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黃進門的時候,老婆正歪在門口的水泥地上嘶嘶哈哈地抽涼氣,老黃問,咋了。老婆說,腳崴了。老婆不是個嬌氣的人,一年到頭悶頭悶腦的,卻壯得像頭牛,哪怕是被喝醉酒的老黃揍得鼻青臉腫,也從沒吃過一粒藥片。這會兒老黃看著老婆額頭上淌下的汗珠子,有點兒毛了手腳。
走,走,走。老黃一面伸手拽老婆的胳膊,一面不迭聲地叨叨。其實要去哪,老黃也不曉得,只是覺著今天老婆格外沉。拽了一把沒拽動,再拽,老婆就哎喲叫出了聲。老黃心里更毛了,很嚴重?
很嚴重。
老婆也沒想到下個臺階、崴個腳能這么嚴重。她興許忘了,摔倒的時候,耳邊分明聽到哪里有碎裂的聲響。也許聽到了,也只當是洗衣盆飛出去的響動。可是,那能一樣嗎?
老婆的腳脖子應該是骨折了。
老婆覺著這輩子都沒這么疼過。汗珠子直往下淌。
打石膏,上夾板,一會兒的工夫,老婆的半條腿就被捆成了個大粽子。等到老黃把老婆放到床上,他才意識到問題確實很嚴重——大夫說,要臥床四周。
四周?一個月!
老婆像根細面條一樣軟軟地癱在床上,小臉臘黃,像秋后的柿子。老黃的心里又酸出了一泡水,傻女人,這輩子也沒安安生生閑過一天,這下好了,要躺一個月了。
吃、喝、拉、撒。
老黃望了一眼院子里停著的三輪車,不由得長長地嘆了口氣。
忙活了大半天,又累又餓,老黃的腿也軟得像細面條。老婆應該也餓了。老黃趕緊鉆進廚房,叮叮當當找鍋,叮叮當當拿刀,叮叮當當?shù)卣垓v了半天,終于端出了一盤咸菜和兩個剩饅頭。好歹是糊弄了一頓飯。
早起,趁老婆還沒醒,老黃趕緊去廠里和領(lǐng)導請了半天假。廠里一直嚷嚷著裁人,躲槍口還來不及,誰還敢往上撞。回來的時候,老婆已經(jīng)把眼睛哭成了一對爛桃,埋怨自己不當心。老黃雖然心煩,卻沒了往日的火氣。是啊,一個癱在炕上的人,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哄?唉,還是先做飯吧。
又吃飯,一天三頓都要吃飯,吃啥呀? 熬粥。老黃放了滿滿一大鍋的水,又放了滿滿一大碗的米,黏黏糊糊,熬了一鍋能插住筷子的粥。老婆就把一碗粥喝得長吁短嘆。
下午上班前,老黃在老婆的手邊放了個水壺,一個蘋果,還有兩根香蕉。晚上回來,水、蘋果、香蕉都還在。老黃問咋不吃呢?老婆紅了眼,說,喝了水就得上廁所。老黃的心口窩就像堵了個啥。
第二天老黃回來的時候,見老婆跟前多了一個小托盤,托盤里有一把嗑好的瓜子仁。老黃以為是老婆磨牙解悶的,沒在意,拿著買回來的熟食和饅頭進了廚房。再出來的時候,托盤里的瓜子仁又多了一堆。老黃不明白她為啥不吃,就問,不好吃嗎?老婆說,好吃。
吃完飯,老黃就歪在床上瞇了一覺,夢里一只小耗子一直咔嚓咔嚓咬床腳。醒來,老黃就看見老婆在他身邊嗑瓜子,老婆旁邊還有個小口袋,口袋里已經(jīng)有了半袋子嗑好的瓜子仁。
老婆連忙解釋,對門老張媳婦介紹的,她干活兒的蛋糕店里找人剝瓜子仁。我正好閑著。看老黃的臉色不好,老婆趕緊補了一句,也不累,饞了還能吃幾個,可香了。老婆說話的時候嘴里就有一股香噴噴的瓜子味。
晚上的時候,老婆身邊的小口袋又高了一截,老婆的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則腫得像兩根胡蘿卜。
老黃的一對大眼珠子瞪成了牛鈴鐺。老婆趕緊慌不迭地說,明天、明天我就不剝了。第二天,老黃回來果然沒有看見托盤和小口袋。可是,老婆的兩根手指頭比昨天更腫了。
因為家里躺著個病人,老黃上班的時候時常分心,他會想老婆這會兒在家干啥呢,腳還疼不疼?渴不渴?餓不餓?想得多了,老黃發(fā)現(xiàn)自己從前可沒有這么關(guān)心過老婆。
于是,老黃就盼著快點兒下班,快點兒回家。他在路上走著,兩眼也不忘向兩邊的店鋪里踅摸,想給老婆帶好吃的回去。
老黃現(xiàn)在已經(jīng)會熬粥了,還會炒土豆片了,咸菜切得也比以前細了。老黃把床挪到了窗邊,這樣老婆坐在床上就能看見窗外的風景。晚上,躺在床上,老婆不知道啥時候就會擠到他身邊,只要老黃一抬胳膊,她還能迅速鉆進老黃的懷里。
老黃覺著日子和以往有點兒不大一樣了,哪不一樣了,老黃說不上來。以往都是老婆伺候他,現(xiàn)在他既要上班,又要伺候老婆,是因為這些和以前不一樣了嗎?老黃覺得是,又好像不是。
老黃晃晃腦袋,就又去蹬他的三輪車,他不愿意想這些亂七八糟的事。老黃腦袋里就兩根弦,一根掙錢,一根回家。家里那個躺在床上的女人,手里像攥著一根小繩一樣,一到了點,那根小繩就拽著老黃往家跑。
老黃路過熟食店的時候,還跑進去買了一只羊蹄兒,他想起一句話,吃啥補啥。燉熟的羊蹄,醬紅的顏色。老黃忍不住撲哧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