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州捐鐘（外一篇）

汗（努爾哈赤）率八旗軍入主遼陽城。大軍屯駐，眷屬隨遷，衣物糧谷連同雞、鴨、豬、犬迭見雜出。漢族人與女真人雜居，語言不通，習俗不和，人心不同，順服者捐物獻寶，反抗者投毒下藥，一時間諸事頻發，按下葫蘆起來瓢。

連日來，各地順民獻來大量綠瓷碗、瓦盆、酒瓶等禮品，喜氣宜人。某日，有蓋州順民捐獻給汗一口金國制造的鐘，汗喜笑盈腮。汗俯身查看這口鐘，系天會帝三年澆鑄而成，上手去摸，模印合縫嚴密，鐘表面光滑，無砂眼，花卉舒展。鐘為梵鐘，乃寺院集眾敲打的法器。鐘體上四句銘文概括出對君、臣、民、佛的祝福，用手掌輕輕地拍打，發音厚重悠長。汗想，若掛到空中撞擊，鐘聲數十里可聞。汗知道天會帝乃金國完顏阿骨打的四弟，本名吳乞買，繼位后稱天會帝，高興道：“蓋州人送來我祖先時的鐘，汗要下諭嘉獎，你們說，我該賞給捐獻者什么為好？”

這時有人貼著汗的耳根低語幾句，汗聽后臉色變得很難看。這口鐘沿街一路抬過來，被滿街的人看見，坊間便有了傳言，獻鐘者用的是漢字諧音：為汗送終。

汗知道漢文化博大精深，每個漢字的背后都蘊藏著古人的智慧，暗藏玄機。他少年時代經常跑撫順馬市做交易，與漢人打交道，會說漢話，初識漢字，能讀《三國志》。此刻卻陷入漢字的疑惑之中，如果獻鐘者成心取“送終”之意，那是對他的詛咒，惡毒的攻擊。他想叫來獻鐘者徹查，又怕大張聲勢會讓歸順的百姓如驚弓之鳥，影響到遼陽城及周邊剛剛安撫下來的民心。進入漢人地區，他下令女真人與漢人合居、同住、同食、同耕，穩定局勢，贏得廣大漢民的心。對于抓獲向井里投毒的人，汗令其人飲井水。如果其人沒死，當即放掉，說明他投的不是毒。但是，對于獻鐘者是否利用漢字諧音詛咒他，他卻不能一錘定音。于是叫來額爾德尼和達海，分頭研究“鐘”字與“終”字。

夜靜燈殘，汗在大腦里回想進入遼陽城后發生的諸多事情，想起有人編出一段叫《拿螃蟹》的鼓書，講一對小夫妻從大山之中來到海邊品嘗海鮮，丈夫從街上買回幾斤螃蟹，夫妻倆不知如何吃，放在地上，螃蟹滿屋亂爬。他們用手抓，又被螃蟹夾痛了手指，于是用刀扎，用涼帽扣，用布衫裹，鬧得不亦樂乎。后經妻妹指點方才降服螃蟹，品嘗到美味。這段鼓書首句用女真語唱，中間穿插漢語，聽來令人捧腹，告訴人們，遇到新事物、新問題要有耐心，著急忙慌是拿不住“螃蟹”的。

額爾德尼與達海前來為汗解釋兩個漢字，“鐘”與“終”。

前者說：“鐘，一為金屬制成的響器，敲擊發聲，可為警鐘，可為樂器。二為計時的器具，鐘鳴漏盡，即晨鐘已鳴夜漏將盡。這里有年屆遲暮之意。余下皆為好意，鐘情即感情專注，鐘愛即特別愛，鐘靈毓秀，指美好的自然環境產生優秀的人物。”

達海的解釋則喜憂參半：“終，末了。終點，告終。人將要死，臨終。同時，它又能表達好意，說，人有恒心，自始至終，終將見效，終必成功。”

額爾德尼又補充道：“單獨懸掛的鐘又稱特鐘，這是否含有對您‘獨鐘’之意？”

“另外，鐘與終都發卷舌音。”達海說。

兩人的解釋模棱兩可，讓人感到莫衷一是。

汗有些不耐煩：“你們越說越復雜，何不將獻鐘者叫來我親自詢問。”

馬上有人提建議：“當面對質，他必定順情說好話，怎么能說自己包藏禍心？”

“有句話說，當面是人，背后是鬼。”

汗氣得拍案：“你的意思是叫我直接殺了他？那倒是痛快。可是，我若錯殺了好人會帶來什么影響你們知道嗎？”

身邊的人不敢再瞎參謀。

汗抱怨道：“你們東拉西扯，面面俱到，讓人環顧左右，更難做出選擇。老百姓不懂什么運籌帷幄，不會三智五猜，處理大小事情反倒得心應手。派人去，請他過來。”

獻鐘者是一位庶人青年，從蓋州被請到遼陽城。

汗問：“你獻給汗的這口鐘從何得來？”

青年說：“我家祖譜上這樣記載，時逢家門前的大河發洪水，一物漂到我家門前，我家祖上出門一看，是一巨型木架托著一口鐘。祖上見此鐘來得蹊蹺，似有神力相助，曰，來鐘吉祥，遂打撈上岸，取名 ‘來鐘’。因這口鐘為金國天會帝三年所造，祖上留下遺囑，日后一定要歸還金人，汗為金人貴裔，所以我將‘來鐘’獻于汗。”

“來鐘吉祥！”汗歡喜地重復一句，又問：“你想讓汗將這口鐘掛于何處？”

青年說：“掛于寺院，祈求天下再無戰亂，百姓得以安生。”

“好！”汗當場下諭，授此庶人青年為備御。

遼河渡口

汗去遼河沿岸察看耕田，浩蕩無邊的遼河撩人心弦，讓他突然有了捕魚的興致，便乘獨木船來到河上，用叉子叉魚，叉到十尾魚。汗夜宿一個渡口，煮了魚湯喝。

翌日，汗早上起來興致升級，又乘上大船在遼河上撒大網捕魚。汗連撒幾網，一條魚也沒有捕到。他納悶兒，大網捕魚本應更容易一些，一查是大網有破損，命人再拿好網來，接著撒網，仍然一無所獲。汗臉上掛不住，惱火，叫八旗各自送上大網來檢查。各旗的大網庹長不一。庹，一個成年人兩臂向左右伸開的長度。各旗的大網最小的七庹半，最大的有二十一庹半，均已霉爛損壞。汗大怒：“這不是自廢武功嗎？連祖宗教給我們的打魚本事都扔掉了，像什么話？晚上把各旗旗主都叫到渡口來，我要定罪！”

說完這話，汗意外發現七庹半的大網來自他本人執掌的正黃旗。不知他想到了什么，隨后又派人給各旗主傳話，要他們晚上來渡口喝魚湯。各旗主心存戒備，先前說要定罪，轉眼又變成喝魚湯，不知汗打的什么主意？傍晚，各旗主按約定時間來到遼河邊的這個渡口，看見汗在大帳外架鍋燉魚，魚是從打魚老翁那里買來的花鰱，又叫胖頭魚。一大鍋魚湯已經燉好，香氣彌漫。汗給大家說：“都來喝一碗魚湯吧，這是胖頭魚，味道不錯。”

各旗主見汗氣色很好，不像給大家治罪的樣子。

隨侍給各旗主每人盛了一碗魚湯，大家圍坐在汗的周邊，喝著魚湯，誰也不說話。汗喝了幾口魚湯，咂咂嘴，開口道：“白天，我撒網沒打上魚，見各旗的大網皆霉爛損壞，當時心里的火騰地一下躥起來。不過，想了一個白天，這事不怪你們，都怪我。這幾年我們連年征戰，馬不停蹄，如今進駐遼陽城。回頭一想，哪有工夫打魚呀，網不爛才怪呢。”

大家聽汗這么一說，臉上都有了笑容，順著汗的話題，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白天，我想起從前打魚的情景。你們都說說，從前我們有多少捕魚的方法？”汗拋出這個接地氣的話題，氣氛一下子變得熱烈起來。

“下須籠！”大貝勒代善說出第一種方法，“用柳條編須籠，須籠像個大葫蘆，斗口呈喇叭形，大張口，細脖子，下邊是大肚子。將須籠用石頭壓在河里，讓湍急的河水直接流進斗口，魚進入斗口就出不來了。放上一夜再來起籠子，須籠的大肚子里全是魚！”

二貝勒阿敏說出第二種方法：“別河汊子。先砍些木樁，再挨序排列釘在河汊口上，兩端至河沿兒，再砍來樹毛子蒿草將木樁子間填堵上，然后用鍬挖沙填土壘起壩，將截住的河水引入主河。河汊子斷流，一會兒就干了，人就可以順著干涸的河汊子撿魚了。”

“用抬網抬魚！”三貝勒莽古爾泰說，“我與十弟貝勒德格類在蘇子河上抬過魚，兩人操持抬網，各撐一邊，迎著河水向上走，發現有魚群的地方就插網，我妹莽古濟手持水瓢從上面轟魚，待魚進網，兩人起網。魚在網兜里亂跳，轟魚的人就用水瓢將魚舀出來。”

“還有拋旋網、下絲掛子、砸冰渦子。”四貝勒皇太極補充說。

汗擺擺手，意思是不用再說下去了。他話鋒一轉：“你們再說說，從前這些捕魚方法能不能用在遼河上，用在渤海上？現如今，我們離開蘇子河、渾河，面對的是遼河與渤海。聽說渤海里有鯨魚和鯊魚，我們還用七庹半大網，能捕到鯨魚、鯊魚嗎？”

魚湯喝到此時各位旗主才品出味道，汗借打魚來考大家，我們從山林里走出來，面對遼陽等地，駕馭得了嗎？

各旗旗主在思考如何回答汗？各懷忐忑，付諸闕如。

“狼要翻越山嶺，也要思前想后。”汗說，“最近，我聽到一種論調。有人說，牛的尾巴再短也有一庹，兔子尾巴再長只有一拃。意思是我們像兔子尾巴長不了，雖然占領遼陽，卻不能穩執牛耳，騎虎難下，不如退回山林過從前那種舒坦的日子。你們說，我們要退回去嗎？”

這下炸了鍋，各旗旗主義憤填膺，紛紛怒斥，直至要求懲罰肇事者。

“俗話說得好，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汗指向夜幕下的渡口，“這個小小的渡口名叫達山，顯然這是個漢語地名。‘達山’的發音在我們女真語里則是另一個詞，一個多義詞，你們說說，它有幾個意思？”

各旗旗主復述出女真語“達山”之意：政，政務，統治，管理。

汗終于說到正題：“年紀不饒人，我老了，遲早有一天要退位，新汗就在你們中間產生。至于由誰來當新汗，我也說了不算。那誰說了算？能力。什么能力？就是‘達山’一詞所包含的能力，有這種能力的人就是新汗。不具備這種能力的人當新汗，我們只能退回去。”

遠處，遼河泠泠作響；近處，沒有人敢接汗的話。

“今夜，我把丑話說在前頭。”汗仿佛對未來有預見，“等到我百年之后，你們推舉新汗一定不要忘記眼前這個渡口，記住它的名字——達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