么做到底圖啥呢?
有一回,我淘書時突然下起了雨,我正東張西望時,就見老人沖我狠勁地招著手!我小跑著鉆到了他的大傘底下。
“看你買的書,我覺得你讀書的品位不低。”
我剛在老人遞給我的馬扎上坐下來,老人將我淘得的書小心地托在手中仔細地看了看書脊后,笑瞇瞇地對我說:“我發現你很愛看國學經典呀!”
我是閱讀了不少國學經典,在同事們的眼里算得上有“學問”的人了,聽了老人夸自己就有些飄飄然,便不知深淺地在他面前賣弄起來。
老人始終靜靜地聽著,待我說得口干舌燥后,他才慢慢悠悠地開口道:“國學經典是老祖宗留給我們的最寶貴的文化遺產,雖然里面難免有糟粕,但我們更要取其精華。經過幾百年、上千年、甚至幾千年能留傳下來,證明它是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鴻教也。還有一點,中國古漢語太了不得了,都德在《最后一課》里說:‘法語是世界上最美麗、最清晰、最嚴謹的語言’,我卻以為中國古漢語才是世界上最美麗、最清晰、最嚴謹的語言呢。掌握了中國古漢語,生為炎黃子孫更感到自豪,脊梁挺得更直……”
雨一直在下著,我又走不了,只能聽老人給我上課了。不過,聽著聽著,老人淵博的國學知識倒讓我聽入了迷,同時也暗自佩服起他來……
打這以后,我再來倒把淘書放在了次要位置上,主要是聽老人上課。好在,老人的書攤一直沒有多少顧客,看的人不多,買的人也不多,絕大多數時間,都是他在一對一地輔導我。
知識是無價的。我從老人那里學到了不少知識,卻沒有買他一本書,讓我覺得心里過意不去,于是在聽他講完課,我打算買他幾本書,作為他給我講課的回報:“這五本我買了。”
老人卻將我手里的書果斷地抽回去,又原封不動地擺在地攤上,不慌不忙地說:“一本也不賣你!”
“按你的定價,我會如數給你錢!”我以為老人礙面子才這樣做的。
“你要是買呀,還不止這個價呢!你若是想要這個價,你得多經常跟我交流才行。” 老人很認真地說。
常言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通過接觸,我斷定老人的國學造詣非常深厚,能經常聽老人講課,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哪能錯失機會呢?于是,我說:“我從你這里學到了不少知識,非常感謝你!那你把我選的這些書給我留著,等你認為可以賣給我時就告訴我一聲。”
見老人很認真地點下頭,我又說:“你的書一本都沒能賣出去,不如降降價?”
“降價?這怎么可能呢!”老人不慌不忙地說,“我這些書一定都能賣出去的,只是沒有到賣出去的時間呢!”
老人這么有信心,我不好再說什么了。
那年冬天到來時,我沒有看見老人出攤。我猜想,也許他嫌冬天冷不擺攤了,等來年春天再出攤。
誰知,來年都三月份了,還是沒有見到老人。我又猜想,也許老人是去旅游了,要不就是被什么事絆住腳了沒能抽出身。
誰知,又一個月過去了,還是沒見到老人的身影,我的心不由得懸了起來,老人為什么不來了呢?我向其他攤主打聽老人的情況,他們都說:“他從來不與我們交往,我們不知道他的事。”
每次我都是抱著希望去,又都是心里空落落地回來。盡管這樣,我還是堅持去逛舊書市,目的只有一個,盼望著能見到老人。
又一個月過去,離老遠我看見老人賣書的攤位上支起了那把熟悉的遮陽傘,我欣喜若狂,可等我快步走到跟前,不由得愣住了,遮陽傘下坐著的是一位四十出頭的女人。
“老人家呢?他咋老長時間不來了?你是?”我兩眼緊緊地盯著女人,迫不及待地問。
女人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好一會兒,試探著問:“你就是那位經常聽我老師講課的人嗎?”
見我重重地點點頭,她的眼睛紅了,哽咽著說:“我的老師去年年底就生病了,半個月前去世了,臨終前,他囑咐我,一定將這些書送給你……”
我這才注意到,女人的腳下有兩個大提包。我的眼睛也紅了,啞著嗓子說:“之前,我想買他就是不賣……”
“老師從來沒有打算賣這些書,他之所以每本書都標那么高的價格,就是想通過它找真正愛書的人。如果找到了這個人,他就將自己的這些視為命根子一樣的書傳下去……”
我將兩大提包書拿回了家,將手洗干凈后,拉開提包上的拉鏈,小心翼翼地將套著塑料袋的書一本本地拿出來,不一會兒,屋里便散發出了淡淡的沁人心脾的書香。
我用一個專門的書柜存放這些書,每當讀書前我一定將手洗干凈,端端正正地坐好。讀書時,我會排除一切雜念,全身心地投入其中。也許是老人生前對我的輔導起了作用,也許我真的讀了進去,每讀完一本書我都感到視野更開闊了。當我合上書時,眼前又浮現出老人給我上課時的情景,心里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