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羅斯戰時經濟將走向何方

2022年遭遇美歐大規模經濟制裁以來，俄羅斯經濟表現出應對外部沖擊的韌性，實現了超預期快速增長。與此同時，俄權威機構認為，受各種因素影響，俄經濟有大幅降速或陷入滯脹的風險。俄戰時經濟將走向何方？

超預期增長和經濟過熱

俄戰時經濟的主要表現是經濟超預期增長并伴隨經濟過熱。2022年俄國內生產總值（GDP）僅下跌1.2%，2023年經濟增長率達到3.6%，2024年上半年GDP同比增長4.7%。俄央行行長顧問特列馬索夫表示，2024年全年經濟增速將超過4%。2023年第三季度以來，俄經濟持續在過熱狀態下運行。經濟過熱表現在2023年以來俄失業率不斷降低，投資和消費需求超過社會供給能力。2024年11月，俄失業率降至2000年以來的最低水平，只有2.3%。由于投資和消費需求過快增長，導致物價水平不斷升高。盡管俄中央銀行多次提高關鍵利率，但抑制通脹效果仍不顯著。2024年通脹率可能超過央行在9月設定的8.65%這一目標值。

制造業領域引領了俄經濟增長。兩年多來，受制裁影響，俄資源部門的出口受阻，增長停滯。2023年俄工業增速4.1%。在工業部門的兩大部類中，采掘業增長率為-1.3%，加工制造業同比增長7.5%。可以看出，工業增長主要由加工制造業貢獻。2024年俄經濟增長延續了2023年的結構特征，加工制造業繼續快速增長。俄在經歷了20多年的去工業化進程之后，在戰時經濟狀態下啟動了全面再工業化進程。

投資和消費取代能源出口成為經濟增長的主要動力。首先是固定資產投資快速增長。2023年固定資產投資增長了9.8%，總積累率占GDP的比重達到26.1%，消費占比69.5%，凈出口占比4.4%（上年為12.7%）。2024年投資繼續保持加速增長的勢頭，上半年投資增長率達到10.9%。盡管央行把關鍵利率提高到21%，投資增長的趨勢仍然沒有被遏制。

經濟超預期增長伴隨著工資和居民實際可支配收入快速增長，消費需求活躍。低失業率和“雇工競賽”推動了名義工資快速上漲。2023年俄工人名義工資同比增長14%，實際工資同比增長7.8%。根據俄官方數據，2024年前三季度，俄工人名義工資年增長率達到17.8%，剔除通脹因素，實際工資增長8.1%。繼2023年消費快速增長之后，2024年上半年俄零售業增速達到8.8%。

盡管國防支出快速增長，但俄財政狀況整體良好，財政收支同比例擴張，赤字規模穩定。俄從2022年開始放棄平衡財政乃至盈余財政的原則，實施赤字財政政策。受益于2022年能源出口收入暴漲，2022年實際預算赤字3.3萬億盧布，低于2.3%的目標值。2023年預算收入26.1萬億盧布，支出29萬億盧布，赤字2.9萬億盧布，占GDP的2%。2024年1～11月預算收入32.65萬億盧布，支出33.04萬億盧布，赤字3890億盧布，占GDP的0.2%。12月需要支出6.4萬億盧布，才能達到支出目標。

俄金融系統穩定，2022年以來的幾次匯率波動風險總體來說得到有效管理。央行通過定向優惠貸款和拍賣信貸額度，向經濟領域注入信貸資金，經營穩健，風險不高。外匯儲備穩定增長，2024年10月外匯儲備6315.7億美元，11月末6164.9億美元，儲備結構安全性和流動性合理。1～11月外貿盈余1186億美元。因此，盧布不存在大幅貶值的基礎。

“發動機”和“穩定器”

俄經濟增長是由軍工訂單啟動并通過制造業擴張實現的。從工業增長的產業鏈構成看，軍工復合體起到了制造業增長“發動機”的作用。為支持2022年2月開始的對烏“特別軍事行動”，俄大幅增加了軍費支出。2023年國防開支6.4萬億盧布，2024年激增到10.8萬億盧布，2025年國防開支預算13.5萬億盧布。三年名義國防支出占GDP的比重分別為3.7%、6%和6.31%。

在受制裁和戰時經濟狀態下，俄能源和農業共同擔負起戰略安全“穩定器”的任務。原油出口方面，俄通過“影子船隊”和開發亞洲市場，基本抵消了失去歐洲原油市場的影響，原油出口從2022年的2.42億噸減少到2023年的2.34億噸，與2021年的2.32億噸基本持平。而天然氣出口受制裁影響大。2021年俄出口天然氣2380億立方米，2023年出口天然氣1436億立方米。農業領域，數據顯示，俄糧食自給率接近200%，發揮著國家經濟和社會安全“穩定器”的作用。

戰時經濟環境中，俄羅斯進口替代加速。2022年美歐開始對俄實施嚴厲的出口管制，同時大量美西方企業撤離俄羅斯，為俄企業騰出了市場空間。根據2023年的市場監測，俄在軍工、食品和日用消費品各領域的進口替代成果最為顯著，其他各領域有進展但表現不平衡。軍工、糧食和食品等已經基本實現自主供給，只是軍工產品的信息化、智能化程度不高。電子產品如手機、影音電子產品高度依賴進口，國產化水平最低，本土產品占比不超過10%。

軍工綜合體和戰略部門快速增長，加速再工業化和進口替代，是由國家產業政策主導的。俄在2020年后構建的國家產業政策執行體制和機制在受制裁和戰時經濟狀態下得到檢驗。目前，俄主要通過經濟發展部和國家開發集團實施國家項目，實現產業政策引導。具體由國家開發集團下屬的融資工廠利用國家福利基金、財政投資和央行優惠信貸進行融資支持，由國家發展機構負責產業和地區發展項目實施，投資于軍工綜合體及配套企業，同時也投資于交通基礎設施，以解決制裁造成的運輸方向改變問題。

仍存在風險和隱患

通貨膨脹成為俄戰時經濟增長下的頑固風險和隱患。在俄戰時經濟和產業政策邏輯下，通貨膨脹難以得到有效控制。受產業政策主導，俄向國防和戰略部門投入了大量資金，使其成為拉動經濟增長的主要動力。投資和消費快速增長導致經濟過熱，物價快速上漲，央行不得不提高利率抑制投資和消費。俄央行自2023年7月開始五次提高利率，最近一次是2024年10月25日把關鍵利率提高到21%。但正如俄經濟發展部前部長涅恰耶夫指出的那樣，國有公司與國防綜合體密切相連，有大量國家訂單，還享受補貼，利率低于商業銀行正常利率。它們產生了70%以上的GDP，但對央行提高利率沒有感覺。國有企業投資激增是導致通貨膨脹的主要因素。

俄財政部和中央銀行協調和確立的宏觀政策邏輯是，以財政擴張和優惠及補貼推動經濟增長，通過提高關鍵利率防止經濟陷入通貨膨脹螺旋。俄政府希望按照這一政策框架，既能夠確保物價水平穩定，又可以實現經濟的可持續增長。財政部和央行的主觀愿望是好的，但戰時經濟的戰場消耗及投資與形成產能之間的時間差將使得財政收支、信貸供給與需求、投資和消費品的供給與需求之間長期處于緊平衡狀態。這種政策傳導機制將可能使高通脹難以被控制，成為經濟的長期隱患。此外，國防和國家安全支出快速增長，擠占總預算中用于生產性支出的份額，將侵蝕經濟發展的長期潛力。

戰爭消耗，加上高通脹和高利率導致的資金成本上漲，制約著企業對長期產能的投資，俄企業主傾向于投資短期產能，以便規避風險。從俄官方公布的投資數據來看，俄企業家當下熱衷于掙快錢。難以控制的通貨膨脹，供需緊平衡條件下“刀刃上的增長”，軍事支出占比過高對長期產能積累的損害，上述三重因素決定了俄戰時經濟要保持長期可持續穩定增長是非常困難的。

“特朗普沖擊”帶來的影響不大

眼下特朗普重返白宮，給俄烏開啟停火談判帶來了機會。但“特朗普沖擊”對俄經濟增長的影響將非常有限。這是因為，美歐對俄制裁不可能在短期內解除，俄戰時經濟增長的邏輯也不會因為其上任發生改變。

可以預見，俄不會輕易改變當前的國家發展戰略布局，包括：繼續實施戰略產業政策，推動戰時再工業化復興；繼續實施“向東轉”與遠東經濟開發的戰略布局；尋求突破制裁封鎖的外部產業鏈供應鏈支持，繼續通過多元化經濟伙伴關系打破制裁封鎖。其中，加強與中國的經貿合作是俄多元經濟伙伴關系戰略的核心。俄2023年的主要貿易伙伴中已經沒有西方國家，同歐洲國家的貿易額在總外貿額中的占比從2019年的41%下降到2023年的23%，與亞洲國家的貿易額占外貿總額的70%。俄把“世界多數”“友好國家”與全球南方作為主要合作對象，認為同中國一起推進與以金磚國家組織為樞紐的世界多數國家之間的合作，是俄關鍵戰略。

俄羅斯在為走出戰時經濟創造條件。俄政府并不把戰時經濟看作是未來經濟增長的常態，而且認識到需要為適時走出戰時經濟和經濟持續穩定增長創造條件。為此，俄一方面確保對戰爭消耗的投入，也在為創新和長期產能投資保留財政和金融資本投入，另一方面，還在為制造業不斷擴大的產能尋找戰場之外的需求市場。在政府最新確立的2025～2030年實施的19項國家項目中，專注于創新和開拓國際市場的項目占很大比重。其中的典型是“數據經濟與數字化轉型”“國際合作與出口”兩個國家項目。后者包含“工業出口”“農業綜合體出口”“系統發展措施”和“創建海外基礎設施”等幾個部分。

總體上看，俄羅斯經濟不存在大幅衰退的風險，但通貨膨脹問題仍比較頑固，經濟增速將放緩。預計在烏克蘭危機有望降溫、戰場消耗逐漸減少的情況下，市場供應與需求之間的不平衡將得到改善。為控制通貨膨脹，央行的高基準利率政策將持續到2025年下半年。在戰爭需求減少，財政支出增速下降的情況下，產業政策扶持資金增速或將放緩，加上高關鍵利率對中小企業投資和消費的抑制，經濟增速將下降。預計2025～2027年的經濟增速介于1.5%至2.5%之間。

（作者為中國社科院俄羅斯東歐中亞研究所俄羅斯經濟研究室主任、研究員）