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胥吏
只俘虜敵國君王,并未占領其土地、建立自己的統治,還由當地人延續傳統自我管理,原本算不上滅國。但無論如何,大唐使者王玄策出使途中、在萬里之外遭遇中天竺僭位國王阿羅那順的攻擊時,能赤手空拳從吐蕃、泥婆羅(尼泊爾)調來援兵,將之消滅擒拿,送回國都長安,還是算得上豐功偉績。遺憾的是,他留下來的歷史痕跡不多,民間知名度更小,與這難得的功績頗不匹配。所以,請原諒這點小小的標題黨傾向。
大唐與天竺即古代印度的交往是中外文化交流史上的重要篇章。而提起天竺對中國最大的影響,人人都會想到唐僧。玄奘的確是個標桿性人物,但將這桿大旗獵獵吹響的,很大程度上是《西游記》。在玄奘、玄策之前,帝王早已注意到佛教的影響。五胡十六國時期,后趙的石勒、石虎便禮敬佛圖澄,前秦天王苻堅對佛圖澄的弟子釋道安更是敬重有加。作為當時唯一一個統一北方的君主,苻堅曾公開表示,他派兵十萬攻取襄陽,只為獲得一個半人。這其中的半人是歷史學家、《漢晉春秋》的作者習鑿齒,一個人則是釋道安。佛弟子均以“釋”為姓,即始自他的倡議。后涼的呂光、后秦的姚興與鳩摩羅什也保持著親密關系。這是佛教進一步浸潤中國的重要原因:行政權力介入。
不過君王禮敬高僧大德,未必是由于佛法本身的吸引。石虎之所以重視佛圖澄,主要因為他在咒術、預言方面表現出了特殊能力。而苻堅對釋道安的尊重,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他的信徒多影響大。這種努力直到近現代還有余緒,馮玉祥在軍中大力推行基督教,而唐生智更是讓全軍皈依佛祖,佩戴“大慈大悲、救人救世”的胸章。
這對大唐使者王玄策有影響嗎?當然有。從某種意義而言,如果君王對佛教教義本身興趣狂熱,那恐怕根本就沒有王玄策的機會。他在史書上連個露臉的機會都不會有。因為他的級別不是太低,而是根本沒有:前融州黃水縣令。
黃水縣城在今天廣西羅城仫佬族自治縣西北,也是融州的治所。唐朝是州縣等級最為繁密的時代,縣分十等:赤、次赤、畿、次畿、望、緊、上、中、中下、下。京兆府下屬的長安與萬年,河南府下屬的河南與洛陽,太原府下屬的太原與晉陽,這六個縣等級最高,為赤縣,也叫京縣;皇陵所在的縣多為次赤,各府非核心縣份分別為畿縣與次畿;區位重要的縣份為望、緊,普通縣份也有四等。
黃水縣什么等級?不用查《元和郡縣圖志》,只看看今天的地圖,便可以斷定為最低等的下縣。等級不同,官員級別自然也不一樣。縣令可不都是七品芝麻官。赤縣的正五品上,下縣的從七品下,整整相差八格。這還只是明面上的差別。實際的差別更加要命。因為黃水縣屬于嶺南,百越之地。宋之問說:“但令有歸日,不敢恨長沙。”長沙他都嫌遠,何況千里之外的黃水?“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蘇軾這話里話外對嶺南的無奈也很明顯。從秦漢到唐宋,嶺南都是安置貶官罪臣的場所。地域偏遠、交通不便、氣候無法適應。所謂煙瘴之地,不僅是炎熱潮濕,還有北方人無法消受的瘴氣。直到晚唐,那里的州縣官員還經常缺編。
我們據此可以判斷,王玄策沒有考取過功名。正途出身的官員如果沒有犯罪,絕對不會來此任官。如果是作為支援邊疆的特例,那么這種楷模表率,史籍中當有濃墨重彩的一筆,但迄今為止學者們大海撈針一般的檢索,毫無發現,包括清代徐松的《登科記考》。唐五代的進士,史籍中能找到線索的,徐松均已收羅其中。自然,沒有王玄策的名字。他的籍貫在赤縣洛陽,還是源于《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中的旁證:
智弘律師者。洛陽人也。即聘西域大使王玄策之侄也。
侄子是洛陽人,他自然也應該是洛陽人。不僅如此,他肯定還是整個家族中聲望最高、官職最顯者。除了血緣最近的親屬,還要提及級別最高的,這是作傳的通例。
當時官員主要有四個來源:門蔭入仕、科舉取士、軍功授官、流外入流。王玄策既然沒有通過科舉的獨木橋,那他又是怎么敲開出仕的大門的呢?應當是流外入流。
唐代的官職分職事官、散官和勛官三類。職事官才是如今人們都能理解的、真正意義上的官職。散官又稱階官,共二十九階,僅有品級,無印綬,不理事,分文武。唐前期完全按照散官品級發工資,后期官員隊伍龐大而國庫空虛,僅最高兩等散官享受俸祿。勛官不分文武,類似軍功章,不同的是可以累加,總共十二等,《木蘭辭》中的“策勛十二轉”等級最高,相當于正二品。勛官可以授予平民,若干年后考績足夠,則有資格升為散官。未升入散官的勛官,品級意義不大,僅比平民身份略高,享受官員最基本的特權。比如法律禁止白丁重婚,勛官則可以納妾,直系親屬還享有部分司法豁免權等等。
總體而言,勛官體現功勞,散官反映資歷,職事官則代表才具。唐人最重視散官與職事官,稱為“二官”。官員頭銜遵循散官、職事官、勛官、爵位的順序。最后可能還有“賜紫金魚袋”字樣。散官與職事官的主要來源,其實都是門蔭。這是朝廷抬高身價、對抗山東舊士族的重要手段。這個山東,指的當然是崤山以東的中原河北,而不只是太行山以東的今日山東。貞觀年間編訂《氏族志》便是這種價值觀的直接反映。盡管唐太宗一再強調“不論數代已前,只以今日官品、人才作等級”①,但最初上報的結果,依舊是清河崔氏為第一等。唐太宗非常不滿,強行將崔氏降為第三等,而以皇族為冠、外戚次之。
如何才能讓新政權的官員人人敬重?大唐的辦法是修改形成全新的散官制度。
散官敘階主要有六種途徑:封爵、親戚、勛庸、資蔭、秀孝、勞考。其中封爵、親戚、資蔭都以門第為基礎。當然這種門第不是舊士族,而是新權貴。秀、孝分指科舉和孝行。鼓勵人們按照統治者提倡的價值觀,或科舉入仕,或行孝弘德,或樹立功勛。雖有六條途徑,但根本還是門蔭:“散位則一切以門蔭結品,然后勞考進敘。”為什么格外強調“無印綬、不理事”的散官?因為職事官職位不夠穩定:(職事)“隨才錄用,或從閑入劇,或去高就卑,遷陟出入,參差不定。”②詩人杜牧的堂兄杜訸,便是活生生的例子。他本來是從三品的上州刺史,但后來又改任正六品上階的三原縣令。這可不是等級的差別,簡直是階級的差別:三品是宰相的起步品級,三品以上為“貴”,由皇帝當面冊封,所謂冊授,佩金魚袋,服紫;五品以上為“通貴”,由宰相擬定上奏,獲準后制授,佩銀魚袋,服緋。緋是深紅色。這便是“紅得發紫”的秘密。六品以下官員就相對慘淡,由尚書省擬奏請準,文歸吏部,武歸兵部,所謂敕授,無魚袋。
而王玄策在歷史上的首次亮相,《法苑珠林》是這樣記載的:
“粵以大唐貞觀十七年三月,內爰發明詔,令使人、朝散大夫、衛尉寺丞、上護軍李義表,副使、前黃水縣令王玄策等,送婆羅門客還國。”
這其中的“爰”,應當是“苑”。使者李義表的頭銜嚴格按照散官、職事官、勛官的順序排列,但王玄策的卻沒有。為什么?唯一的原因只能是他沒有散官和勛官官階。“前黃水縣令”一詞表明,他當時并無職事,如果有散官和勛官,一定會帶著,否則會影響朝廷威嚴,也有損本人的面子。因而這種情況下沒有職事官職,就意味著沒有品級。
說六品以下官員相對慘淡,不止是沒有魚袋可佩,關鍵是不能連續當官,中間必須停止一段時間,所謂“守選”。考中進士后也不能馬上授官,也要守選。守選多久呢?三年。三年后能不能當官,看你參加吏部每年的選官考試科目選的成績。
吏部的科目選非常嚴格,像博學鴻詞科,每年最多錄取三人。科目選的嚴格不僅僅在于錄取比例,還在于形式。進士科考都不糊名,而吏部的科目選不僅要封鎖考官,還要糊名。像韓愈那樣的狠角色,三次應考科目選都折戟沉沙。王玄策以“前黃水縣令”的身份亮相于史籍,可以肯定,他沒有能力通過吏部的科目選。
拉拉雜雜一大些,是不是無關宏旨?當然不是。這足以說明,王玄策不是軍功授官,因其沒有勛官官職;也不是門蔭入仕,因其沒有散官官階;無法通過科目選,說明他并不以文詞見長。既然如此,那就只能是流外入流:流外官轉入九流之內。何謂流外官?簡而言之,就是胥吏。
流外入流的例子有嗎?當然有,牛仙客甚至還當了宰相。王玄策胥吏出身而當了縣令,說明什么?說明他有才干、通實務。耍不了筆桿子,但玩得轉印把子,對治理實務應對裕如。只是再有能耐,沒有個好出身也不會有美差,只能先去主管一個兔子不拉屎的下等縣份。
人生漫長,局面不好的時候只能忍耐。胥吏出身的王玄策當然懂得,他一直在等待,夕陽一般遙遙地注目,蓓蕾一般默默地等待。在此期間,十三歲的赤德松贊繼承了吐蕃贊普的大位。在中文史籍中他的名字叫棄宗弄贊,而我們印象最深刻的還是松贊干布。松贊干布雖然雄才大略,但一生也只不過做了兩件事,一件叫改革,一件叫開放。
戒日王朝
玄策之所以能建立功勛,跟玄奘密不可分。不過玄策是奉派出使,玄奘則是“私往天竺”。而從文化交流與貢獻的角度出發,今天的我們如何高度評價玄奘都不過分。他是將世界佛教從印度中心轉化為中國中心的關鍵。
一直以來,洛陽為天下中心的中心論都是我們的歷史與文化價值坐標原點。但佛教傳入后,隨著其影響的擴大,我們突然發現,世界還有一個中心,那就是印度的世界佛教的中心。這個以印度為佛教中心的“中邊論”在擴大國人視野的同時,也削弱了中國佛教徒的自信。法顯等人甘冒九死一生的千難萬險抵達印度,結果卻被視為邊地之人,倍受輕視,故而他的有些同伴最終沒有回國。宣揚人生不在佛世、不在印度的佛國皆為大不幸的論調,在當時一度流行。釋道安為什么提倡中國僧人統一改姓釋?無非要以佛祖的嫡系子孫自命,從心理上與印度抗衡。盡管“釋”并非佛之姓,印度僧人也沒有統一姓“釋”。
作為得道高僧,玄奘很快便引起了戒日王尸羅逸多的關注。
那是個英雄輩出的時代。大唐有李世民,吐蕃有松贊干布,中天竺則有戒日王尸羅逸多。請注意,此處的中天竺是時間與地域概念的重疊,在當時指的就是尸羅逸多的戒日王朝,也有人稱為戒日帝國。很多人忽視了時間與地域重疊這一點,因而造成嚴重的理解錯誤,包括撰寫兩《唐書》的史官。具體哪里錯誤,此處無法展開,得先說戒日王。尸羅逸多是國王的美譽或曰尊號。尸羅的涵義是“戒”,逸多的意思當然就是“日”。因他在國書中自稱摩伽陀王,所以他的國家也被稱為摩伽陀國。《大唐西域記》則記為摩揭陀國。
聽起來有點繞,得先捋一捋。中國的春秋戰國對應著南亞次大陸的佛陀時代。根據佛典記載,當時那里有十六大國或者十六雄國。摩揭陀是其中之一,在恒河南岸。中天竺的戒日王仍然以摩揭陀國自居,這很好理解。我們也習慣沿用古稱,以便顯得有文化有來歷。比方秦漢的河東郡,大唐明明已經改為蒲州與河中府,大家依舊稱為河東,所以柳宗元也叫“柳河東”。需要注意的是,雖然叫中天竺,地域面積在五天竺中最廣,但主要在今天的北印度,恒河中游與下游地區,并非中部。
尸羅逸多種姓本為吠奢,西方譯名哈爾沙,中文音譯為曷利沙伐彈那,意譯為喜增,公元606年即位。他的國家本來叫普西亞布蒂。笈多王朝敗亡后,北印度主要有五個國家,其中就包括占據著德里北方的普西亞布蒂,與占據著原先的摩揭陀地區、以曲女城為國都的穆克里。周邊戰和不斷,這兩個國家便建立了姻親同盟以應對,穆克里的國王娶了普西亞布蒂的公主。他們結盟,另外兩個國家提婆笈多和高達也結盟。高達占據今天東孟加拉地區,一直是戒日王的強勁對手。他與提婆笈多的聯軍一度攻占曲女城,殺死穆克里的國王,囚禁了王妃。當時普西亞布蒂的國王是喜增之兄。他率軍親征曲女城,希望解救妹妹,但最終身死,喜增這才得以嗣位。此后穆克里的顯貴為收復失地,請求喜增統治兩個國家,以曲女城為國都,戒日王朝應運而生。
穆克里的顯貴不止是要戒日王尸羅逸多收復失地,還有讓他為自己守衛國土的意思。穆克里夾在高達與普西亞布蒂之間,如果尸羅逸多遷都到曲女城,便可以為他們遮擋來自高達的風雨。雄才大略者對此看到的只是機遇,尸羅逸多自然要順水推舟。
尸羅逸多(喜增)此后或聯盟或征戰,縱橫捭闔,總算建立了表面統一的松散聯盟,所謂薩蒙塔體系。一個君主多么威武,疆域有多大,就看你麾下有多少“薩蒙塔”。這個薩蒙塔,類似國人觀念中的藩屬國,口頭上表示擁戴臣服而已。戒日王與麾下諸王形式上的差別,在于“節步鼓”:他出行時,儀仗中有數百面金鼓,每走一步敲擊一下,號稱節步鼓。這個待遇只有他能享受。
尸羅逸多還有寫作的習慣,有三部劇本流傳于世,其中五幕戲《龍喜記》長演不衰。他寬容大度,自己信奉大乘佛教,但并不敵視別的教派。當時印度佛教已開始衰落,各種外道甚囂塵上。因而玄奘要面對一次又一次的辯論。他不斷獲勝,聲名鵲起。就在尸羅逸多擊敗高達、真正稱雄的那一年,即貞觀十五年(公元641年),玄奘抵達中天竺,尸羅逸多聞聽非常高興,熱情接待,為之舉辦無遮大會,即布施僧俗的大型齋會,無論佛教的大乘小乘還是印度教或者耆那教都可以參加。尸羅逸多竭府庫所藏布施,最終連王冠和珠飾都施舍干凈,只有粗布衣服蔽體。當然參加大會的各國國王最后又將他的行頭全部贖回。就像梁武帝蕭衍,自己舍身為僧,再被臣下巨資贖回。
尸羅逸多還特意為玄奘舉辦了辯難大會。玄奘藝高人膽大,事先放出狠話:“若其間有一字無理能難破者,請斷首相謝。”六千人參加的大會,整整五天無人挑戰。小乘佛教的教徒很是生氣,打算動武,尸羅逸多得知消息,立即頒布命令:“眾有一人傷法師者斬其首,毀罵者截其舌。其欲申辭究義,不拘此限。”
玄奘最終完勝。可以說,這是他學說精妙高深的結果,也是尸羅逸多行政支持的結果。就像蘇軾的盛名固然主要是才氣所致,但官方力量的推動也不能忽視。宋孝宗宣稱,吾最愛元。而元的代表自然是蘇軾。
尸羅逸多支持玄奘當然有其目的。除了對大乘佛教的信奉,還有借力的考慮。高達的國王薩桑卡便極端仇視佛教。他是尸羅逸多最強勁的對手,終其一生都未被尸羅逸多真正擊垮,直到公元621年前后死去。辯論結束,玄奘完勝,尸羅逸多很高興,對他的身份背景也產生了自然而然的興趣:“吾聞中國有圣王出,作秦王破陣樂,試為我說秦王之為人也!”
這當然是翻譯的結果。這個秦王,并非李世民之前的秦王封號,而是對中國君主的稱呼。在他們的印象中,中國還是秦漢。所以經常以此為稱呼,就像他自稱摩伽陀。
玄奘當然要撿好聽的說,更何況唐太宗本來也不錯。尸羅逸多聞聽更有興趣,立即遣使前往長安。
遣使向唐
中天竺的使者于貞觀十五年(公元641年)下半年抵達長安。這一年的年初,江夏王李道宗剛剛護送不知名的文成公主前往吐蕃和親。唐太宗的注意力牢牢地被突厥、吐谷渾和高麗吸引,對這個突然出現的中天竺摩伽陀國,并沒有表現出太大的興趣。禮尚往來,遣使回應是必須的,但他派出的可以說幾乎只有半個使團:賓國此前也派來使者。唐太宗決定派一個使團,同時回訪兩個國家。賓這個國名雖然在史書中多見,但所指的國家并不一致。這里的賓國在今天的阿富汗境內。他們跟大唐交往更多,唐太宗派人厚賞,使團團長是果毅都尉何處羅拔。前往撫慰天竺的使者梁懷?一同出發,抵達賓后獨自前往中天竺。
唐初實行府兵制。府兵制的基層組織剛剛改名為折沖府,全國六百多所。主官叫折沖都尉,兩員副將叫左右果毅都尉。折沖府與州縣一樣都分等級,其果毅都尉的品級由從五品到從六品不等,都是下階。派往賓的使者是這個級別,派往中天竺的梁懷?呢?只是個二轉的勛官云騎尉。雖說“比正七品”,但這個比還真是沒法比。前面已經說過,純粹的勛官待遇跟平民差不許多。可即便如此,他們的到達還是引起了轟動。尸羅逸多問道:“自古有摩訶震旦使人至吾國乎?”摩訶震旦是印度對中國的古稱,也稱震旦或者支那。“東方屬震,是日出之方,故云震旦。華嚴音義翻為漢地。”
得知這是中國官方使者首次抵達,尸羅逸多格外開心,感覺特別有面子。這是遙遠但又有力的承認,是與對手競爭時的重要砝碼。他絲毫不嫌棄使者品級,接待非常隆重:郊迎使團,焚香夾道,向東拜受詔書,并再度派出使者跟隨唐使前往長安,向大唐贈送了郁金香和菩提樹。史書于此用了“朝貢”這個字眼,恐怕有些一廂情愿。拜受詔書,應當也是收受國書的禮節。尸羅逸多此舉表達仰慕,意在結好,可以說是對遙遠浪漫的美好向往。不遠萬里,隔著巍峨的雪山主動認一個宗主國,除非他腦子不正常。從此后大唐對天竺諸國的反應看,也沒有當作藩屬國看待,比方沒有冊封。
禮節講究對等。人家如此熱情,咱自然要積極回應。就這樣,在玄奘的激發下,玄策終于有了表演舞臺。他奉命作為副使,出使天竺。
這是貞觀十七年(公元643年)的事情。那一年里唐太宗征高麗無功而返,廢了太子李承乾,拉倒了魏征墓前他親自撰寫碑文的墓碑。
松贊干布
朝廷決定,派朝散大夫、行衛尉寺丞、上護軍李義表為使者,王玄策為副使,護送戒日王朝的使者回國,同時回訪。朝散大夫是從五品下階的文散官,上護軍是十轉勛官,比正三品。衛尉寺掌管軍器儀仗帳幕事務,衛尉寺丞相當于其辦公室主任,從六品上階。李義表的散官官階高于職事官,所以職事官前面加了個“行”字;如果反過來,便是“守”;官階大致相當呢,則為“兼”。順便說一句,雖然五品以下有正從與上下之別,但當時按照散官品級計酬,并不詳細區分。也就是說,正九品上階跟從九品下階俸祿一樣。官員們不會覺得別扭嗎?不會。因為盛世大唐并不僅僅看重物質利益,還有很多精神層面的東西他們也看重,甚至更加看重。
胥吏出身當了縣令,除了能力,還需要時間的發酵,爬過官階的無數門檻。十八歲被朝廷視為成年,有資格受田百畝,那時的王玄策應當已經三十開外。為什么要選他當副使?天遠地荒,路途漫長,這個工作是好漢子不稀罕干、糙漢子干不了。王玄策中選的原因,除了他需要一個官位,也跟其能力素質有關:黃水縣是百越之地,越人在朝廷眼里跟天竺人當然有差別,但差不許多,反正都是語言不通。而王玄策治理經年,考績沒有問題,經驗豐富。這是其一。
其二呢?王玄策信佛。
還有其三,但我們暫且按下不表。
今天我們要去印度,有很多選擇,但當時擺在王玄策他們跟前的道路只有一條,就是著名的絲綢之路。唯一的區別只是南道(于闐道)還是中道(天山道亦即龜茲道)。唐蕃古道不是更便捷嗎?這條道的確要便捷許多,但是對不起,當時尚未開通:文成公主尚未抵達邏些(拉薩),還在勞累疲乏的途中。這條道路頂多算是試運行。在當時,開通道路主要還不是修路建橋挖隧道,而是沿途設立驛站,每隔三十里(西部水草不豐處五十里。吐蕃是一百里)有人接待,提供食宿。這也是文成公主偉大功績的一個方面。如果沒有她,大唐與吐蕃即今天內陸與西藏的交通線肯定還要晚很多年才能出現。
既然如此,那就只能護送天竺使者,史書中所謂的“婆羅門客”,原路返回。使團一共二十二人,除了李義表、王玄策,還有典司門令魏才和匠人宋法智。人員配備當然是有精心考慮的。到佛國友好訪問,肯定要派信徒。不遠萬里前往,自然要勒碑或者刻石紀盛,這是中原王朝的習慣。而這些工作,計劃由魏才來完成,他是書法家;宋法智是當時著名的相匠,最擅長“傳神”,繪畫和雕塑俱佳,換言之,就是畫家兼雕塑家。派他來干嘛?摹寫佛像與其他圣跡,準備回去塑造供養。
這是一次漫長的旅行。一行人翻雪山歷草原,越沙漠渡大河,經過西域各國之后,首先進入印度西北部的烏仗那國(烏萇)。這個國家位于斯瓦特河上,占有四縣之地。北接蔥嶺(帕米爾高原),南鄰天竺,算是北天竺,但跟中天竺的語言一樣。此后唐玄宗于開元八年(公元720年)冊封其王,與之建立了正式的藩屬關系。王玄策在那里參觀了佛足跡遺跡,對五百匹毛驢無人帶領、自動往檀特山上運送糧食的場面印象深刻,后來特意寫進了書中。佛足跡是圣跡,但毛驢自動運糧并不稀奇。上世紀三十年代的老北平還有這樣的場面。當時公共交通不便,因而有人出租毛驢。比方從和平門到白云觀,雇毛驢就很方便。你現場付完腳力即可騎驢走人,主人并不跟隨,到了地方下驢自行離開,毛驢會自己回去。只要經過簡單訓練,不難做到。
離開烏仗那國,下一站是泥婆羅(尼泊爾)。如果說烏仗那國是老朋友,泥婆羅就是新伙伴。說起來跟大唐還有親戚關系,只是此前尚未接觸。這事兒干系重大,得扯遠一點兒,從文成公主和松贊干布開始。
貞觀之治的年代,大體也就是戒日王朝鼎盛、吐蕃快速崛起的年代。這三位雄主就連辭世的時間都很接近。前面說過,松贊干布一生只做了兩件事,改革和開放。其改革主要有三大方向:法律、官制、制度。與玄策或與本文主旨關系最為密切的,是他先將境內分為十二小邦,后細化為五茹和六十一東岱。“茹”是軍政合一的政府機構,類似大唐后期的節度使,兵民統管。東岱亦即千戶。上等戶為“桂”,意為武士,可以從軍;下等戶為“庸”,意為仆役,只能為民。軍隊內部軍官士兵的基本待遇相同。這是跟大唐學的嗎?不,都是效仿突厥。兵民合一,以十進制編制軍隊,施行嚴刑峻法,犯罪必課以重典,對盜竊罪按照價值追贓數倍乃至數十倍,都是突厥的習俗。
白登之圍時,匈奴人為了摧毀劉邦的抵抗意志,用不同花色的戰馬分別組成嚴整的騎兵隊伍,分布四方。吐蕃軍隊也一樣。各茹軍隊不僅戰馬的顏色有嚴格區分,旗幟也是如此。這五茹的戰馬和旗幟顏色各不相同,最終演化為今天西藏遍地皆是的五色風馬旗。從這個意義而言,八旗并不新鮮。
開放先要打開關口。陸地封閉的吐蕃,周圍有十八個關口。松贊干布下令全部放開,率先開通邏些到泥婆羅與大唐國都的官方道路。吐蕃與泥婆羅、天竺的交通可以稱為“食鹽之道”。很久很久以前,吐蕃人便翻越喜馬拉雅山將食鹽、羊毛、牦牛尾、麝香、沙金以及其它動物毛皮賣到泥婆羅和天竺諸國。比起佛出生地藍毗尼所在的泥婆羅,佛得道和滅度的天竺,當時的吐蕃完全是文化荒原,連統一的文字都沒有形成。人稱黑教的原始宗教苯教雖然力量強大,但經義學說遠不及佛教精深,有諸多弊端,達不到松贊干布用以凝聚人心整合力量的預期。吐蕃對這個方向,有一種積極的文化意義上的貪婪。
吐蕃遷都邏些以后,也引起了泥婆羅的注意。泥婆羅當時的國王名叫阿姆蘇·瓦爾瑪,漢文典籍音譯為鴦輸伐摩,意思是“光胄”。他很有聲望和作為,立即遣使與吐蕃通好。為什么?有政治經濟的雙重考慮。鴦輸伐摩本人并非正常繼位,而其南面有強大的不斷擴張的戒日王朝。要想不被吐蕃和戒日王朝做成夾心餅干,當然要有所規劃。不僅如此,早已進入封建社會的泥婆羅歷來重商,經濟文化都要發達許多。他們的工藝品極為精巧,雕刻、繪畫、建筑等都達到很高的水平。而要想把吐蕃變成穩定的市場,首先得建立友好關系。
老鼠掉進面缸里,哪兒找的好事。松贊干布立即做出積極回應,進而于貞觀十二年(公元638年)向泥婆羅求婚。
比起對南開放,向東引進的過程就要曲折很多,也更費心思。貞觀八年(公元634年)松贊干布首次遣使入唐,目標選得格外巧妙,是吐谷渾。吐谷渾占據青海一帶,是大唐與西域聯系的動脈血管,也是吐蕃向東擴張的第一道障礙。前軍夜戰洮河北,已報生擒吐谷渾。當時吐谷渾與大唐的關系極度緊張,不時出兵襲擾,還扣留了唐使,好幾年不予放還。松贊干布建議雙方聯手,教訓教訓這個不識相的家伙。
這話正好撓到了李世民的癢癢肉。他早有出兵之意,這下主意更加堅定,立即派老將李靖親自出馬,最終將慕容伏允滅掉。
表面看來,這次作戰行動大唐滿分,但其實受益最大的卻是吐蕃。他們兵不血刃便順勢占領了青海北部的大片土地。不過李世民并不在意。那些年里,他的精力主要被北方牽扯著。從東北的高麗、北方的東突厥、西北的吐谷渾到更加西北的西突厥。如果說當時的東亞時空是一個教室,作為天可汗的他就是班主任。班主任的注意力在哪里?只會集中于兩個方向:成績最好的,表現最差的。如果成績又好———實力強大,表現又差———老跟大唐鬧別扭,那他的關注度自然更高。拉兩頭,打中間;不打勤不打懶,只打不長眼,都是常用手段。
在當時的教室中,吐蕃表現得很安靜。至于成績,無人知道。但問題在于,松贊干布這個當時的毛頭小子,跟李世民和尸羅逸多一樣也是一代雄主。貞觀八年(公元634年)向大唐派出使者的同時,還同時遣使前往泥婆羅、突厥和吐谷渾。剛一開始,便暗含著力殺四門的勇氣與決心。中原王朝派公主到周邊少數民族和親,淵源有自。心懷開放的松贊干布是真心仰慕大唐,虛心向大唐學習的,既沒有落后者的怨天尤人,又沒有保守者的故步自封。娶到天可汗的公主不僅僅是政治面子,必定還會獲得源源不斷的文化支撐。
過于安靜的學生是不會引起老師注意的。松贊干布的這個請求,被唐太宗禮貌但是堅決地滅燈。
唐古拉山東邊的大國不給面子,喜馬拉雅山南邊的小國給;泥婆羅牽手而大唐滅燈,松贊干布當然知道根本原因所在。他借口大唐不允是因為吐谷渾離間,率軍對其發起攻擊。那時吐谷渾已處于滅亡的邊緣,慕容伏允被消滅之后,大唐扶持諾遏缽作為傀儡,此為吐谷渾第二十二任也是最后一任可汗。他們極度衰弱,哪里是吐蕃的對手,一直被驅趕到了青海湖以北。松贊干布將他們擊敗后,順帶著又收拾了黨項和白蘭羌,然后率領二十萬大軍進攻松州(今四川松潘)。
君王之間的搭訕,成本就是這么高昂。但無論如何,再火爆的搭訕也是搭訕,不是真正的作戰。吐蕃首戰告捷,等唐軍趕來后小敗一陣,立即退兵,再度遣使入唐,請罪的同時,還是求娶公主。這樣一來,唐太宗答應得答應,不答應也得答應。為天下蒼生念,確實不能憐惜一女。于是弘化公主前腳下嫁吐谷渾可汗諾遏缽,文成公主后腳出發前往吐蕃。雖是功德圓滿的和親,從某種意義而言又屬于“逼婚”或者“搶親”。與之比較,泥婆羅的尺尊公主簡直就可以算是政治愛情。神奇的是,逼婚的結果是吐蕃臣服于大唐,而政治愛情的結果卻反了過來,是泥婆羅臣服于吐蕃。
為什么?因為新國王是吐蕃扶持起來的。
鴦輸伐摩死后不久國內即發生政變。繼任國王被其弟殺死后,其子那陵提婆逃到吐蕃,向松贊干布和尺尊公主求援,條件是向吐蕃稱臣。松贊干布本來就瞪大眼睛豎起耳朵,警覺地捕捉著擴張的機會,此時此刻當然不能無所作為,立即派兵將那陵提婆扶持上位。
泥婆羅與吐蕃的關系,大唐的使節肯定早已知曉。反過來泥婆羅也一樣。看到大唐的使節,那陵提婆非常高興,親自陪同他們游覽阿耆波水火池。這是個水溫很高的溫泉,“周回二十余步,水恒沸,雖流潦暴集,爍石焦金,未嘗增減。以物投之,即生煙焰,懸釜而炊,須臾而熟。”這種溫泉很多,但在李義表和王玄策眼中,肯定算是奇觀。
有心的王玄策看到的肯定不止是奇觀,還有對那陵提婆以及這個國家的整體判斷。因為此后的關鍵時刻,他必須來此尋求助力。
副使出訪
游覽完畢,稍事休息,使團再度上路。由泥婆羅向南,于當年年底進入中天竺。抵達其國都曲女城,送回客使,遞交國書后,繼續巡游各地,瞻仰參拜佛教勝跡。這不僅是對佛教本身以及當地風土人情的興趣,也有極盡所能地擴大影響的意思在內。貞觀十九年(公元645年)正月二十七日,使團抵達摩揭陀國的故都王舍城(比哈爾邦那蘭達縣拉杰吉爾鎮)。這是著名的佛教圣地,因釋迦摩尼長期在此居住修行,佛滅度后又在此舉行了第一次佛教集結。佛祖曾在王舍城東北的耆崛山上宣講佛法,此前法顯和玄奘先后上山敬拜,使團當然也不能錯過。
盡管佛滅度已有千年,佛教已經衰落,但山上的圣跡保存完好,佛祖行坐處都建有佛塔紀念。歷經萬里而來,看到這些圣跡,王玄策他們感慨莫名,難以平復,因而勒銘于山,希望傳之不朽。
《登耆崛山銘》載于《全唐文》。雖然未必是李義表的手筆,但依舊按照慣例,歸于其名下。共有五節:
大唐出震,膺圖龍飛。光宅率土,恩覃四夷。化高三五,德邁軒羲。高懸玉鏡,垂拱無為。
道法自然,儒宗隨世。安上作禮,移風樂制。發于中土,不同葉裔。釋教降此,運于無際。
神力自在,應化無邊。或涌于地,或降于天。百億日月,三千大千。法云共扇,妙理俱宣。
郁乎此山,奇狀增多。上飛香云,下臨澄波。靈圣之所降集,賢懿之所經過。存圣跡于危峰,鮒遺跡于巖阿。
參差嶺嶂,重壘巖廊。鏗鏘寶鐸,氛氤異香。覽華山之神蹤,勒貞碑于崇崗。馳大唐之淳化,齊天地之久長。
到底是官方使節,時刻沒有忘記官身與此行的目的。即便到了這樣的佛教圣山,也是從宣揚大唐的國威起筆,推廣大唐的教化結束。換用時下語匯,充滿制度自信和文化自信。當時的他們一定沒有想到,世界佛教中心最終真的會從印度轉移到中國。
下了山繼續巡禮。從佛涅?的娑羅林,直到詩人王維的偶像、著名的在家菩薩維摩詰的故居,一行人行色匆匆,在當年二月抵達摩訶菩提寺。這座寺廟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公元前六世紀,王玄策他們看到的主要建筑已是阿育王的手筆。作為印度早期磚石結構寺廟的杰出代表,該寺已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確定為世界文化遺產。因佛祖在此成道,故而教徒普遍景仰。使團不遠萬里抵達,焚香供奉之后,自然不能一個字都不留下。而留下痕跡最常見的方式,便是刻碑。
這通碑立于當年二月十一日。在該寺塔西的菩提樹下。書寫碑銘的是典司門令魏才。看來不僅在書法家星河燦爛的大唐,即便在這個二十二人的使團中,王玄策的書法也算不得突出。這也可以作為他未中進士的旁證。進士科考與吏部選官考試的內容要書寫答題,大唐選官更有“身、言、書、判”四大標準,書法也在其中。這里的書法,主要指楷書。唐楷之所以名家輩出,也是官方無意間推動的結果。可以說唐代正途出身的官員,人人都有詩人書法家的實力。因史料缺乏,我們只知道碑銘是魏才的字跡,但著作權在不在他手中則不得而知。通常而言,撰寫與書丹未必會是同一人。
碑文如下:
昔漢魏君臨,窮兵用武。興師十萬,日費千金,猶尚北勒闐彥,東封不到。大唐牢籠六合,道冠百王,文德所加,溥天同附。是故身毒諸國,道俗歸誠。皇帝愍其忠款,遐軫圣慮,乃命使人、朝散大夫、行衛尉寺丞、上護軍李義表,副使、前融州黃水縣令王玄策等二十二人巡撫其國,遂至摩訶菩提寺,其寺所菩提樹下,金剛之座,賢劫千佛,并于中成道。觀嚴飾相好,具若真容,靈塔凈地,巧窮天外,此乃曠代所未見,史籍所未詳。皇帝遠振鴻風,光華道樹。爰命使人,屆斯瞻仰。此絕代之盛事,不朽之神功,如何寢默詠歌,不傳金石者也。乃為銘曰:
大唐撫運,膺圖壽昌。化行六合,威棱八荒。身毒稽顙,道俗來王。爰發明使,瞻斯道場。金剛之座,千佛代居,尊榮相好,彌勒規模,靈塔壯麗,道樹扶。歷劫不折,神力焉如。
主題跟《登耆崛山銘》一樣,意在宣揚大唐國威。東天竺的迦沒路國即《大唐西域記》里的迦摩縷波國,在今天的孟加拉國境內,當時佛教不昌,外道繁盛。他們對大唐態度友好,其國王童子王也算得上英明神武,是戒日王形式上統一天竺的重要盟友。他與戒日王東西夾擊,才拿住高達。在熱情地接待過玄奘后,他又友好地接待玄策一行,并向李義表攀親戚:“上世相乘四千年,先人神圣,從漢地飛來,止于此土。”李義表立即見縫插針,向他推銷老子學說:“支那大國,未有佛教之前,舊有圣人說經。但此文不來,若得聞者,必當信奉。”尊崇老子是大唐自抬身價的連環手段之一,也可以說是國策。
興趣是年輕與活力的象征。無論人還是國家。唐太宗和尸羅逸多如此,童子王也是如此。他一聽這話,立即要求將那些學說譯為梵文,拿來看看。毫無疑問,這是使團的加分之作。
任務完成,使團啟程歸國。而就在他們走到王舍城的同時,玄奘回到了長安。這位有偷渡前科的功臣終究心里不安,因而在于闐便上表為“冒越憲章、私往天竺”的行為辯解。最終雖然獲準回國,且受到熱烈歡迎,但唐太宗還是一口回絕了他為經作序的請求。
玄奘抵達洛陽后,曾經跟唐太宗每日密談。在此期間,他被建議還俗從政,又受邀從征高麗。當然,他一一婉拒,只答應將沿途風土人情山川勝跡記錄下來。這便是著名的《大唐西域記》。此書完成后,唐太宗痛快地為之作序。這位雄才大略的君王,看待佛教或曰地理用的也是帝王視角,主要看能否為我所用、如何為我所用。最終征高麗勞師無功,他深深嘆悔:“魏征若在,不使我有是行也!”命令馳驛以少牢祭祀魏征,將拉倒的石碑再度立起,并將其妻兒召至行在,大加賞賜。
獨當一面
當時唐蕃古道尚未全線開通,即便已經開通,王玄策他們在天竺也無法掌握情況,只能繼續繞大圈,原路返回。因而回到長安,已是貞觀二十一年(公元647年)。為什么能確定是在這一年?因為有文獻記載,當年李義表將迦沒路國童子王請老子像和《道德經》的事情,奏報給了朝廷。這種事情既不可能拖延、也不可能分開上奏,因而歸來必在當年無疑。只是王玄策席不暇暖,便再度接到命令:以右衛率府長史的身份,出使中天竺。
唐代統領天下府兵的機構是十六衛。他們的官署在皇城以南,被稱為“南衙府兵”,與駐扎在皇城以北的“北衙禁軍”相互制衡。與十六衛對應的,是宿衛東宮的太子十率。雖有十率,但只有六率統領府兵,即左右衛率、左右司御率和左右清道率。長史相當于率府的參謀長,正七品上階,比從七品下階的黃水縣令稍高。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在交通極度不便的當年,外地做官的確不容易,甚至赴任有時都需要大半年時間。只是赴任好歹可以攜眷隨行,而王玄策他們出使不同,只能孤身前去,無法帶家眷。此前出使來回已是五個年頭,剛剛到家不久便再度上路,不免過于急迫。為什么會這樣?這就首先要說到唐太宗。
唐太宗固然是帝王表率,因其能力格外強、威信格外高,庸眾必然迷信。大家要么不敢勸諫,要么勸了也沒用。那時突厥回紇相繼平定,北方一片太平,天可汗之位已立,四夷臣服,元旦朝貢的使節經常有數百人。可以想見,這極大地滿足了他的虛榮心,因而開邊意愿越發強烈。西征龜茲,東伐高麗。西征龜茲折損了名將郭孝恪,遠征高麗更是連吃敗仗。盡管如此,他依舊不甘心。這種情緒自然會傳導到臣下眼里心中。漢代被稱為身毒的天竺的存在,大唐當然并不陌生。隨著北方的安定,玄奘、玄策相繼歸來,天竺周邊國家的使節也紛紛抵達長安,這個方向的熱度顯著提高。州(今四川西昌)都督劉伯英上表建議:“松外諸蠻暫降復叛,請出師討之,以通西洱、天竺之道。”
為引起大唐的重視,吐蕃曾經進攻松州(今四川松潘),秀肌肉求公主。因而很多人會想當然地認為松外即是松州之外。這不免南轅北轍。松外古城在今天的四川鹽源縣,靠近云南。松外諸蠻指的是鹽源以南到洱海地區的少數民族,主要成分為白蠻和烏蠻。誘發劉伯英此議的固然是他們降而復叛,但真正的著眼點卻是西洱直到天竺。此后唐軍果然大舉出動,前往征討。
除了宏觀背景,還有具體誘因:西域天竺各國派來了許多使者,需要大唐護送并回訪;他們獻來諸多物品,都是中國所沒有的稀罕品種,這些東西,更是多多益善。比方摩伽陀國送來的郁金香和菩提樹,泥婆羅送來的菠錊菜、胡芹和渾提蔥。菠錊菜即菠菜,渾提蔥即胡蔥,都是今天吃貨們少不了的爽口品種。西域胡國產石蜜,即白砂糖。大唐一直沒有掌握這門工藝,只產粗砂糖即紅糖,含水率較高,容易受潮。西域傳來的石蜜都產自印度,那里工藝最為先進。這也是王玄策此行的標的。
盛世大唐,主要是文化盛世。經濟文化雙雙盛世,還要再等四百年到兩宋。文化盛世的大唐,當然不會只注重物質,更關鍵的還是文化。文化交流,語言為先:求取梵語翻譯人才,也是王玄策的任務。迦沒路國童子王需要的《道德經》梵語譯本,匆促之間無法譯出,至少這次沒法帶上。還有,玄奘帶回來的大量佛經,僅靠他和弟子的力量也無法完成。西晉以前,佛典翻譯完全靠民間和社會力量。隋煬帝時代才有國立譯場。玄奘歸來后,欽定譯場設立,且按照他的要求,有五個把門人的編制,以免狂熱的信徒干擾。雖已國家化行政化,但譯員還是特別缺乏。
在這種背景下,王玄策再度匆匆出使,勢所必然。但所有這些只能解釋匆匆,無法解釋為什么會是他。
為何沒再用李義表?最大的可能,是他必須寫出完整的考察報告。從古至今,外交官都負有收集相關國家信息或曰情報的責任。大唐也不例外,朝廷對此有明確要求,《唐律》規定:“諸受制出使,不返制命,輒干他事者,徒一年半。”先把報告拿出來再說別的,否則判處一年半徒刑。所以即便玄奘那樣“私往天竺”的人,也得寫一本《大唐西域記》。李義表作為官方使者,自然更是無可推辭。而這需要時間。
此時朝廷選擇王玄策,客觀上肯定是因為他表現出了足夠的能力,至少李義表對他的表現足夠滿意;主觀上則因為他有這個意愿。這個意愿可以拆解為兩部分:對功名的追求;對佛教的興趣或曰熱愛。
遭遇攻擊
右衛率府長史,這真是冥冥之中的奇怪巧合:誰也沒有想到,大唐與天竺的友好交流史,竟然需要一位能征善戰、能謀能斷的參謀長。但此時此刻,我們需要抬頭看看周圍,視線從玄策和玄奘身上挪開,關心一下玄照。
玄照法師是太州仙掌(今陜西華陰)人。跟玄奘一樣,也是幼年出家,貞觀年間巡禮天竺,在那爛陀寺留學。玄奘影響了玄策,玄策又影響了玄照。具體原因后述。就在玄策回到長安前后,玄照開始了自己的游學之旅。他沿新開通的唐蕃古道進入吐蕃,抵達邏些后求見文成公主,在其資助下,這才翻越喜馬拉雅山抵達天竺。
當然,那時的玄策尚不知道玄照此人。他正著急收拾行裝,準備再度出發。出發之前,他腦子里記掛著許多事,其中包括皇帝陛下的健康狀況。
長期緊張的軍事政治斗爭極大地消耗了唐太宗的精力體力。貞觀六年(公元632年)他不過三十四五歲,正在壯年,但已經進入亞健康狀態。就在王玄策作為副使首度出使那一年即貞觀十七年(公元643年),唐太宗親自到名醫甄權家中,“視其飲食,訪以藥性”。甄權當時已經百歲又三,和弟弟甄立言都精于醫道以及養生。唐太宗跟甄權談得很投機,“因授朝散大夫,賜幾杖衣服”。朝散大夫是從五品下階的文散官,王玄策立下奇功之后才獲得這個職位,而甄權竟是唾手可得。為什么?想來皇帝已有病急傾向。
崇尚道教、尊崇老子是大唐的國策。政策是最大最強的指揮棒。政府的資源配置力度自然會導致風向的變化。唐初以來,原本有點兒遮遮掩掩的煉丹活動頓時如火如荼。最遲在同一年即貞觀十七年,唐太宗已經開始服用丹藥。這些事情王玄策不能忽視。因為天竺也有古典醫學,包括長年方。
收拾完畢準備充分,便率使團出發。這次他依舊沒有走唐蕃古道,因要先護送大夏的使者回國。唐太宗回贈大夏國主與寺僧綾帛千余段,得先給人家送過去。
大夏國都藍氏城在今天阿富汗北部馬扎里沙里夫的巴爾赫以西。他們很早就與我國有往來,《史記》《漢書》都有記載。張騫雖然沒有親臨其國,但他的副手去過,并將該國的使者一同帶回了長安。王玄策抵達大夏,完成使命,然后繼續前行。
絲綢之路沿線有許多小國家。王玄策經臨其國,然后帶著各自的貢物上路。但剛一進入中天竺,便接到了戒日王尸羅逸多已經溺死于恒河的消息。印度中央集權的歷史概念很是淡漠,所以尸羅逸多才顯得格外難得,格外罕見。很可惜,天不假年。他突然死去又沒有子嗣,威權突然消失,舊有的秩序失去約束,自然會亂。原先的臣子阿羅那順便自立為王。
關于阿羅那順的資料極其有限。就連他的國名,兩《唐書》和《資治通鑒》都有那伏帝、帝那伏帝和帝那伏三種說法。《冊府元龜》和《金石萃編》的記載最為詳盡準確,是“婆羅門帝那伏帝”國。但究竟是何種形式與程度的“自立”,也沒有詳細資料。到底是自立為婆羅門帝那伏帝國的國王,還是以國王的身份,僭位為戒日王朝的霸王?說是前者吧,兩《唐書》和資治通鑒都把賬直接記在中天竺頭上,并說關鍵性戰役發生在中天竺“國城”;說是后者吧,戰地茶博和羅城又從未作過戒日王朝的國都。如前所述,戒日王朝成立之時,國都便遷到并確定在原先穆克里的王城曲女城。
阿羅那順的國都,即激戰戰地茶博和羅城在哪兒?它其實就是華氏城,又譯作波咤厘子城。這是古印度重要的中心城市,控制著恒河下游平原,孔雀王朝和笈多王朝都曾以此為都,但當時已嚴重衰敗,阿羅那順方能盤踞于此。西北八百公里開外的曲女城,他鞭長莫及。因為根本沒有相關史料,誰也不知道穆克里與高達的具體疆界,僅從地圖判斷,阿羅那順的帝那伏帝國有兩種可能,一是原本屬于穆克里且在其邊緣地區,遠離戒日王尸羅逸多或曰哈爾沙、喜增的本部普西亞布蒂;二是屬于高達。是最后才歸順的戒日王朝的區域。
只看中國史書,我們會覺得阿羅那順的叛亂很突然,但如果對照一下地圖,就會明白這不是突然而是自然。無論哪種情況,阿羅那順都遠離尸羅逸多的有效統治中心曲女城,戒日王的控制能力至此已是強弩之末。在阿羅那順眼里,戒日王強加的統治原本就來得不明不白,而今既然他已死去,那么自己出山,便是當仁不讓。于是他從小邦國、婆羅門帝那伏帝國的國王身份,僭越上位。他也只能以華氏城為都,希望舊瓶新酒。他試圖統治的只是原先的穆克里東部邊緣或者高達的西部邊緣。至于戒日王那樣的霸王,他可能有那么大的胃口,但沒有那么大的胃。
兩《唐書》將華氏城記載為中天竺國都并不準確,《簡明中國歷史地圖集》沿襲兩《唐書》,讓我走了無數的彎路。上帝建造巴別塔的確威力巨大。但錯誤的源頭在哪里呢?這個賬,還真得記到王玄策頭上。這就是前文所說的,對于中天竺這個稱謂,沒有嚴格把握時間與空間的重疊。但具體原因只能后面細說。
我們眼睜睜地看著王玄策帶領使團,一步步地走近風險。他生性機警干練,當然不是毫無發覺,一路走一路打聽阿羅那順的性格特點。結果發現,此人的口碑很差。周邊國家人心不附。這也正常。尸羅逸多的地位是真刀真槍、外加佛教思想的浸潤灌輸而來的。你阿羅那順突然出手摘桃子,大家肯定不服氣:和尚摸得,我摸不得?
不過這到底是別國內政,不在和平使者、佛教徒王玄策的考慮范圍之內。他按照計劃繼續行進。王舍城外的毗缽羅山西南背陰處有五百溫泉,泉水似有神力。王玄策來到這里,用泉水洗頭,此后五年頭發潔凈。但神力即便能讓頭發潔凈五年,也無法保佑他一路平安。來到華氏城,立即遭到阿羅那順的刁難。跟尸羅逸多的友好迥異其趣,不知是因為擔心受到大唐的干涉、希望斷絕彼此聯系,還是他敵視佛教,王玄策跟前竟然出現了大批槍刀:阿羅那順派兵武裝攔截使團。
使團龐大,但衛士很少,不過三十名騎兵,自然不是對手。矢盡之后,全部被擒。包括王玄策和副使蔣師仁。身邊攜帶的眾多貢物,自然都成了對方的戰利品。順便說一句,史書中絲毫沒有提及蔣師仁的具體官職和官品。我們只知道他是副使。
那是貞觀二十二年(公元648年)。四月的天竺已很炎熱,但囚禁中的王玄策并無心如湯煮的感覺。他的思考很是冷靜。作為使節被擒,逃回去原本也不算什么,畢竟他只有和平使命。但這是常人思維。一個從胥吏升為縣令再供職于朝堂的能吏,是不會這么想的。他決心不辱使命。他要效法陳湯和班超。傅介子斬樓蘭王固然痛快,但終究是暗殺。還是堂堂正正地干一仗的好。無論是陳湯假傳圣旨調兵,還是班超出使途中獨立決斷,都是榜樣。這一路的道聽途說也好,深入了解也罷,讓他對阿羅那順已有充分認識。他明白此人德孤無鄰。看似氣勢洶洶,其實是銀樣槍頭。只要能調動軍隊前來,剿滅指日可待。
問題是他們孤懸境外,離國都長安不啻萬里之遙。即便能調到雄兵,一來一往,黃花菜不也涼了嗎?
當然不能指望長安。那個時刻,王玄策心里只有兩個人:松贊干布,那陵提婆。既然松贊干布的兵能打到泥婆羅,那么再向前推進幾百公里,理論上技術上也就沒多大的難度,不過是順水推舟的事兒。
主意已定,王玄策和蔣師仁乘夜設法逃脫,然后返身折向西北,直奔泥婆羅。
這至少已是王玄策和泥婆羅國王那陵提婆的第四次握手。盡管泥婆羅已經成為附屬的附屬,但要獲得他們的支持,王玄策還是需要施展一些外交手腕:讓小國攻擊緊鄰的大國,沒有一點生公說法的本事肯定不行。大唐太遠,而天竺就在旁邊。此前向大唐貢獻菠錊菜、胡芹和渾提蔥,可以解釋為對宗主國的宗主國的自然而然的尊崇,也可以解釋為其安全感不夠,希望獲得更多的支持。這樣的國家,守成的任務肯定遠重于開疆。
王玄策的干練果敢體現在哪里?第一,認定阿羅那順可以剿滅;其次,堅信可以說服松贊干布與那陵提婆。他很清楚,說服那陵提婆的關鍵在于松贊干布,而他對說動松贊干布有充分信心。這就是戰略眼光。
派誰去邏些求援?無人可派,只能王玄策自己跑一趟。沒有文獻記載這個細節,但可以肯定,這事兒不能委派別人。首先,身為和平使者,他并沒有調兵的權限,更何況面對的還是吐蕃贊普,國王級別的人物。其次,別人無法完成這個任務。要說服松贊干布,還是需要一點兒口才的。更何況是他親自去,還是派人傳話,分量大有不同。
唐蕃古道亦即中印藏道,北段是從邏些到長安,南段是從邏些經泥婆羅到天竺。從北向南走通南段的第一位漢人是玄照,從南向北走通南段的第一位漢人則是玄策。世界上本沒有路,玄照與玄策這樣的人多了,才有了路。
可以想象,王玄策此行要見文成公主。很有可能還是先見的她。娘家來人不去看望遠嫁的姑娘,于情于理都說過不去,更可況還有求于人。追問松贊干布和文成公主有沒有愛情是歷史幼稚病。對松贊干布而言,文成公主不僅僅是天可汗的公主,更是優秀文化先進文化的表征,因而對她可謂言聽計從。她不喜歡藏人赭面的風俗,即用紅色顏料抹臉,松贊干布立即下令廢除。松贊干布還脫掉氈袍,穿戴絲綢綾羅,并派子弟到長安學習《詩》《書》。無論尺尊公主還是文成公主,對吐蕃都不僅僅是政治聯姻,更是文化輸入。
文成公主肯定要支持娘家人。但盡管如此,王玄策還是得展現一下口才,說服松贊干布。為什么?這是軍事行動,是武化,不是文化。而松贊干布又是個有名的雄辯家。他滔滔不絕而思路清晰,認為語言的本質應當像獅子一樣勇猛,兔子一樣溫順,蛇一樣讓人印象深刻,飛箭一般銳利,中部被握住的金剛杵那樣平穩。
對付這樣的人,沒點兒口才還真是不行。這就是王玄策此前奉命匆匆出使的第三個原因:語言表達能力強。這是對使節的基本要求。
調兵反擊
王玄策的敏銳并不僅僅在于向文成公主求援。他很清楚,即便文成公主還沒抵達邏些,少了這層面子,松贊干布也一定會出兵。作為使節,他自然能深切地體會到松贊干布改革開放的力度。在天竺的存在感不僅大唐需要,吐蕃更需要。就在去年,唐軍攻擊龜茲不利,吐蕃便已派兵策應。
強弩之末,此前泥婆羅就是吐蕃勢力的極限。而今情況緊急,關于阿羅那順的情報自然只能由王玄策提供。說動吐蕃出兵不難,難度在于實力判斷:畢竟要翻越喜馬拉雅山,勞師遠征,派兵太少打不贏,派兵太多打不起。可以想見,最終出兵一千兩百人固然是松贊干布的決定,但更是王玄策的推動與判斷。
吐蕃軍隊向來以騎兵為主,這一千兩百人自然也不例外。宗主國派兵一千二,泥婆羅就近,當然要出大頭。他們派出了七千騎兵。《舊唐書》和《資治通鑒》只記載了這兩個國家,但其實還有一國。《新唐書》《冊府元龜》和《唐會要》都記載,章求拔國也曾派兵助戰。不過這個國家很小,總共只有“勝兵兩千”,看起來也很落后,“無城郭”。而且“好為寇掠,商旅患之”。說是國家,其實就是個部落。他們肯出手,多半跟道義無關。
這也是王玄策干練的體現。看人下菜碟。別的天竺國家都不肯趟這道渾水。畢竟他們跟大唐只是泛泛之交。章求拔國可以動之以利,那何樂而不為?
右衛率府長史,在長安沒有當成參謀長,抵達天竺后,竟然當了四國聯軍總司令。王玄策和蔣師仁率領萬人左右的多國部隊,浩浩蕩蕩地殺了回去。
雖已衰敗,但終究是百足之蟲。《大唐西域記》說曲女城“城隍堅峻,臺閣相望,花林池沼,光鮮澄鏡”,華氏城想來不會差到哪里去。在萬里之外,指揮語言不通的多國部隊,這一仗怎么打呢?
從軍事角度出發,尼泊爾最令人難忘的自然是廓爾喀雇傭兵。他們手舞俗稱狗腿刀的廓爾喀刀,所向無敵。這種反曲刀符合力學原理,在廓爾喀人手中可謂如虎添翼。只是很可惜,當時廓爾喀人尚未出現。那是千年之后的事情。在當時,他們有制衡阿羅那順的利器:天竺各國的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無非戰象。他們有,泥婆羅也不缺。重甲騎兵是吐蕃的核心打擊力量,人和戰馬都披著鎖子甲。但這也是天竺的基本配置,幾百年前抵御亞歷山大大帝時便已使用。多國部隊取勝的關鍵是什么?出其不意。為什么多國部隊以騎兵為主,泥婆羅也沒有出動象軍?因為騎兵可以快速機動,而戰象行動遲緩。
毫無疑問,這也是王玄策的決斷。
阿羅那順最大的特點,應當是見識缺乏但又狂妄自大。這是一體兩面的事情。否則不至于攻擊大唐的使者,僭位與否只能以成敗論。王玄策和蔣師仁反戈一擊,阿羅那順肯定是意料之外。畢竟這世上庸人多、人才少。而萬人規模的多國部隊,即便從泥婆羅國都算起,遠征距離也有五百里之遙,沿途竟然毫無阻攔,能順利殺到阿羅那順的國都。這只能說明一個問題:沿途國家都討厭阿羅那順,沒有人阻止,也沒有通報。他們寧愿站大唐帝國的隊。
敵兵勞師遠征,利在急戰。這種情況下,防守是最好的選擇。但阿羅那順不肯。因他急于證明自己的合法性。而最大的合法性就是干凈徹底迅速地擊敗對手,殺一儆百。于是他沒有據城防御,耗敵銳氣,而是領兵出戰。
印度沒有中國這樣深厚的歷史觀念和傳統。因而這方面的國外史料不是嚴重缺乏,而是基本沒有。所以我們只能從漢語和藏語的史料中艱苦爬梳。首先需要回答的問題是,聯軍的指揮權在誰手中。毫無疑問,在王玄策手中。他到底是大唐的使者。但如果說他是總司令,那么吐蕃指揮官就是副總司令。盡管他們的兵力不足泥婆羅的五分之一。宗主國就是宗主國,附庸國就是附庸國。這從事后戰利品的瓜分上也可以看出端倪。《舊唐書》記載,戰后王玄策“獲其王阿羅那順及王妃、子等,虜男女萬二千人、牛馬二萬余詣闕”。這個說法肯定不準確。阿羅那順等頭目押送到長安是肯定的,但一萬兩千人、兩萬多牛馬沒有。唐初的標準,上縣五千戶、中縣兩千戶,王玄策曾任縣令的黃水那樣的下縣,不過一千戶。為了增加稅源,政府是鼓勵乃至強制分家的。如果按照每戶五口人計算,這一萬兩千人已經超過中縣的規模。按照大唐的慣例,一定會設立一個羈縻州縣予以安置,但并沒有。
還是《新唐書》和《資治通鑒》的記載準確。叛亂的首腦分子被拿問到長安,但跟風追隨者沒有。他們去向何在?梵文《龍喜記》記載得很明白:這些人和三萬多牲畜,還有一百零八處城邑,都歸了吐蕃。
等一等。一百零八處城邑歸了吐蕃,茶博和羅城跟吐蕃鄰近嗎?不,他們隔著雄偉的喜馬拉雅山。這婆羅門帝那伏帝國跟泥婆羅雖然可能接壤,但彼此的國都還有四百公里左右的距離。土地不是蛋糕,可以切下帶走。所以城邑歸吐蕃的說法,如果不是記載錯誤,就是這些城邑對吐蕃的效忠,或者說吐蕃對他們的宗主地位,很快都被炎熱融化,化為了水汽。
但人口牛羊歸吐蕃,完全符合吐蕃軍隊的傳統。吐蕃地廣人稀,物產寥寥,早期作戰,士兵出發時要自備糧草甚至武器,打起仗來一切向敵軍奪取。這也是他們士氣和戰斗力的重要來源:不好好打,賠本不說,還得餓肚子。少數民族軍隊這樣做很正常。直到兩宋期間,金兵依舊如此。
章求拔國是打醬油的,暫且不論。出兵最多的泥婆羅得到了什么?估計是一句熱情洋溢的慰問:你們打得很棒。你們辛苦,辛苦!然后分一點東天竺王提供的勞軍物資與牲畜。股份最多,回報最少。為何?股東權益不一樣。
第二個問題是,如何評估吐蕃軍隊的戰斗力。照理應當先說數量最大的泥婆羅軍隊,但這方面資料闕如,且他們應當跟阿羅那順的軍隊差不多,放下也無妨。
說吐蕃之前得先說匈奴。常人的印象,肯定是匈奴人作風剽悍,作戰如同風卷殘云。但其實不是。漢軍之所以屢屢被動,主要是不適應匈奴騎兵高速機動的游擊戰。只論單兵戰斗力,漢軍遠遠強于匈奴。尤其在他們掌握了新的冶煉技術、打造出更好的兵器之后。陳湯說“夫胡兵五而當漢兵一”。因為他們的兵器原始笨重,弓箭也不夠銳利。后來匈奴學習漢軍的制作技能,兵器上了臺階,戰力也不過三比一。就唐軍和吐蕃而言,后期雖然唐軍屢屢被動,但也并非單兵戰斗力的原因,而是大唐戰略方向太多,防不勝防,局部無法抽調足夠的兵力,而且朝廷對前線將領的牽制太多。吐蕃卻沒有這些問題。吐蕃與唐軍作戰,經常是集中優勢兵力。松州之戰是二十萬對五萬,著名的大非川之戰是四十萬對十萬,承鳳嶺之戰是四十萬對十八萬。歷史學家往往總結說集中優勢兵力是吐蕃軍隊的特點,但只有軍事家能讀出吐蕃的單兵戰斗力不夠強,至少是不夠自信。
但問題在于,吐蕃軍隊此刻的對手并非唐軍,而是阿羅那順。
堅決拿下
戰象最能寄托各路網友對此戰的想象。史書記載,中天竺有“象馬軍各六萬”。這個數據肯定不準。戰象和騎兵不可能同樣多。正如任何一支部隊也不會裝備同樣數量的輕機槍和重機槍。如果中天竺有六萬騎兵,戰象頂多六千。而且這是整個中天竺的力量,并非阿羅那順可以支配的力量。當時聽從他的邦國數量不是很少,而是幾乎沒有,只有他的婆羅門帝那伏帝國。其戰象數量未必超過泥婆羅。如果動用的話。
不僅如此,戰象不像戰馬那樣聽話。一旦發狂便不分敵友,四處踐踏。當年抵御亞歷山大大帝,那些戰象受傷后發狂,反過頭來也給印軍造成了重大傷亡。所以重點還是要看吐蕃軍隊。他們在其中不是蔥花味精,而是催化劑或者中流砥柱。
匈奴等游牧民族軍隊作戰目的在于戰場利益。只要活動資產,不要固定資產。局面有利一哄而上算是驍勇善戰,局面不利一哄而散卻不視為恥辱懦弱。但吐蕃不同。松贊干布整軍經武之后,其軍隊雖然也要靠戰勝掠奪給養,但格外強調勇敢。從馬鐙、鞍韉以及衣服,都可以看出勇士的級別。最高級別的穿虎皮袍,另外還有虎皮褂和虎皮裙,一共六個等級。戰敗逃亡的懦夫,則要頭戴狐尾。這是官方的制度化行為。所以吐蕃人人以戰死為榮,不喜歡自然死亡。他們馬匹很多,因而即便步兵也多乘馬抵達戰場,然后下馬作戰,“每戰,前隊皆死,后隊方進”,頗有排山倒海的力量。
吐蕃軍隊跟唐軍還有一個明顯的不同,便是他們隨軍攜帶占卜者,臨事無不占卜。作戰時騎兵在前,弓箭手和步兵緊隨其后,占卜者佩帶匕首居中。田中芳樹的歷史小說《天竺熱風錄》描述這場戰事時的火牛陣橋段,被反派冷嘲熱諷,但其實很有可能。因為這也是吐蕃的常用戰法,不止一次地用過。當然,他們用的是牦牛。負痛的牦牛奔向敵陣時,士兵擂響經鼓,震撼敵膽。反派認為火牛陣敵不過戰象,但卻不懂作戰不是紙面推敲沙盤推演。那么多兵員集中在一起,需要足夠的空間展開,也就是需要一定的作戰正面。火牛陣敵不過戰象,但完全可以用來對付步兵和騎兵。從史料上看,攜帶大量牲畜作戰,本來便是吐蕃軍隊的傳統。在此期間,牲畜應當肩負運送給養甚至直接提供給養的作用:不僅牛奶,還有牛肉。當然,可以肯定這次作戰沒有攜帶牦牛。原因跟沒有出動象軍一樣。
吐蕃還有一樣武器是唐軍中沒有見到的:弩炮。
何謂弩炮?從《兵器詞典》的解釋看,它可以投射三十公斤的石彈、重箭或者長達三點五米、外包鐵皮的圓木。李光弼在太原抵擋安史叛軍時,命人制作了巨大的拋石機,由二百人操作。每次發射需要十五分鐘到一小時準備的弩炮,操作人員規模小很多,卻能投射圓木和重箭,又是拋石機不能比的。
文武分途之后,文人史官對軍事要么無知,要么漠視,因而雖然史書浩如煙海,但真正有軍事價值的細節卻少之又少。導致很多人對古代軍事行動還停留在話本小說傳奇演義的印象中。而作戰是大規模的集體行動,講究統一協調,巨大的軍陣之中,個人的武功套路不頂事反誤事。那個時刻,只能以最快的方式給對方最大的殺傷,簡單粗暴才有效。
王玄策隨行的三十名衛士,《舊唐書》說是“矢盡”被俘,《新唐書》記載全部戰死。但無論他們存在與否,大唐不是作戰的主力,只是首腦機關。王玄策指揮多國部隊,在城外布成陣勢。他們以騎兵為主,騎兵環繞兩側,極少一點步兵在中間。戰象未見記載。如果有火牛陣,當然要埋伏起來。硬碰硬固然解恨,但未必經濟,更未必科學。這時候就需要東方智慧,田忌賽馬。干練的王玄策應當對敵手做過周密調查。章求拔國跟敵人語言風俗相通,人人都是天然的細作。因而阿羅那順軍中的虛實,王玄策必定一清二楚。
中文史書絲毫沒有提及作戰細節。梵文《龍喜記》明確指出“僅三日間、未勞用兵,即占領其京城,割印度兵首級三千”,語氣很是輕松。但萬人規模的軍隊被斬首三千,傷亡比例超過四成,說明作戰強度并不低。如果按照二戰之前職業軍隊的典范德國國防軍的標準,算是已經失去戰斗力,若無上級明確指示,指揮官可以選擇體面而合法地投降。不過阿羅那順所部的戰斗力的確不強。這從吐蕃的兵力規模就可以得出結論:素來強調集中優勢兵力的他們,僅僅出兵一千兩百人,很顯然有他們或者王玄策的評估。
首戰失敗,基本力量損失殆盡,阿羅那順只身逃脫。王玄策留在華氏城安撫百姓,派蔣師仁領兵追擊。阿羅那順糾集余部,打算再賈余勇,但又被蔣師仁干脆利落地擊敗,他本人也當了俘虜,只有他的妻、兒逃脫。蔣師仁繼續追擊,在乾陀衛江將他們全部抓獲。
這是一次干脆徹底的殲滅戰。阿羅那順與妻兒還有一萬兩千多人被俘。可以肯定,這些俘虜中有許多平民,他們忠于阿羅那順。“一人滅一國”中的一國,既不是今天的印度,也不是當年的中天竺,只是以華氏城為都城的、阿羅那順的婆羅門帝那伏帝國。而且這個國家也并沒有被滅掉,王玄策只是將敵對的國王一家獻俘長安,并沒有留在當地或者扶持傀儡,推行有效統治。他和蔣師仁的使命并不包含這一項,而有意擴張的吐蕃根本無法適應當地的炎熱。史書所謂“降城邑五百八十所”如果不是誤記或者虛夸,應當是王玄策此后經行的所有城邑,全部門戶大開,通行無阻。這并不意外。他們能從泥婆羅長驅直入,獲勝后自然可以順利回歸。
但無論如何,這是一場偉大的戰役。大大強化了大唐在天竺的影響。素來討厭阿羅那順的東天竺王尸鳩摩“送牛馬三萬饋軍,及弓、刀、寶瓔珞”“迦沒路國獻異物,并上地圖,請老子像”。
獻俘長安
障礙清除,王玄策和蔣師仁繼續自己的使命,到摩訶菩提寺請僧人物色制作石蜜的好工匠。倉促之間,難以學到真功夫,因而他們從當地請了兩名匠人、八名僧人,一同前往大唐傳授技藝。中國的制糖技術最終后來居上,能夠熬制出晶瑩剔透的白砂糖,作為珍品流回印度。印度稱白砂糖為“CINI”,意思便是“中國”。當然,大唐給予印度的不僅僅有白糖,還有紙。在此之前,印度不會造紙,直到這項技術經吐蕃傳來,否則印度怎么有那么多的貝葉經。
任務完成,啟程回國。隨行人員除了俘虜阿羅那順與妻兒,還有一個長年婆羅門,名叫那羅邇娑婆寐。所謂“長年”,便是傳說中的長生不老,據說已經兩百歲。這樣的人,當然有長壽秘方。王玄策一見他便感覺如獲至寶,立即決定帶回長安,為唐太宗合藥,讓圣明天子長生不老。
拘尸那揭羅城是佛祖涅?的地方,因而成為四大佛教圣地。那里的娑羅林有佛涅?像。重游此地,王玄策吩咐臨摹下佛足跡的圖樣,準備一同帶回長安,塑造供奉。
這次回京自然不必繞行西域。王玄策率領使團,押送俘虜,從泥婆羅直接北上,沿著西藏吉隆縣的山口翻越喜馬拉雅山,進入吐蕃。這條求援之路此刻再走,已經駕輕就熟。毫無疑問,盡管他不是走通這條道路的第一位漢人,但卻是影響最大的一位:這個使團最為龐大,此前從未有過。
貞觀二十三年(公元649年)二月,使團抵達長安。松贊干布同時遣使告捷。在他心目中,這是吐蕃的功勞。此時此刻無須細分,萬里之外猛虎掏心,擒獲敵方首領,就是對盛世大唐最好的注解。唐太宗龍顏大悅。他的陵墓昭陵的司馬門內塑有十四個順服或者俘虜的藩王像,阿羅那順與松贊干布同列其中。立下奇功的王玄策立即被加封為朝散大夫。這是從五品下階的文散官。史書之所以特意強調此事,有兩個原因,一是從五品下階已進入“通貴”行列,是制授官,服緋,可以佩戴銀魚袋;另一個原因是還在上升期的帝國,國家信用金貴,“無印綬、不理事”的散官作為朝廷名器,被社會普遍看重。不像中晚唐,不僅散官不值一錢,職事官品級也開始與俸祿脫鉤:朝廷不按照品級,而是按照“閑劇”也就是工作繁忙程度發薪。比如從五品上的六部郎中月俸兩萬五千錢,但同一品級的著作郎卻只有兩萬。因為郎中的工作更忙。甚至有時官品低的,工資反而高些。比如正九品的校書郎月俸六千,但從八品的律學博士卻只有四千一百七十五。
有此官階,王玄策的仕途理論上可以上不封頂下保底:職事官只是證明了你的才具。但光有才具也不行,還得有足夠的任職資格。散官官階就是資格證書。出使之前,他的散官官階依舊未被提及,即便已經加封,級別也很低,很有可能是最低的將仕郎、從九品下階。這種現象并非孤例。江州司馬白居易也是。當他從江州司馬轉任主客郎中時,職事不過提高一階,但散官卻突然從從九品下的將仕郎升為從五品下的朝散大夫。這不能埋怨組織部門工作疏忽,只能證明朝廷對散官亦即任職資格把關較嚴。所以散官官階才能體現國家信用并被重視。
不僅散官官階提高,王玄策的職事官官階也獲得擢升。由正七品上階的右衛率府長史,升為從六品上階的左監門衛長史。十六衛宿衛皇宮,比太子十率的配置都高一格。
已入晚年的唐太宗,對自稱兩百歲、能合長生不老藥的那羅邇娑婆寐很感興趣。對他禮敬有加,安置于金飚門合藥,由兵部尚書崔敦禮直接負責監督此事。根據那羅邇娑婆寐的要求,朝廷傳使天下采取奇藥異石,用來合藥。但歷時經年,他最終進獻的神藥,對唐太宗絲毫沒有效果———或者說,即便有效果也是壞效果。唐太宗死后,大臣們把這個江湖神醫放還了事。
此事被視為王玄策的一個污點,但神藥最終采納與否,并不在于進獻者。故而多年之后,東臺侍郎(即門下侍郎)郝處俊以此為前車之鑒勸阻唐高宗時,便絲毫沒有提及王玄策。
再薦神醫
此后王玄策的名字再度出現,是在一塊窖磚的銘文之上:
和糴副使、左監門衛長史王玄策
時間是貞觀二十三年(公元649年)十二月二十九日。窖磚面積有限,需要惜字如金,且非正式公文,因而沒有列舉他的散官與勛官官階。以左監門長史的身份出任和糴副使,表面看來跟他的出使毫無關系,但其實又有內在的淵源。大唐的和糴制度唐高祖武德年間已經出現,當時的主要目的是豐年平抑糧價、荒年以備饑饉,而貞觀年間西北地區推行的和糴,已經成為變相的租稅。因朝廷不斷開邊,“邊土西舉高昌、龜茲、焉耆、小勃律,北抵薛延陀故地,緣邊數十州戍重兵,營田及地租不足以供軍”。漕運供應京師壓力已很沉重,再供應西北邊防軍,實在是不能承受之重。沒別的辦法,只能以和糴的名義,就地征糧:官家低于市價,向百姓購買糧食。
此后再也找不到王玄策的痕跡,直到八年之后的唐高宗顯慶二年(公元657年)。八年不見,他倒是升了官,當了從五品下階的道王友。各個親王府設有“友”一人,掌陪侍規度,下面還有從六品上階的“文學”兩名。此前不久,駱賓王便曾在道王府擔任這個職務。道王李元慶是唐高祖的第十六子,唐太宗的異母弟,當時擔任豫州(治今河南汝南)刺史,官聲不錯。看起來王玄策并不真在道王府供職,依舊留在京師。在此期間,他對佛法一定更加癡迷,對方術依舊深信不疑,因而繼續支持那羅邇娑婆寐。
被“放還”的那羅邇娑婆寐并未離開大唐。八年之后,他再度找到了王玄策。為什么此時此刻他又突然出現?因為此前一年即顯慶元年(公元656年),唐高宗已派旅唐的印度僧人那提,前往南海各國采取“異藥”。不僅如此,他還征集數百名道士合煉金丹。這么大的動靜,那羅邇娑婆寐自然會知曉。
八年不見,那羅邇娑婆寐頭發已白,形容衰老了許多。王玄策當然清楚朝堂內外的動向,因而立即詢問合藥的辦法究竟找到沒有,而那羅邇娑婆寐自然要把胸脯拍得咚咚響。既然如此,不向上推薦就是臣子不忠。王玄策立即將他帶入宮中,以燕王千金買馬骨的典故,建議唐高宗留用。唐高宗的身板也一般,否則也不會有武則天。雖然有點病急亂投醫的意思,但他還是拒絕了王玄策的建議。
唐高宗不想長生不老嗎?不,他只是不相信那羅邇娑婆寐。等王玄策帶著那羅邇娑婆寐離開,他自然而然地又跟身邊的大臣議論起這事兒。名將李眅即《隋唐英雄傳》中的徐茂公原型。作為唐太宗專門留下來輔佐兒子的將相,時任司空的他很贊同皇帝此舉,對唐高宗說這家伙根本沒有仙人的風度。看見他再入朝堂,群臣“已甚驚怪”。您知道他沒用,再度放還,我們非常高興,這很英明。
就在此事之后不久,王玄策奉命第三次出使西域,但身份不再是道王友,而是左曉衛長史。十六衛長史的品級一樣,都是從六品上。職事官品級降低,未必就是貶官。因大唐官場的價值體系中,還有“清官”與“濁官”的差別。這里的清濁,涵義跟現在完全不同,無關于廉潔程度。清官主要指需要用心用腦、而非用手的職務。從某種意義上說,分野類似今天的白領與藍領。武官、宦官和技術官均非清官,屬于“濁流”、“非士職”。
從高品的濁官轉為低品的清官,非但不是貶職,反倒算是擢升。道王府的“友”不算什么好官。太子十率的配置低于宿衛皇宮的十六衛,親王府屬官的重要性自然比東宮更低。駱賓王在道王府擔任文學時,道王讓他陳述才能,類似才藝表演,駱賓王恥于自炫,便辭不奉命,最終離職。友與長史都不是清官。故而從友轉為長史,是實實在在的貶官。王玄策為什么會被降級?應當與他再度推薦那羅邇娑婆寐有關。
司空是大唐的三公,一品官,比宰相都要高。當時名將李眅正以司空的名義擔任宰相。得知唐高宗沒有采納王玄策的建議,他不僅向皇帝表示祝賀,還對五品官王玄策作了評價:“玄策詭誑,何處即所有解”。
這家伙向來不靠譜。從來沒說對過。宰相不喜歡,難免會貶官。
“方丈”起源
王玄策熟悉西域和天竺,這個優勢并未被朝廷忘記,因而他得以再度出使,到娑羅林頂禮佛涅?像并獻袈裟。這自然要以大唐天子的名義,福報也是大唐天子的。
顯慶三年(公元658年),王玄策選定關內良家子六人,連同自己的兒子王令敏,一起前往西域。帶著他們,自然是學習考察、培養后繼的意思。除此之外,還有康國僧人迦跋摩。他們沿著已經開通的唐蕃古道,歷經千辛萬苦,抵達吐蕃的西南邊界咀含法關、今天西藏吉隆縣的宗喀山口,立碑勒銘紀事,然后經泥婆羅抵達天竺,到娑羅林禮佛并進獻袈裟。
佛教第二次大“結集”處吠舍厘城附近,有大乘佛教興起的關鍵人物維摩詰的故居。王玄策前去參拜時以笏量基,發現只有十笏,遂稱“方丈室”。這是“方丈”一詞的最初源起。當時很多人在印度留學。在此期間,玄策正好跟玄照碰見。就是文成公主資助過的那個和尚。玄照的學養已很深厚,給玄策留下了深刻印象。這樣的人才,應當召回大唐,為朝廷所用,但玄照卻不肯同意。理由很簡單:尚未學成。
任務完成,啟程回國。沿途各國都熱情招待大唐的使節。婆栗王下令演五女戲為使團緩解疲勞。這五女戲可不是脫衣舞,而是幻術魔術。我們印象中的印度能歌善舞,電影都有大段大段的歌舞。他們看來很會享受,因而幻術魔術格外發達,絲綢之路開通后便源源不斷地輸入中國,而當時的交流更加密切。在佛教發展史上,幻術是起過作用的。佛圖澄為向石勒傳播佛教,曾經從缽中變出青蓮花。鳩摩羅什為宣傳戒律,也曾當眾表演吞針幻術。
經過烏仗那國時,王玄策將一片二寸多的佛頂骨舍利請了回去,獻入皇宮供養。三年多的出使歸來,自然需要一份詳細的工作匯報。他在其中特意提到了玄照,盛贊其德行超拔。
此時當在顯慶五年(公元660年)。高宗已“苦于目眩頭重,眼不能視物”。因而康國僧人迦跋摩立即奉敕前往交趾,就是王勃之父任職之處,采取靈藥。這藥緩不濟急,百官奏事,高宗有時便請武后決斷,當年十月更將政事全部外包。武則天比她丈夫更加崇佛。未必有真信仰,但需要用這個姿態來抗衡自稱老子后代的帝室。如果能就此贏得佛教徒的支持,自然是一舉兩得。此前唐高宗曾經下詔,規定“自今僧尼不得受父母及尊者禮拜,所司明有法制禁斷。”龍朔三年(公元663年),他再下《令僧道致拜父母詔》。這個規定引起了佛教徒的強烈反應。他們攀援武則天之母榮國夫人楊氏,堅決抵制。唐高宗無奈,令群臣商議討論。此時王玄策上了《沙門不應拜俗議狀》,也投了反對票。
最終這道詔命被迫收回。王玄策此舉并非阿附武則天,而是出自真誠的信仰。而此事剛剛平息,他便再度上路,任務是到天竺追回玄照法師。人才難得,不能長期滯留在外。當然,順帶訪問諸國,也是重要目的。
這次出使有個意外的收獲。王玄策的侄子智弘也在天竺,恰巧跟玄照在同一寺院學習,大家可以結伴上路。跟著官方使節回國最大的好處,是可以節省路費,沿途的驛站自然都是免費使用。也幸虧有這個智弘,否則我們可能連王玄策的籍貫都搞不清楚。
玄照在天竺游歷經年,見多識廣,朋友不少,其中包括一個長年婆羅門,名叫盧迦溢多。這人據說也能合長生不老藥。如果沒有此前的波折,王玄策很可能會將盧迦溢多一同帶著,但已有教訓,便未再輕舉妄動。只是帶著玄照和智弘,于麟德二年(公元665年)回到洛陽。
離開了佛教圣地,崇佛之心卻越發濃烈。王玄策用從西域臨摹的佛菩薩像為母本,指揮匠人巧兒、張壽和宋智,在洛陽敬愛寺塑造了佛殿內的菩薩以及樹下彌勒,同時還出資在龍門石窟賓陽洞西壁南下角造彌勒像一軀。
這是王玄策在史書上最后的身影。此時此刻,必須揭開謎底:兩《唐書》為何會錯把華氏城當作中天竺的國都,那明明應該是曲女城。
這就要說到王玄策的大作《中天竺國行記》。他雖不以文詞見長,但這本書的內容還是格外豐富。朝廷編修《西國志》時,采納了其中的很多信息。
問題恰恰出在這里。
曲女城是中天竺戒日王朝的國都,玄奘的《大唐西域記》已有記載。但問題在于,這本書成書較早,而王玄策的《中天竺國行記》成書較晚。當他將阿羅那順竊據的華氏城記為中天竺的國都,自然會得到史官的采信。相對于《大唐西域記》,這個記載傳達的信息是更新過的,作者又是事件的親歷者。只是此時王玄策筆下的“中天竺”只是地域概念,并不包含時間信息。戒日王尸羅逸多死后,作為國家概念的中天竺已不復存在,而作為地理概念的中天竺則長期留存。正如英文單詞America,有時指美國,有時指美洲。而王玄策對此心知肚明,習以為常,兩《唐書》的史官卻渾然不覺。
還是那句話。不管王玄策擊敗的是哪一層面的國家,俘虜的是哪一個級別的國王,都很偉大,值得我們牢記。也只有漢唐才會出現班超、陳湯與王玄策這種段位的孤膽英雄。
注:①《貞觀政要》卷七《論禮樂篇》。
注:②《舊唐書·職官一》。
責任編輯:鐘小駿

【作者簡介】張銳強,河南信陽人,從軍十一年,三十歲退役后開始寫作,在《當代》《十月》《人民文學》《中國作家》發表長中短篇小說200余萬字,多部作品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和年度小說隨筆選本轉載,出版作品十余部,曾獲齊魯文學獎、泰山文藝獎、全煤系統烏金獎、《中國作家》文學獎、《山花》雙年獎,現居山東膠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