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寶小時候烤火,小板凳兒倒了,二寶一下子趴到火盆里,燒掉八根手指頭,落下一臉疤瘌,赤紅的,嚇人。
二寶的右手只剩手掌,左手五根手指剩下拇指和小指,像螃蟹的兩只螯。二寶用左手寫字,上到初中畢業(yè)。
十六歲的二寶不會干活兒,整天滿街轉(zhuǎn)悠,嘴里哼著:
吃飽飯,冇事干。
背住槍,去打雁。
東瞅瞅,西看看,
看見一個理發(fā)店。
理發(fā)店,手藝高,
一根一根往下薅……
二寶胡亂哼著,就胡亂轉(zhuǎn)到了大隊部。大隊部是三間瓦房。瓦房原是大地主劉文學家的,土改時充公做了大隊部。瓦房高大排場,一磚到頂兒。瓦房的磚墻上,一人高的地方,人們拿水泥四四方方刷了一大塊子,抹上黑漆,像教室里的黑板。二寶立在那塊黑板下面,捏起一塊土坷垃,先畫一個人端碗喝粥,碗上還飄著熱氣,再畫一個個人端一桿長槍,天空上正飛來一只大雁。
像!
二寶畫大雁的長脖子、肥身子,呼扇著的翅膀,一柄一柄的羽毛,向后緊撐的長腿,尖爪子,最后畫上圓溜溜的小眼睛。
嗯,真像!
二寶回頭,身后是村支書。二寶忙喊伯。伯說,鱉子還有這武藝!
二寶舉起左手晃晃,說,我這是土坷垃,要是用有顏色的筆……
村支書把寫標語、畫宣傳畫的事兒交給了二寶。
后來,大隊、公社、縣里,有寫寫畫畫的活兒,都找了二寶。
二寶畫畫出了名。二寶手殘臉丑,也出了名。
二寶十八那年,大寶娶來大嫂。二寶二十六那年,三寶娶來弟妹。
二寶他娘說,多早晚兒俺二寶尋下媳婦,不管丑俊,俺都許一場電影!
二寶扭臉,抬起手,抹了下眼睛,用螃蟹螯似的倆手指把顏料、顏料桶、排筆、排刷都掛到自行車車把上,騎上自行車走了。
二寶娶媳婦時,三十三歲了。
二寶媳婦叫蕓蕓,十九歲,學生頭,瓜子臉,猛一瞅可齊整,仔細一看,倆眼可怔。
嫂子趴弟妹耳邊,說,考學冇考上,氣成信球了。
堂屋當門坐滿吃席的賀禮客,大門外電影里的高秋芳正羞答答地唱著:腿兒顫心兒跳我的口兒難張,我何不上前去把他搖晃……
洞房里的二寶看看信球媳婦,倆眼不小,呆愣愣的。
二寶的淚水順著赤紅的疤瘌臉往下流,那雙被燒壞了的手擦都擦不及。
二寶捏個毛巾捂住倆眼……
娘過來替信球媳婦鋪床疊被窩,說,二寶,蕓蕓娶到咱家了,咱就得對人家好。要不是這,人家會跟咱?
信球媳婦會洗衣,也會做飯。
信球媳婦有時正洗著衣裳,有時正做著飯,忽地就往當院里一坐,臉一仰,嘴一咧,哇啦哇啦就哭一場。
大嫂家就隔堵院墻,聽著,恨恨地說,成天跟死人了一樣,霉氣!
娘過來,問,咋了?
信球媳婦也不說,只哭一場,就算了。
信球媳婦站起身,怔著眼,接過娘幫著洗的衣裳再去洗,或者,接過娘替她和的面再去和。
信球媳婦不哭的時候,待二寶畫畫回來,也知接這接那,端水倒茶。
二寶心里漸漸有了熱乎氣兒。
二寶推自行車出門,信球媳婦抓住車后座。
二寶回頭,問,弄啥?
信球媳婦歪著腦袋瓜子,大拇指捻著食指,直捻到二寶眼睫毛上。
二寶樂了,這是問二寶要錢。
二寶伸出右手掌,搓搓信球媳婦的頭發(fā)說,嘿,癩皮狗兒樣!說,要錢弄啥?
信球媳婦跺腳撒嬌。
二寶更樂了。
二寶說,錢不是擱柜子角里呢嗎?給,鑰匙。
天黑,二寶回到家,娘頭上頂了塊新手巾,土灰顏色,拱灶屋,下地,都耐臟。
娘說,我不叫買,蕓蕓非得買。
二寶的娘生病了。
娘找大嫂去。大嫂說,成天夸信球媳婦孝順,找她去呀!
娘找弟妹去。弟妹說,成天偏心信球媳婦,有事了找俺來,咋想哩!
娘找到二寶家。信球媳婦鍋擱火上燒著,正坐當院里哇啦哇啦地哭。
娘暈乎乎的,腳下一輕,一頭栽倒在灶屋里。
信球媳婦抻著頭,甩著胳膊,哇啦哇啦哭叫著,跑到衛(wèi)生所,喊來了醫(yī)生。
二寶騎著摩托車回來,娘喝過藥,正睡在信球媳婦的床上。
娘說,二寶,咱蕓蕓可不是信球呀,咱得好好待她。
信球媳婦生了,是龍鳳胎。
大嫂坐門口的青石條上納鞋底子,撇著嘴,說,信球媳婦還老有福哩!
弟妹在打毛衣。毛線纏到食指上,繞一下,再繞一下,竹針神出鬼沒。弟妹笑笑,說,有福也是信球貨!
二寶恰恰走到跟前兒,伸開被燒壞了的手掌照著大嫂的嘴,啪啪就是兩耳刮子。
大嫂感覺二寶這燒壞了的手不是手,是厚厚的燒紅的烙鐵。
二寶就用紅烙鐵指著翹著食指忘了動的弟妹,說,就興你這一回,再叫我聽見你說蕓蕓是信球,可休怪我不念你是兄弟媳婦了??!
沒人注意信球媳婦的眼是從啥時候開始不再怔的了。也沒人知道,信球媳婦是從啥時候開始不再洗著衣裳或者做著飯時突然哇啦哇啦哭一場的了。
有一天夜里,月亮很圓,很亮。月光透過玻璃窗照到二寶兩口子的枕頭邊兒。
二寶從睡夢中醒來,忽然扳過蕓蕓的肩膀,說,蕓蕓,要是委屈,你走吧。
蕓蕓迷迷糊糊的,晃晃膀子,甩掉二寶那被燒壞了的手,說,弄啥哩,瞌睡死了,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